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寻还没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你将来是一国之君,雪忆的将来是你决定的,你明白了吗?这和那些大臣都是一样的。”我索性给他说明了。
心寻幽黑的瞳人看着我,不置可否。我们像在串通一个秘密。而我,在陆续传授他这些秘密。
“雪忆是不一样的。”心寻摇着头缓缓地说,像在说服自己。
“雪忆当然可以是不一样的,这些取决于你。”我拍拍他的肩,“不要犯朕这样的错误。”
“父皇,”心寻欲言又止,“父皇,你要怎么处置九叔?”
“放了他。”看着心寻不解的样子,我笑起来,“当然不是现在。”
“儿臣明白了。”心寻嘴角也有了一点笑意。我知道他是真的明白了。
都快要结束了。我站在庭院里望着秋日一碧如洗的蓝天,舒爽地深深呼吸。雪行该回来了。这几个月,我写好了遗诏,巧妙地安排了人事,也找好了托孤重臣。万事具备,只欠东风。我悠闲地暇思着,想起曾经看过的两句诗:往来成二老,谈笑亦风流。那时是雪行失踪的时候,这两句读起来心如刀搅,现在读起来却别有滋味。一想起今后就可以和雪行放舟五湖,遨游四海,再不用理会红尘俗事,我就满心清爽。“往来成二老,谈笑亦风流。”我轻声咀嚼着其中的诗味,脑海里尽是我和雪行相对忘言的画面,我想着我们都鸡皮鹤发,老态龙钟的样子,去想到那个时候,我们早晨可以一起去打太极拳,然后去吃早饭。也许我们玩累了的时候可以找一些事来做,比如开个私塾。我们可以和那些正值青春年华的孩子们在一起,看着我们如花般盛放的曾经。雪行永远都是雪行,即使雪行会老,会病,会死去。我忽然很想努力活得久一点,和雪行一起慢慢变老。我们可以一起坐在门外晒太阳,慢慢回忆往事。都是太美好的想象,让我忍不住笑出声。
“皇上,西南捷报!”
“快拿过来。”我还来不及收回笑容。太好了,这回西南战事可以结束了。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现在它来得这么突然,反而让我一时如在美梦中。
我根本没去看小成子的表情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捷报,是的,正如我所愿,西南战事已平。“干吗?”我才看了一行,小成子在旁边战战兢兢地扶着我。我看着他的表情,忽然明白了什么,手也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不!不可能!我手一松,捷报掉在了地上。我终于发觉这份捷报用的不是通常喜庆的大红色封皮,而是白色。
“给朕捡起来。”我强做镇定。
“皇上!皇上!”小成子跪了下去,“皇上!”
眼泪慢慢流了下来。我弯下腰去剑那份“捷报”。一个踉跄,小成子拉住我。眼泪像断了线一样往下流,我亲手拾起那份白色的捷报。展开,看下去,渐渐泣不成声。我悲痛地跪在那份捷报前悔恨万千。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老天会给我开这么大一个玩笑。他怎么能?!他怎么能?!
“你把雪行还给我!你把雪行还给我!你把……雪行……还给我!”我仰天大哭。“你把雪行还给我呀!老天爷!你怎么能这样把雪行带走?你把……雪行还给我呀!”
我趴在地上干呕着,头痛得浑身颤抖。可是我还是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雪行说他会回来的,他说过他会回来的!我拼命用手捶着地面,谁来告诉我这只是一场噩梦,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看着地面被染红,可是还看不到噩梦的出口。
很多人按住我,我不再挣扎。我闭上眼睛,任滚烫的眼泪流水一样从脸上流到冰冷的胸口。我已经无法再表达我的悲痛和悔恨。雪行死了,雪行死了!雪行死了呀……神啊,你为什么不让这个世界跟着毁灭?雪行,你不是说你会回来吗?你不是答应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吗?你怎么可以毁约?你怎么可以独自离去?我,我又为什么要答应让你去西南,为什么?我是天底下最该死的人。我是害死你的人呀。我恨不得立刻杀死自己。在这个没有雪行的世界上,再活一刻我都嫌多余。谁来杀了我吧,立刻杀了我吧。不要让我再看见这个噩耗。我再也受不了了。
我慢慢平静下来。“都……滚开,让朕……静一静。”我呵斥着身边的人。
我盯着高高的屋顶,眼泪还是有自己的意志一样往外涌。其实它早知道了是不是?!其实我早该知道是不是?!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雪行走。我一直以来的强烈不安绝对不是没有原因的。我早该明白的。可是我太相信雪行的话了,我太相信雪行了,我太相信了。我用双手捂住眼睛痛哭失声。我怎么会那么傻,那么笨,那么没有知觉。为什么我哭着都不知道去拦住雪行。是雪行要走的吧?是雪行要走的吧!是雪行要走的吧……
我哭了一阵,想起来肯定应该有雪行的遗物。我忍住悲痛,叫他们给我呈上来。满是血渍的战袍,我把它紧紧抱在怀里泪流满面。“雪……行,雪……行……”我沉痛地呼唤着。雪行,你在哪里?要是你还没有走远,能不能再让我看你一眼,一眼就好。不,不!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甚至还有一张纸。上面潦草地写的都是“一别永诀,君须珍重。”我睁大眼睛。雪行是故意的!雪行真的是故意的!我猛然间觉得我心头和头部的痛增加了十倍。不!不!不!我怎么能真的相信雪行是故意的!雪行是存心要离开我的!雪行是存心去送死的!雪行,为什么我让你走的时候你拒绝,却用这个方式报复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呀?!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选择最决绝的方式?为什么?为什么?!为了让我做个好皇帝?雪行,雪行,我不是说了我不做皇帝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哭着笑出来,我何尝不知道,我何尝不知道呀,雪行是被我伤害太多次,他再也忍受不了了。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我亲手葬送了雪行和我自己的一生。就是这双手啊。雪行,雪行,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这是对我最残酷的报复了。我万念俱灰。我看着自己仍旧鲜血淋漓的手,恨不得立刻死去。我抖着手在这张纸上用我的鲜血写下我这一生最惨痛的记忆:“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雪行,我们生不能聚,我追寻你到地下。上穷碧落下黄泉,不找到你,我死不超生。我死不超生。我死不超生!
我终于看到牛头马面的时候,只感到快慰。我立刻追问:“你们有没有看到柳雪行?”
他们不说话。我只能跟着他们往前走。路途坎坷不平,我心急如焚。雪行,这么冰冷的地方,你在哪里?你能不能等我一刻?
“……奈何桥,奈何桥,过了奈何桥,今生断了缘……奈何桥,奈何桥,过了奈何桥,难回阳间路……奈何桥一步,人间情一分……”远远地,凄冷阴森的歌声飘来,说是歌声,不如说是无数死魂在哀号,四周一片黑暗,阴风阵阵,愈近水声,歌声愈大,仿佛无数鬼魂齐声哀唱……
奈何桥,忘川水,绝不了我一世情缘。我才不会忘,记忆里有什么在萌动,我不去理会它。我只要牢牢记住,我爱柳雪行。这一世,我不忘他。下一世,我也不忘他。生生世世,我都不忘他。
“井木犴,井宿,你不记得本王了?”
我抬头看着阎王爷,竟然眼熟。
“你何必要硬封着记忆呢?”阎王爷奇怪地问。
我渐渐想起来:“好久不见。阎王你还好?”
“哈哈,我当然好。井宿,你下凡历劫一场,怎么样?”
我猛然被提醒,赶紧默念要记住要记住。要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容易遗忘的地方。全部人间的无情,都累积在这里。我终于记起,我原来是下凡历劫的井宿。神都有三劫,天劫易过,人劫好躲,惟有情劫,却是最易沦陷。我的情劫,我的雪行。
“人间七情六欲,井宿感觉如何?”阎王见我不说话,继续问我。
我明知道他是要考察我是否依然默守本心,可是我说不出再次背叛雪行的话。“很好。”我苦涩地说。
“井宿,你动情了?”
“是。”我闭了闭眼睛。我不会否认的,我不会否认我对雪行的痴恋情缠。不能忘,当时交臂还相失,此后思君空断肠。我不会忘记的。
“井宿,你想不想听听原委?”
我默然不语。
“柳雪行就是女宿,在你之前被贬为凡人的女宿。上仙就干脆让他来考验你。你就为他甘堕情障吗?”
“是。”我不管雪行是谁,我只知道他是我这一生最爱的人,最不能舍弃的人。
“井宿,不要执迷不悟,女宿已是凡人,过了这一世,他是不会记得你的。”
我不管,我只知道,这个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人,是我绝对绝对不能舍弃的。
“井宿,你知不知道,柳雪行还没有死?”
我微微笑了:“你不用再劝我,他没有死,我就等着。”
“他并没有为你殉情,你何必如此痴情?”阎王不解。
“这一世,是我……负他。”我说着泪水就流下来,我知道神仙无泪。我是甘堕情障,我舍弃不下。雪行是真的被我伤到宁肯让我活不见人,死不见魂?“我为他,甘堕凡尘。”
“井宿,你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我拭去眼角的泪。“还求你能让我们同时转世,让我能一偿今世之情。”
“柳雪行杀戮甚重,罪该淹留77世。不过他也快到了,你也不用等太久。”阎王笑着说。
“我代他39世。39世后,我们共入轮回。多谢了。”我给他行礼。
“井宿,我很好奇,流泪是什么感觉?爱为什么让人这么痴迷?”
“流泪是心痛的感觉。爱是人间最美好的感觉。”我简单地说,知道他不明白。
“我不明白。”阎王摊开手,“我想不出什么能让无情的井宿舍弃神位,甘降凡尘?”
我笑而不答。
“哦,他到了,你去吧。”
我笑着转过身,看着远处熟悉的身影迎上去。林钦毓负柳雪行一生。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三十九世后,共入轮回。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 别道芳时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