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筠霜 上————掠水惊鸿
掠水惊鸿  发于:2009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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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的告病奏疏奏上去后,嘉德帝的批复很快下来,要吴王安心养病,暂且不必入阁办事,

两个月后的朝鲜使臣觐见大典,由吴王安排主持。怡锒知道这是他和父皇都各自退让一步的

平衡,现在他势力已成,父皇也不敢把他逼迫太甚,所以他交出一部分权柄后,父皇还要俯

就来安慰他。原来这个世上最安全的东西是权势,而不是感情与血缘,当日父皇那么宠爱他

,一旦出事立刻就下锦衣卫狱。他相信母妃一定是绝望到了极点,才会孤注一掷用那样的方

式救他。

虽然告病在家,怡锒却不比平日清闲,内阁的奏折节略都写成两份,一份送给皇帝,一份送

到吴王府,有的重要奏折都是等吴王有了批示内阁才能写票拟。虽然此举有违成例,但自从

王恒致仕后内阁就是徐咏等人把持,其他几个阁老也不敢有异议。与外省督抚官员的联络书

信也都是怡锒亲自动笔,每天几十封的书信来往,从军政到民政第一时间掌控,倒比奏折还

快捷翔实些。

虽然养着何景明等人,但怡锒坚持所有的东西都要他亲自过手才能发出去。这些人说是他的

亲信,其实也不过是利用着他的身份和才智,说到底还是为自己的前途利益开一条捷径。有

利益,就可能有背叛。

几天后怡锒对管事说:“若是杜筠能起来了,让他到书房来伺候。”杜筠也是刚刚能下地,

听了怡锒的吩咐立刻就跟着管事来了。怡锒正在低头写字,叫了声:“杜筠。”

杜筠忙叩首:“奴婢在。”

怡锒抬头一笑:“来看看我的字。”

杜筠浑身一颤,他看着怡锒那明亮的眼睛,丰润饱满的唇角,那句话太熟悉,承载了两人太

多快乐的时光,多少次,怡锒临了张好贴,就会对他轻轻一笑,叫:“来看看我的字。”本

以来曾经的情感已经成了一堆灰烬,可是怡锒用一个微笑一句话就能把它点燃。

杜筠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他挪着步子过去,怡锒递给他一张纸,他只看了一眼,就愣在那

里,怡锒抄的竟然是钱起的《湘灵鼓瑟》。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一层薄薄的泪光浮上杜筠的眼睛,这是怡锒最爱的诗,他以前也经常拿这个练字……可是他

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这首诗十二句,竟然每一句的字体都不相同。

怡锒的字本来就写得好,他少年时喜欢赵孟頫,后来又得杜筠的指点,自成一家,用笔俊逸

,结体疏朗,风格典雅,即有魏晋的飘逸,更兼汉魏的风骨。嘉德帝喜好青词书法,吴王少

年时深得皇帝宠爱,也与独领风骚的文学造诣有关。

只是,现在的这五十六个字里,杜筠已经找不到昔日的笔意,每一种字体仿自名家略有更改

,但大概是功夫下的不到,又都似是而非缺少神韵。杜筠有些茫然得抬头,不知怡锒是什么

意思。

怡锒问他:“怎样?”

杜筠当然明白这样的字远远不及当日,却只能往好处说:“殿下博涉诸家,兼工各体,深得

古人用笔之意。”

怡锒抿嘴一笑,轻声道:“你现在还能仿造本王的笔迹么?”

杜筠分明地感到心脏猛然撞击胸膛,原来,他刻意改变笔体,仅仅是为了防备别人……曾经

做一代书法名家的理想,就这样被他毫不吝惜的丢弃了。杜筠低着头双手捧着那张纸,不敢

开口说话,只觉得心里阵阵刀绞的难受。

怡锒的手在空中优美的滑动,隔着书案抬起杜筠精巧的下颚,微显狭长的眼睛里带着冷静而

神秘的笑意,他望着杜筠道:“知道本王为什么不杀你么?”

“殿下恩典。”

“只要本王看到你,就会提醒自己,要谨慎,不可轻信、不可倚靠任何人。”

杜筠只觉得全身都痛,下颚,腿上的旧伤,这些痛都像血液一样流淌到心脏里去。

“从今儿个起,在这书房伺候吧。”

“是……”

“当心一点儿,我说过,不会善待你。”

“是……”

杜筠在微微的眩晕中闭上眼睛,他怕自己流下泪来。没有关系,这样的冷言冷语也罢,毒打

鞭笞也罢,他只渴望能够看着怡锒,能够倾听他的呼吸,看到他那些熟悉的动作,就已经是

幸福。等到怡锒得成大宝的那一天,他放心了,就可以用一种干脆了当的方式来偿还罪孽。

从那天起,杜筠就留在怡锒的书房,要做的事情和普通的书童没什么区别,怡锒在的时候服

侍他的笔墨茶水,他不在的时候,打扫书房整理书架。

杜筠这才知道,原来怡锒竟是辛劳到这种程度,每日回来光写信看奏疏,一坐就是三个多时

辰。有时候熬到半夜,连脸色都有些青白,闭着眼睛神色木然地转动着酸痛的手腕。

杜筠好想跟他说一声,怡锒,歇歇吧,他记得怡锒以前喜欢临帖,喜欢丹青,喜欢舞剑,喜

欢吹箫,甚至喜欢斗蛐蛐儿。怡锒曾笑着对他说,等我去吴中就藩的时候,你跟我一起走吧

,我们可以在南国的水上合奏一曲,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能和你如此终老,我真的此

生无憾。

就是因为这句话,他为太子写了那张手谕,然后一切天翻地覆,所有人的态度,太子,皇帝

,怡锒都那样迅速的改变,快地把他的世界拉扯到变形,光怪陆离地碎了一地。他真的是太

傻。

在书房伺候的头几天还平静,怡锒对杜筠就和普通的书童一样,要茶了,就把茶盏稍稍推一

下,墨水干了,就淡淡说一句:“研磨。”杜筠小心翼翼地满足着怡锒的各种需要,他比别

人更知道怡锒的癖好,他喜欢喝的枫露茶是要冲第二遍的,他放书的习惯,是按经史子集排

列……杜筠最喜欢的是替怡锒研磨,可以那样近地看着他,这个温和又锐利的男人,轮廓分

明的脸,一切都没有变。只是曾经的岁月已经像花瓣一样枯萎,南国的山水,迟迟都没有迎

来那首曲子,可会觉得寂寞?

怡锒偶一抬头,对上杜筠温柔如水的目光,他不知道,上天究竟是怎样的阴险,才能把一张

脸雕刻成这样纯真如孩童的样子。若不是亲身经历,这张脸,这样的目光绝对无法与欺骗联

系起来,他每想到这里就感到异常恼怒。

很快别的书童发现杜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那天怡锒要《汉书》第三卷,杜筠从架子上抽出

来给他捧过去,书的一角不知为何褶皱了,怡锒立刻就变了脸色,喝道:“来人!”

几个书童赶紧跪下瑟瑟发抖,都知道吴王有洁癖,容不得书页上有任何污渍和折损,他们放

书的时候,都是用薄薄的铁皮夹着书送进去,再缓缓抽出来。这本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谁不

小心折坏了,只怕大家都逃不过干系去。

侍立在门外的统领谢宝带着侍卫进来,怡锒看了一下跪了一地的瑟瑟发抖的书童们,向杜筠

一扬下巴:“带他出去,打四十板子。”杜筠吓了一跳,抬头刚说了句:“殿下,不是奴婢

……”

已被一声犹如碎冰样的冷笑声打断了:“没几天你倒学会狡辩了?”

杜筠嘴唇翕动了一下,刚才他开口,并不是想逃避责罚,怡锒对他的打骂其实并不需要任何

理由。他只是想解释一句,那本书并不是他折坏的,他认得那套《汉书》,是宋版木刻,怡

锒的珍藏,当初怡锒是一个巧合买下,专门派人把他请来,他们在灯下抚摸,赞叹,欣赏,

闻着那淡淡的墨香,欣喜得像两个孩子。

知道解释也是枉然,杜筠咬了咬薄薄的下唇,叩了个头站起身来,他分明感到在他起身的一

刻,周围跪着的人都轻吐了口气。他口中有些苦涩,也许这才是怡锒把他留在眼皮子底下的

原因。

不过时外头便传来笞打声,杜筠的呼痛声,屋里的怡锒淡漠地眨眨眼,对一个书童吩咐:“

拢火盆。”

现在不过是初秋,根本用不上火盆,那小书童愣了愣,终是不敢多说什么,赶紧去置办。他

们听杜筠叫得如此凄惨,都有些惊心,吴王虽然高傲严厉,但是从不随便责打下人,犯了错

的,或者他不信任的,干脆就撵出府去。就算要打,也是让拖到专门的小屋子里用刑,这在

书房外打人还是头一遭儿。一个书童端来火盆,战战兢兢放在怡锒脚下,便跪在旁边。

怡锒对着那本《汉书》凝视片刻,便缓缓的将书放入了火盆。

古旧干燥的纸张遇到火,腾都就燃气老高的火苗,纸张被热气冲得翻开,再一张张卷曲焚毁

,看得一屋子的下人都胆战心惊。

怡锒不说话,这是他的习惯,坏了的,变了质的东西,宁可毁掉,也不会勉强接受。有些错

误无法更改无法原谅,他不给别人,也不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屋外的惨叫逐渐低下去,终于停了,谢宝进来单膝跪下:“禀殿下,行刑已毕,杜筠晕过去

了,要弄醒拖进来吗?”

怡锒淡淡道:“晕了就送回去得了。”他低头一看,盆里的书册终于完全被火焰吞噬,变成

一些轻轻薄薄的纸灰。向那书童一指:“端出去扔了。”

灰飞烟灭。

九、天心未明

怡锒在家养了几天病,皇帝派人赐药问疾,他便不能再装下去,进宫跟皇帝请了安,虽然不

在内阁,依然要打理礼部的事。

那天皇帝叫他进宫,商量朝鲜使节来朝的事。三年前朝鲜国王将自己的女儿送进皇宫,这位

公主生的国色天香,身材曼妙能歌善舞,嘉德帝十分宠爱,两年就进位贵妃。也因着她的缘

故,这几年天朝对朝鲜多加照拂,不但派兵帮他们抗击倭寇,去年朝鲜国内大旱,嘉德帝还

让人送了一百万石的粮食去。今年朝鲜的进贡格外丰厚,国王派了自己的世子李泰亲自来,

日子订的下个月二十五。

办这样的进贡典礼并不是难事,都有往年的成例,只不过今年礼遇再隆重一点。怡锒跟皇帝

说了礼部的安排,嘉德帝微微笑着听完,点了下头道:“你预备的很周全,只是日子要再提

前一点儿,朕刚接到朝鲜国王的来信,说使团已经提前启程,要赶皇十二子的满月宴。朕想

了一下,就两个宴会办在一处吧,朝鲜世子第一次来,不要慢待了人家。”

几天前这位朝鲜公主刚刚诞下本朝第十二位皇子,御笔赐名“怡钊”。其实太医算的产期还

有两个月,李贵妃身子瘦弱,不知怎么就早产了,居然是母子平安。皇帝五十岁之后得子,

自然大喜过望,李泰是这孩子的舅舅,皇上要趁着满月的机会热闹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怡锒思忖了一下,也不过是国宴之后再加个家宴,这不是难事,便道:“那就让李泰先在武

英殿朝拜陛下,第二天南苑赐宴,陛下以为如何?”

嘉德帝笑了下道:“南苑虽然风景漂亮,但毕竟是个避暑的地方,办这样的典礼有些轻浮了

。朕已传旨内阁,索性给皇十二子封个郡王吧,封王的典礼也一起举行,你和礼部商量一下

,尽快拟个封号出来。”

“父皇!”怡锒惊得抬起头,这个弟弟还没满月,就封王?这在本朝是头一回,何况上面还

隔着三四个皇子没有封号,让这个吃奶的娃娃一枝独秀,底下立刻就会有大臣猜测皇帝是不

是要来个“立爱”。这事无论如何不能答应,怡锒沉吟一下道:“父皇,十二弟还小,得十

几年才能就藩呢,现在封王,封地空置,是不是太早了一点?请父皇三思。”

嘉德漫然端起茶饮了一口,又放下了,道:“封王也就是给个虚名儿,让朝鲜太子脸上光鲜

一下,这么个小娃娃能办什么事儿?老三你想得远了——再说,封王未必就要就藩,你和老

四不是也在京城么?”

怡锒脑中“嗡”得一声,脸色立刻苍白了几分,皇帝这几句话暗含讽喻,句句都是对他的警

示,已容不得他再装聋作哑。当即一咬牙,提袍子起身跪倒,道:“近日京中流言四起,说

儿臣恋栈内阁,久居京师,窥测紫垣。儿臣自问光明磊落,留在京中只盼能为父皇分忧一二

,并没有任何非分之想。若是父皇也疑心儿臣,儿臣今日便请离京,南下就藩也罢,北上戍

军也罢,但凭父皇发落!”

嘉德低头看了他一眼,眼睛微眯了一下,声音却依然温和带着笑意,伸出手拍拍他的肩道:

“老三,起来吧,你既然自问光明磊落,就不要在意那些流言。知子莫若父,朕看着你长大

,知道你不会学杨广,所以安心做事就好,朕断不为那些小人造谣疑你。”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怡锒也不能再顶撞封王的事,暗暗透了口气站起,皇帝已经笑笑道:“

就先这么定下来,今日你家有事,朕也就不留你用饭了,早些回去吧。”怡锒不由疑惑,想

问自己家中有什么事,但看皇帝已经站起来,似是要回暖阁的意思,也就不好多说,再次叩

头道了万岁,便辞了出来。

怡锒憋着一肚子火出宫,立刻让人去请徐咏、王世杰和怡铮到吴王府见面。轿子一晃一晃王

府的胡同口,却突然停了下来,怡锒揭开帘子奇道:“怎么回事?”跟着轿子的小太监道:

“回王爷,咱们家门口都是车,进不去了。”怡锒探头出去才看见,自他王府门口车轿能排

出一里地,简直是车水马龙,把胡同塞的满满的,连卖冰糖葫芦的都进不去了,他自己的轿

子都被堵在了胡同口。怡锒暗暗心惊,往日也有官员来他家中拜会,可是从没有这么多人的

,他想起皇帝的话,更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能贸然进去,便吩咐道:“把轿子绕到后门

去,叫赵巍出来见我。”

赵巍是王府的管事太监,怡锒的轿子刚在后门停下,便看见他提着袍子一路小跑出来,满脸

都是笑,过来叩头道:“王爷千岁!”怡锒冷哼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来了这么

多官员?”赵巍“啊”地一声,随即爬起来笑道:“回王爷话,今日是咱们家娘娘千秋,并

没有官,都是各家太太小姐来给咱们家娘娘道贺的。”怡锒才想起来,今日是徐妃二十岁的

生日,他最近事情杂,心里也不畅快,竟然忘了个干净。皱皱眉下了轿道:“一会儿四爷和

徐阁老王大人他们要来,你让几个人到胡同口等着,直接让从后门进来。过个生日要这么大

排场,连本王回个家还要绕一圈!”赵巍从里头热闹场景中出来,结果一看王爷满脸冰霜,

不知这位爷又为什么事不痛快了,赶紧缩着脖子答应,小心扶着怡锒出了轿子,从后门进去

到了园子外头,怡锒已是听见一阵阵丝竹管弦,伴着婉转缠绵的昆腔飘出来,自从嘉靖年间

之后,昆曲盛行,早盖过了北曲杂剧,如今连京里搭戏台,也都唱的是南音。他驻足听了一

听,恰唱到一句“过去的雌雄休竞,未来的兴衰无定……”便知道是那套久唱不衰的《浣纱

记》,正唱着的是《养马》一出。他也爱昆腔,打小这套曲子听了不下几十遍,游春、送饯

、打围、采莲、吴刎、泛湖这些有名的段子不但倒背如流,自己还能唱,这一句却从未仔细

听过。他心中一动,抬手让赵巍不要说话,慢慢地在回廊上坐下,里头接着唱道:“意外的

灾殃怎逃?眼前的辛苦皆由命。败与成,天心尚未明。还须忍耐。暂受凄凉境。有日亨通一

朝驰骋。靑萍,几夜萧萧匣底鸣。功名,半世无成两鬓星……”

未来的兴衰无定,败与成,天心尚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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