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筠霜 上————掠水惊鸿
掠水惊鸿  发于:2009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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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抬起头来,远处的水榭中他恍然看到两个少年,一个弹琴一个吹箫,但一眨眼间却又

不见。他想,是那个时候比较快乐呢,还是现在比较得意?他已无从比较了,走到今日,虽

然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但那曾经甜美安适的感情,已被他决然舍弃。

又是一声惨叫拉回他的思绪,原来最后一棍也打完了。杜筠已经哭得岔气,伏在凳子上阵阵

哽咽难出。怡锒有些怀疑自己定的数目是不是太大了些,试探着问了一句:“他还能坚持么

?”

谢宝漫不经心地道:“殿下不必担心,打晕了泼瓢水就醒了。”在他看来,杜筠是怡锒恨入

骨髓的人,折磨得他越惨,怡锒应该越是高兴才对。

怡锒深深恼怒自己多此一问,他是全天下最恨杜筠的人,担心什么,尽管享受他的痛苦就好

了。

从藤条到竹篾,杜筠挨着挨着,渐渐的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觉眼前逐渐发黑,便什么

都不知道了。谢宝忙招呼侍卫舀一瓢水泼在杜筠脸上,同时拿出一小瓶鼻烟,放在杜筠鼻下

晃了晃,杜筠悠悠醒来,他艰难地开口:“怡锒……饶了我吧……”在他心里,高高在上的

吴王,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变迁,依然只是怡锒。

怡锒却是被这两个字刺得变了脸色,他还敢这么叫他?或许是习惯,毕竟曾经也是他要杜筠

称呼自己的名字,这些尊重、信任和感情,他曾毫不保留地付与这个人,得到的却只是背叛

的回报。既然是他不识抬举,那么便用这样的方式好了。

怡锒冷冷道:“给本王狠狠地打。”

杜筠朦胧的泪眼在怡锒脸上停驻了一会儿,终于绝望地缓缓闭上。他被打晕,再被泼醒,再

被打晕……

刑具从羊皮鞭换成竹鞭,再从竹鞭换成铁条,肌肤都已肿烂得不成样子。但谢宝却是没让他

拉下任何一下疼痛,只要他晕过去,立刻停刑,直到确定他醒了,对抽打有了反应才接着打

。身体就在这样的清醒与昏迷之间辗转,心智早陷入一片迷蒙,虽然明亮的阳光照在身上,

对杜筠来说已和地狱没什么差别。

等到他再次被泼醒的时候,发现两个侍卫正在解他手足的绑缚,他在潮水一样的剧痛中感到

一丝惊喜:打完了么?他终于活着熬过来了?他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身体。

两个侍卫将他拖到地上,摆成一个跪着的姿势,杜筠恍惚中想起,自己是得谢恩,他喘了口

气,挣扎出来几个微弱的字:“谢……殿下……恩典……”

怡锒望向谢宝:“打完了?”谢宝摘下架子上最后一件刑具,是一条细细的鞭子,挂在那里

并不起眼。他向怡锒躬身道:“还有最后二十下。”

杜筠听说还要挨打,眼前一黑差点又晕过去。两个侍卫压着他的肩膀,将他前胸按在地上,

又有人用脚踢得他两腿大大分开。杜筠不知他们要干什么,只觉这样的姿势牵动伤处,是阵

阵刀割样的痛。

两个侍卫走过去,一人一边,手按在了杜筠皮开肉绽的臀上。那里实在是碰都不能碰了,这

一按便是揪心的疼,杜筠又呻吟出来。两只手向两边一掰,便露出股沟处雪白的肌肤,这怕

已是杜筠臀腿上唯一没有受伤的地方了。

一个侍卫走到后边,挥手便是一鞭,恰好抽在臀缝之中,那种柔嫩敏感的地方如何经得起皮

鞭抽打,本已软成一滩泥的杜筠猛得从地上挺起身子,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让几个女眷都

忍不住垂下了眼睛。

按着杜筠的两个侍卫没防备他居然还有这样的力气,赶忙重新把他按回去,再一鞭子下来,

杜筠猛得张大了嘴,却没叫出声音,紧接着又是两鞭,鞭子甩起来的时候便有血水滴落。

鞭笞停了一下,一个侍卫上前为他擦洗,杜筠抽搐着,过了一会儿才哭了出声来,他狂乱地

摇着头,哀嚎道:“别打那里!别打那里!求求你们!”跟这四鞭子比起来,前面所受的二

百多下真不算疼痛了。

行刑的侍卫对他的哭叫恍若不闻,血迹拭去,鞭子再一次落在最脆弱的地方,杜筠挨了四五

下,再次痛晕过去。

徐妃看看脸色已经有些苍白的怡锒,叹了口气轻声道:“殿下,也没剩几下了,不如算了吧

?“

怡锒本来也有些犹豫,被徐妃一说,却猛然回头,恶狠狠望着徐妃道:“你为他求情?你可

怜他?”

徐妃被他吓得一噤,忙缩回去,小声道:“妾妃不敢……”心里却想,事隔三载,这个人还

是能让王爷失态。

怡锒冷冰冰对着发愣的谢宝道:“还不把他弄醒?”他告诉自己,他是绝对不会怜惜这个人

的,他的软弱,不会显露给徐妃他们看,也绝不能显露给自己。只有比所有人都残忍,才不

会受伤害,他是这个天下明天的主人,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自己。

最后十鞭杜筠足足晕过去两次才挨完,等怡锒吩咐人把他拖下去的时候,他已是连一个字也

说不出了。凝聚身体最后的力气抬了一下眼睛,只看见怡锒冰雕一样的脸,眸子一动不动望

着远方的水榭楼阁。

五、日月不光

杜筠被这一顿打得昏迷了几日,人也发起烧来,赵太医来见到那个伤真吓了一跳,但看吴王

的脸色,也不敢多说什么。好在挨打前服了药,刑具也都不沉重,没有伤着筋骨,不致有性

命之忧,便依然按以前的方子配药。怡锒给赵太医赏银很足,说请他“用心医治”,自己却

再没踏进杜筠房中看一眼。

怡锒这两天忙的是皇帝回宫的事,大约是出了废太子这样的大事,皇帝决定回宫住些日子,

料理一下积压的朝政。怡锒和张安指挥人将乾清宫彻底打扫一遍,安排各处伺候的宫女太监

,安排皇帝身边的道士们入住,又另外辟出一座偏殿为皇帝做斋醮之所。嘉德帝回到皇宫的

第二天大早,怡锒便进宫请安,皇帝今年刚刚五十岁,虽然清瘦,却保养得极好,看去真有

点仙风道骨的意思。怡锒请过安后捧上一张青色笺表道:“儿臣昨夜冥思,得了一篇青词,

请父皇过目。”

青词便是道家斋醮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用红色颜料写在青藤纸上,故称青词。因皇帝信

道,大臣们投其所好,都能写几篇,以怡锒的才情,学这个轻车熟路,这几年来翰林院中几

个写青词的老手,都比不上吴王了。

嘉德帝接过看看,一笑:“朕回头给你供上去。对了,还有件事……”皇帝一句话没说完,

忽听着外头传来稚嫩的喊声:“皇爷爷……”怡锒脸色微微一变,在宫里能叫“皇爷爷”的

,只有大哥怡弦的儿子伯涟,伯涟为什么在乾清宫?

一个穿大红曳撒的男孩子已闯进来,直扑皇帝那里,叫道:“皇爷爷,孙儿今日的书读完了

。”果然是伯涟,怡锒心下疑虑,伯涟不是和废太子妃住在宁寿宫么?皇帝还在召见他?听

他这口气,似乎还不是第一次来乾清宫。

他脸上那一瞬的失神被嘉德帝看见,心下便是微微一哂,拉住伯涟的小手问:“见过你三叔

。”伯涟这才看见坐在绣墩上的怡锒,转过头盯着他看了片刻,随即低下头去,小声道:“

三叔叔好。”怡锒已经面色如常,也是一笑道:“涟哥儿已经长这么高了。”嘉德帝笑道:

“可不是,一家人都不常见面,猛一见还真有些突兀。”他又问伯涟:“今日读的什么书。

伯涟道:“今日读了《左传》,孙儿还写了一首诗。”嘉德帝好笑道:“写诗?你写了什么

,念出来听听,还可让你三叔给你改改,他的诗就不错。”伯涟又是看了一眼怡锒就避过脸

去,道:“孙儿写的是申生怨。十日进一胙,君食不得尝。
谗言岂无端,儿罪诚有名。 儿心有如地,地坟中自伤。 儿生不如犬,犬得死君傍。 天地岂不

广,日月岂不光。 悲哉复何言,一死以自明。”

这讲的是春秋时晋国太子申生被陷害自缢的事,念完了殿中嘉德帝和怡锒都没有说话,怡锒

注视着父皇的脸,想看那上面是否会有一丝波澜起伏,心下却在冷笑,这么小个孩子懂得拿

诗替父亲诉冤,若无人教,他只怕连左传都看不懂。嘉德帝沉默片刻后一笑道:“老三,你

觉得如何?”

怡铮含笑道:“涟哥儿小小年纪有这样的文采见识,也算难得了。晋国为女祸所乱,以致骨

肉流离。申生含冤,重耳去国,似乎不当从孤臣孽子的心思上说。”嘉德帝笑道:“他一个

小孩子家,哪里能跟你比,这个诗见识虽浅,倒是占了诚恳一条。”怡锒低头道:“父皇说

的是。只是儿臣想,涟哥儿年纪小,左传毕竟不是个教人忠厚的东西,还是先读四书及礼记

为好。”嘉德帝道:“朕要和你说的,就是涟哥儿的事,他今年也七岁,到了该出阁读书的

时候,师傅朕也找好了,就是翰林院的编修周节和虞希清,你去安排一下文渊阁那边,定例

,嗯,就照你当年出阁时候的规矩办。”

怡锒也只能答应着,看看皇帝也没有别的吩咐,就辞了出来,他急着去找张安,恰正碰上张

安带着两个太监迎面过来,他拉了张安到稍僻静点的地方,开口就问:“伯涟是怎么回事?

”张安道:“涟哥儿是昨夜陛下从宁寿宫接出来的,陛下的意思是要自己带,就放在西暖阁

。”怡锒蹙眉道:“依老伴儿看,父皇是什么意思?”张安道:“陛下只说含饴弄孙也是乐

事,什么意思老奴不敢妄加揣测。老奴恰有句话带给三爷,今晨批红下来,云贵总兵给了蔡

毅。”怡锒一怔,自从废太子迁居黔州后,满朝的眼睛都盯着云贵,怡锒以整顿军务镇压苗

民叛乱为由,要将云贵总兵换成自己的人,也是要看住怡铉的意思。谁知道皇帝那里留中了

几天,今日却突然给了禁卫指挥使蔡毅,这个人到底有何玄机?张安叹口气道:“三爷跟徐

阁老好好商议吧,老奴得进去伺候了。”

出了皇宫后怡锒立刻派侍卫去请人,不多时怡铮和大学士徐咏、兵部尚书王世杰都来到吴王

府。前苑的大书房是怡锒议事办公的地方,能进来的除了几个得力的智囊幕僚,就是朝中很

扎实的“吴王党”。怡锒是极重修饰喜洁净的一个人,书房内图书琳琅,琴剑瓶炉枕簟屏帷

,处处收拾得纤尘不染。因为天热,门大开着,这里说话并不怕外人听见,没有他的特许谁

也进不来这园子,院子里连知了都粘干净了,寂静地一点声音不闻。

进了书房怡锒和徐咏谦让了一回,在朝堂上怡锒是王爷,位在大学士之上,但回到家中他对

徐咏始终执子婿之礼,强拉徐咏坐了上座,自己便和怡铮一左一右地打横,王世杰坐了怡铮

下方。

怡锒问道:“岳父大人知不知道,云贵总兵换蔡毅了?”徐咏诧异道:“我也是刚刚拿到批

红,殿下怎么知道的?”怡锒没有回答,只问他:“父皇到底是怎么跟内阁说的?怎么一点

由头也没有?”

徐咏道:“陛下并没跟内阁先通气,只前两日跟我提了一句,这个蔡毅在京里压了几年,要

放出去历练一下。我们原本拟的是淮南将军,哪知圣躬独断,将他调任云贵了。”

怡铮瞪着眼道:“怎么,蔡毅是老大的人?”徐咏摇头道:“断然不是。”怡铮笑道:“那

怕什么,他还能劫了老大扯旗造反不成?”怡锒凝眉沉思了一下:“我明白了,蔡毅是父皇

的人,父皇在防我!”

怡铮被他一句话说愣了,脸上的笑容凝固在那里,显得有些痴呆,王世杰拍手道:“三殿下

一语中的,陛下将铉庶人迁往黔州,再将黔州总兵换个人,这一串布置真正高明。表面上是

流徙囚禁,其实才是保护起来,若是将铉庶人留在京中,只要买通了太医院,一碗药就能送

了他的命!”

怡锒不愿他说得如此露骨,好看的眉尖微蹙了下道:“我和废太子毕竟是亲兄弟,他就是住

我府上也不会有害他的心思。云贵总兵换成什么人我倒不在乎,只是父皇此举毫无征兆,连

内阁都空了过去,显然是对徐大人等都有了戒心。”

徐咏望着怡锒道:“三殿下,容老臣说一句越矩的话,对太子党的处置,太苛了一点。”

怡铮道:“却又来!廷杖和流放的旨意是父皇自己下的,三哥只是奉旨行事,有什么错处!

徐咏摇头道:“皇上下旨廷杖,但案子是三殿下审的,完全有机会替他们求情——结果殿下

一言不发,二十个人一个不留,陛下怎能不寒心?”

王世杰吓了一跳,大约这朝中除了皇帝也就徐咏一个人敢这样对吴王说话。吴王对太子党羽

恨之入骨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太子侍臣中不乏正臣君子,一股脑惩治,实在是有点睚眦必报

的味道。

怡铮一瞪眼道:“那些人当初是怎么坑害三哥的?不杀已经是开恩了……”

不待他说完怡锒便抬手止住,微叹了口气道:“这话不许再提,我处置他们,也不为当年的

私怨。我原想着,他们对宫闱内事知道太多,留下白造谣玷污父皇的名声,不如远远地打发

了。岳父大人责备的有理,那件事是我急躁了,以后会慢慢在父皇面前挽回。我最担心的是

另一条,我今早上见着伯涟了,父皇昨晚把伯涟接进宫了,就安排在西暖阁!”

王世杰和徐咏都惊了一下,伯涟是怡铉长子,流放了怡铉却把他儿子带在身边亲自抚养,是

什么意思?

怡铮看看变了脸色的三人,诧异道:“这有什么了不起,父皇可怜小孩儿没了爹,毕竟是自

己亲孙子,接进宫住两天安慰一下呗!伯涟才七岁,还能兴起风浪不成?”

徐咏幽幽道:“四殿下忘了太祖立建文帝的故事么?”

当日懿文太子早逝,太祖朱元璋抚养太子之子朱允炆,即后来的建文帝。他这话比怡锒那句

更惊心,怡铮简直不可思议:“父皇会因一个娃娃而舍了三哥!他就不怕伯涟做了建文第二

!”

王世杰叹气道:“陛下绝没有舍弃三殿下的意思,三殿下文武才具为海内所瞩目,陛下当初

迟迟不立太子,也是觉得铉庶人远不如殿下的缘故。但话说回来,铉庶人毕竟是先皇后所出

的嫡长,一朝废黜,陛下不能不有舐犊之情。”

徐咏点头道:“所以我们这一役并未大获全胜,皇上一天不立新太子,朝中诸人就在犹豫观

望。太子在位近十年,纵然庸碌,势力却是盘根错节,更有一班迂腐之徒抱定了保元嗣的心

起哄,绝不是杀二十几个侍臣可以一网打尽的。眼下最重要的,是三殿下要取悦圣心,更要

取悦张安,将伯涟控制在手中。朝中政务陛下交给殿下的,就勤勤恳恳去做,没交给殿下的

,殿下也不必强出头去争。太子一废,三殿下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儿,比以前更要谨慎!”

怡锒脸色稍稍苍白了一下,他处心积虑卧薪尝胆三载,终于将怡铉一举击败,以为尘埃落定

,一口气松弛下来确实有些任性妄为。现在分析起来,自己还不是父皇圣心默定的新太子,

他和怡铉的明争暗斗,也还要继续下去。

他少年时性子淡泊,并不喜欢争权夺利,只因为聪慧明敏得父皇宠爱,倒被大哥怡铉视为仇

敌。争国本一案之后,太子对他步步相逼,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直到母妃死后,他为

了求生,也为了报仇,方一头扎入权力漩涡,立意夺嫡。细细想起来,这三年竟是连睡梦中

都不敢放松,生怕说梦话泄露了什么机密。现在太子终于败了,他却仍然要过着时时算计步

步惊心的日子,心中没来由一阵烦躁,朦胧间掠过一个念头,若是连一刻自由也不得,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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