情殇(《雪行》钦毓篇)————云海蒂
云海蒂  发于:2009年10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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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行————云海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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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殇(《雪行》钦毓篇)————云海蒂  
 

楔子
他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曾靠近过那个人。他从来的追逐都是枉然。直至最后,他终于明白。推开这一切的正是他自己。他的爱,一直都是伤害。他真的从来不曾发现。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这一生,他怎样负尽情缘,来生,他要怎样追回来。
林钦毓负柳雪行一生,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三十九世后,共入轮回。


第一章
那一年,我第一次看见雪行,心头就像地龙翻滚,倏然塌陷了一片。
那一天,太后正式定下孟文放的女儿作为我的皇后,三个月后大婚,为了巩固我的皇位。我很满意,于是悄悄溜出宫想到外面磨练一下我的技术好迎接大婚。
我排行第四,大哥早夭,三哥性格柔弱。父皇曾带二哥、我和五弟一起到围场猎狼。二哥身先士卒,上去把一头狼砍得鲜血四溅。父皇皱着眉头。我这才上去,乘其他狼在饥不择食时一刀一个,干净利落。五弟根本不敢下手。那一年,我十岁。半年前,父皇驾崩,宣布我克承大统。我十四岁,已经不再是孩子。
我们走到午门附近看到很多人,我这才想起今天是
处死扬州太守的日子。是徽州巡抚奏请的。我看过案子节略,这很可能只是政局上的排除异己。但是现在朝政被平励奎把持、孟文放牵制,哪里有我插嘴的余地。安抚了孟文放,我们就要联手除去平励奎了。这些人只是时局的牺牲品。号炮已经响了两响,我叹了口气,准备绕开。
这时我前面走过一队犯人,应该是被此案牵连发配乌里雅苏台的。其中有一个少年一直定定地看着断头台上的人,紧咬嘴唇强忍着泪水。我的心剧烈地一动。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宿命的感觉。
“爹——”追魂炮三响,少年撕心裂肺地哀叫了一声,随即软软地跪了下去,趴伏在地。
“快滚起来,他妈的臭小子,你别以为伺候爷们舒服了就能装死,滚起来!”押解狠狠地踢着昏倒在地的少年。
“魏安。”我压低声音。
魏安点点头,走过去若无其事地拉住押解的手,在他手里塞了点什么。“这位爷,大热天,何必这么动肝火,我们爷想请您去喝杯茶。”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买奴。我以前听说这些押解把一些犯人贱价卖给一些大户人家,然后上报个途中暴毙,人不知鬼不觉。据说这已经是京城里公而不开的买卖了。今天是让我撞见了。我不动声色。
“这位爷,您有眼力,这可是个好货色,给爷们都伺候得舒服,这个数怎么样?”押解一脸淫邪。
我面无表情。魏安急忙迎上去跟押解窃窃私语,比画来比画去。
似乎是成交了。魏安过来说:“爷先在这儿乘着凉,小的一会儿就把人带回来。”
我呷口茶作为回答,魏安跟押解匆匆地去了。我冷冷地看着押解把少年在地上拖着走。魏安看了看我的脸色,跟他交头接耳说了几句,押解把少年抛给一个犯人让他扶着。
过了一会儿,魏安用披风裹着一个人抱了回来。小成子上去给少年灌了几口水,用巾子蘸了水给他擦了擦脸,然后让到一边,似乎是让我看货。我心中暗笑,随便看了一眼,随即收住笑容。少年睫毛颤颤的,还挂着泪珠。让我即使在心里也不能再笑出来。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脸,似乎有了实感,这个人将是我的。茫茫人海,他将是我的。不是买回货物的感觉,而是拥有的感觉。
外面远远飘来血腥的味道,我皱起眉,示意魏安抱起少年。路上,我告诉魏安,去除掉那个押解,还有,不许透露这个少年的来历。我讨厌那个押解对我的人的侮辱。

偏殿里淡淡的安息香轻烟缭绕。雪行睡得很不安稳。我翻着案宗,柳雪行。他的名字是柳雪行,柳下雪上踽踽独行,一个很江南的名字。一瞬间,我开始向往起那个离我十万八千里的地方。这一切其实很偶然,如果那天我没有出去,没有遇见他,没有一时心动,我们就会交叉而过,永不相遇。我看着这个名字被打上红色的叉。我彻底抹灭了他的过去。
“陛下,太后叫您得空去去。”小成子细声细气地回报。
我站起来,把卷宗递给小成子,叫他在这里看着雪行。


“皇上,听说你带回一个罪囚?”
“是。”我母妃早逝,太后无子,对我一向很照顾。“我已经把他的案底销了。”
“那就好,皇儿做事一向很周到的。”太后笑笑,拉住我的手。
我对此的解释是我带回的是一个帮手。我不记得第一次见到雪行让我心动的究竟是这个人还是这层关系。后来我所能记得的只有心动的感觉和对这个名字的微微颤动,以及纠缠一生的情缘。


我回来坐在窗边映着光看奏折,这些奏折不需要我发表意见,但是我要学习,在我掌握大权之后,我要怎样处理国事。我叹口气,端起碧螺春放在口边。我对父皇的在天之灵发过誓,我一定要为鸿绪王朝开创一个盛世。
目光随日光游移,我忽然发现雪行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默默地看着我。目光淡淡的,很清澈的哀愁。我怔了怔,我没有想到他这么安静。
我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你以后就跟着朕吧。”
雪行冰雪聪明,看来已经透彻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哽咽道:“我爹是冤枉的。”说着挣扎着要爬起来给我行礼。
“朕知道。”我赶忙过去按住他。
雪行的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他别过脸,默默抽泣。
“小成子,把药端进来。”
小成子答应一声,掀开帘子进来。我赶忙收回手。
雪行接过药,脸上还有泪痕,然而眼睛已经清澈如初,“谢主龙恩。”
我是在这个时刻有了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我不想听他说这样的话。我要的不是一个奴才,他是我拥有的“另一个我”。


1——3
我封雪行为御前侍卫。我禁口不言,却让小成子去说雪行是在我微服出行时救驾有功。小成子懂得怎么说。我在这个深宫大院里长大,知道怎样才能平息人们的好奇。要欲盖弥彰,但是我要盖,只能让小成子彰。
“雪行,以后你就是三等侍卫了,跟着朕。”我看雪行想起身谢恩,又加了一句,“免礼。”说完我有点后悔,我应该是懂得皇上和臣下的距离的,但是我在不由自主地想拉近这个距离。
“小人非死不足以报答圣恩。”雪行忍着泪,却没有看我。他分明想着别的,他痛也是痛着别的。
我有点恼怒,不是我,他说不定早就死在那些狱卒的手里了。但是我很快想到他一定是想到他的爹。我立刻就心软了。我和颜悦色地说:“你好好养伤,朕会还你爹一个清白的。”
雪行这才看向我,颤声道:“谢主龙恩。”
我含笑点头。我看着雪行的眼睛,很深很深。我含笑点头。我懂得怎么样收服一个人的心。这就是帝王心术。我14岁就懂得的帝王心术。那个时候,我以为它无往不胜。后来我才明白,得到雪行靠的不是我的这些话,而是我说这些话时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的爱怜。


雪行有北方人少有的清逸,俊眼修眉,神情淡然。那些在监狱里的黑暗过去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丝痕迹。他的目光总是清澈的。我不让他给我请安,他就在我来的时候用目光追随着我。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同龄的伙伴,兄弟是敌人,剩下的除了侍卫,就是太监。雪行是不同的。我总想不知不觉放下我从小练就的那一套“天家风范”。
雪行康复得很迅速,我本来以为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柔弱书生,没想到他还能舞刀弄枪。我好奇地问他怎么学会这些,他微微笑着说花拳秀腿,不足为奇。我看过他的手,中指上有薄茧,这是写字磨出来的。他写的欧体极其俊秀。而虎口也有薄茧,这就是练剑磨出来的了。他对过去轻描淡写,没有刻意回避,也没有要把一切说得很清楚的意思。我却不忍心再问下去。我直觉雪行是不同的,和我所见过的所有人都是不同的。


1——4
我渐渐习惯雪行随时在我的身边。看阅奏章,不经意从窗口看出去,他就在门口站着。
“不用太认真,现在的朕还不值得被行刺。”我隔着窗子说。
“皇权神授,皇上何必太菲薄。”
我和雪行熟识起来,他对我说话也不再是那么古板。“那么那些亡国之君怎么讲?”我调皮地反问。
“不思进取,神也会收回天命的。”雪行应对自如。
“哈哈。”我合起奏折,走出去站在雪行身边伸了个懒腰,“你在安慰朕吗,雪行?”
“卑职何能?皇上很用功。”雪行微微有笑意。
“雪行,你进来。”皇宫里除了御花园一律不许种树。过了晌午,除了那些沉淀着岁月的宫殿,整个皇宫没有一片阴凉。
“这是卑职的职责。”
“朕让你进来。”雪行不总是把我的命令当命令的。
雪行只好进来,我铺开宣纸,他走到砚台旁给我研墨,他研的墨比小成子好得多,看得出很精通。我执笔站在一旁,等他研好墨,我笑着把笔递给他,“你来写。”
他看了看我,还是接过笔,一笔一画地写道:“书林墨海,踏雪寻梅。”下笔不涉悲喜,满纸清旷之意,让人为之精神一振。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修长的手有韵律地移动着。没有一点女气,却奇特地媚。
“你是这样驱暑的吗?”站在大太阳地,心里默念着踏雪寻梅?
“是呀。”雪行目光飘远。
他可以与我谈笑,然而他的思绪还是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游荡不回。我不再恼怒,我觉得那是牢狱之灾给他带来的伤害,虽然他不说,但是我感觉得出来。扪心自问,换作是我,一头撞死的可能都有。
“雪行。”我唤回他的注意。
雪行抱歉地笑笑。
我握住他的手,“雪行,你在朕的身边,没人能伤害你。”
雪行的眼睛里渐渐有了一点色彩,柔声说,“皇上,我知道。”我从来不知道人的眼睛也是会有色彩的。
“相信朕。”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很失皇家尊严,明明是承诺,偏生让我说得像请求。可是我忍不住想这样说。
“我相信。”雪行再次笑出来。很美的笑,和那些敷衍的笑不同,很真心的笑。随着这个笑容,我眼中的雪行是那么灿烂,这个情景长久地存储在我的脑海里,随着岁月流逝愈加动人。不过直到最后,我才明白它真正的涵义。
“雪行,你在朕的身边,没人能伤害你。”我才知道我说过的这句话是多么残忍。


1——5
前个晚上我贪凉多喝了两杯凉茶,早上起来头很昏。头昏的感觉就像眼前的世界都在扭曲。我强忍着爬起来,身上发热,却觉得很冷。可是我不能不上朝。不上朝,更给了平励奎胡作非为的机会。至少我要知道他作了什么,我要记住他做过的所有事。我是鸿绪王朝的皇帝,我才不可能被小小的病痛打倒。所以我谴开小成子,自己穿衣服。他要是发现我病了,我就没办法掩饰了。
雪行随我去上朝。我坐在御辇中,清凉的晨风吹在身上,微微地疼。似乎病痛让人特别软弱,我一想到自己只是一个傀儡皇帝,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憋闷。
我坐在龙椅上好不容易忍到退朝,一口气松下来,只觉得站都站不起来。我拿本奏折翻看着等那群大臣都出去,才歪在扶手上可怜兮兮地说,“雪行,朕病了,你扶朕起来。”
雪行赶忙在我面前蹲下来,搀起我:“是卑职失职,卑职早该发现的。”
“疼。”我苦着脸,从小我一发热身上就疼得厉害。这个时候我再也没有力气维护皇上的面子了。
“哪里疼?”雪行小心地放开手,紧张地看着我。
“哪里都很疼。”我哀怨地瘫倒在龙椅上。皇上生病了也会想撒娇的。
雪行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焦急地看着我。
那双眼睛还是那么得清澈啊,看不见一点杂质,但是看得见微微的担心。“你抱朕回去。”我脱口而出,嘴巴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啊,不,不是。”没等雪行伸手,我赶紧否认,我是很坚强很威严的皇帝啊,不能生个病就这么软弱的,被人抱回去成何体统,“你只管扶朕起来。”
雪行的表情有了点微妙的变化,还是听话地搀着我起来。我疼得只想呲牙咧嘴,还得使劲绷着脸。“雪行,你知道朕病了吧。”我开始在龙椅上被穿堂风吹得微微发抖,是雪行巧妙地移动了一下位置,帮我挡住的。
雪行不说话。
我靠在雪行身上。我们都是没有亲人的人。雪行一家枉死,我有兄弟犹如豺狼,满眼尽是尔谀我诈。在偌大世界里,我们都是孤军奋战。“雪行,朕会为你报仇的,你相信朕。”我喃喃地说。


1——6
喝完药我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尽是往昔的片段。母妃临终前殷殷的泪眼,父皇焦虑的眼神,太后深谋远虑的微笑,二哥阴沉的目光,五弟狡黠的面容……我一个个对他们说:你们放心吧,朕会做一个很好的皇帝,为鸿绪王朝开创一个百年盛世。我渐渐明白父皇为何常常仰天长叹。君为人主,却是天下之奴。我渐渐明白父皇为什么不让我看母妃逝去后的面容,不是母妃,死去的就是我。而这些,都是不能说的。这个深宫大殿里的黑暗,都是不能说的。我和雪行不同。雪行是干净的,我是肮脏的。雪行可以流泪,我却从连泪也不能流,直到连泪都流不出来。所以我要反过来控制这一切。雪行是“另一个我”,我要保护他不受任何玷污。只有在那一双眼睛里,我才能看见天空。
“雪行……”我惊醒过来。
“皇儿,你病了怎么还撑着去上朝?”太后慈爱地抚着我的头发,像对待一个亲生的孩子。


原来是太后,我迅速转换了表情,沉稳地笑道:“多谢太后惦记,朕不过是一点风寒,不碍事。”
“皇上要保重龙体才是。”太后慢慢地说,侧过身,“喜月,过来。”
喜月睁大着水灵灵大眼睛走过来,脸颊红红的。
我勉强抬起头低了低下颔,“喜月啊。”喜月很小就进宫了,一直在太后身边,我们很熟识,小的时候也曾经在一起玩耍。
“皇上,你就要大婚了,这几年身边一直没有好些儿的宫女,这样也不好。”太后委婉地说。
怪不得喜月脸红红的。我在心里暗哂。太后想的真是周到。为的是皇帝,怕为的也是自己。皇帝身边有个自己的人就是不一样,不是吗?当然,这也是不能说的话。“多谢太后了,朕早就想把喜月讨过来,一直不敢张口呢。”我看着喜月笑道。既然不得不接受,不如主动接受,不是吗?
“喜月,你也算有造化,不枉你一直尽心伺候哀家,还不快谢过皇上。”太后笑眯眯的。
“奴婢谢过太后、谢过皇上。”喜月盈盈地拜倒下去。
“起来吧。”我微微一笑。
“雪行是?”太后忽然问。
“今天当值的侍卫。”我故意装得漫不经心。随即后悔我不该太若无其事,反而会露出形迹。
“那个侍卫长得太女相了,物反常即为妖啊。”太后语重心长。
“哈哈。”我装出大笑,企图用玩笑来化解太后的意思,“太后说笑了。”
“也是,”太后也笑得慈祥,“再漂亮也是个男人,哪里比得上喜月呢,皇上你说是不是?”
太后还是看透我行藏了,都怪我睡着还喊雪行的名字。只是这件事着实很冤枉,我和雪行根本没什么,如果忽略那些心里的异动。我深深地看着太后,“太后言重了,这哪能互相比呢。”太后的脸色凝了一瞬,我接着笑道,“男人和女人怎么会相同呢。”我故意斜睨喜月。
太后宽慰地笑了,“皇儿休息吧,哀家也不打搅了。”
我对喜月点点头,“送太后。”
看着两个女人的背影,被太后提醒,我才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雪行在我心中的位置。和一切都不同,他在另外一列,单独的一列,齐肩所有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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