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口气,转头去看左边的人,却是詹事府的赞善董方,也如他一般被捆得结结实实。董方已
经年过五十,素来又有疾病,自知这一顿廷杖下来,未必能够活命,看见杜筠清澈的眼中浮
现出惧色,长长的睫毛都在微微颤抖,轻声安慰他道:“不要怕,忍一忍,一下就过去了。
”杜筠感激地冲他微微一笑,董方见那脸白皙清秀,分明还是个孩子,心中一算才想起杜筠
今年不过十九岁,跟自己的儿子恰是一般大,想起家中,心里一阵难过,缓缓闭上眼睛。
待都捆好了,便有锦衣卫蹲在诸人身后去解裤子,这原是最难堪的时刻——去衣廷杖始自正
德年间,当日太监刘瑾专权,用严刑峻法约束言官,定下廷杖必须褫衣裸受的规矩。后来刘
瑾被诛,不知为何这条弊政却没有废除掉,一直沿用到今日。杜筠虽知是国法,先前也有了
心理准备,可还是羞惭地恨不得立刻死了,全身动弹不得中只能拼命把脸贴着地,依然是能
感到脸上烫的厉害。他的裤子被锦衣卫扯到膝弯处,露出白嫩如羊脂玉雕的两腿,如德化的
精致瓷器一般,正在清晨的阳光下泛出点点微茫的晶莹光泽,那是只有少年人才会有的光泽
。能够让人联想起一切不能长久的美好东西,好比青春,好比柔弱,好比清白无辜。
观刑的蜀王怡铮盯着杜筠的下身眼都直了,咕嘟咽了口唾沫,本朝并不禁男风,这位荒唐王
爷府中光娈童就养了几十号,心想这杜筠果然是个小美人,怪不得当日三哥为他差点儿送了
命。再看看旁人,也是扯下裤子露出臀腿,那些头发花白的犯官们一个一个羞红了脸紧闭眼
的神情让怡铮心中大乐,这些人平日里在朝也多有打过招呼的,还有给他讲过书的,却不妨
被自己看到这样一副场景,想想往日里以儒雅自命清高样子,再低头看看一个个光着的屁股
,不禁噗哧一声笑出来。站在当中的怡锒立刻横了他一眼,怡铮又是一吐舌头,心里却笑说
,难道你不高兴?怡锒丰神如玉的脸平静淡漠,既不尴尬也无喜色,如一池无风的春水。
汪伟看收拾停当了,便一点头,二十个犯人身后的锦衣卫手中刑杖高高扬起,再同时砸下,
棍子在空中滑过一道道挥洒的弧线,整齐划一没有任何偏差,真不是要练多少次才能有这样
的效果。杜筠听见脑后强劲的风声,赶紧深吸口气咬紧牙关,突然下身猛得一震,似乎是千
钧巨石砸了下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阵无法想象的痛楚直透骨髓,他才明白原来这是已
经打了一杖了。他刚吸进去的那口气,化做了一声痛呼又从胸腔中冲了出去,耳旁是零零落
落的呻吟和惨叫声。有的人忍住了,有的人没忍住,没忍住的心里懊悔,觉得丢了脸面,忍
住的也在恐惧,不知自己还能挨几下。其实到了这一步,原也不必分辩谁比谁更坚强些,衣
冠扫地,士大夫们看的比性命还重的气节,在帝王眼中原本一钱不值,只是没人能看透。
杜筠和别人想得却不同,他痛得有些混乱的意识里恍惚掠过一个念头,原来刑杖的滋味是这
样的,竟是痛到如此无法忍耐的地步。当初怡锒受刑的时候,太子曾对自己说四十板子只是
寻常的梃刑,不算什么,咬咬牙就过去了。可是这种痛让人连咬牙的能力都没有,怡锒当初
心里在想什么呢?
刑杖又落了两次,场上已没人能坚持,惨叫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汪伟有些鄙夷地摇了下头
,果然是文官不禁打。廷杖的前三杖不过为了昭示威仪,是不算在正式数目里的,那四十杖
,还没有开始。
汪伟待打过三杖,那一轮锦衣卫都退下后,高喊了一声:“搁上辊,着实打!”几百名锦衣
卫也跟着高声喊:“搁上棍,着实打!”声音如黄钟大吕,直冲苍穹。
杜筠在这空隙里艰难地喘息着,笞打一停下来,他方才出的冷汗突然收住,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嘴里也满口都是血腥,不知什么时候咬破了嘴唇,眼前模糊,分不清是疼得眩晕还是自
己流了泪水。他看见左边董方的脸已是白得吓人,嘴唇却是青紫的,他们都是抵不过这廷杖
之苦的,怡锒那么恨太子,那么恨他,今天这个打法,许是要将他毙于杖下吧?他想看看怡
锒现在的神情,这样的死法会让他觉得有些快慰么?他奋力抬头,突然身后又是狠狠一杖打
落,击在方才的杖伤上,杜筠没有防备,便发出了一声忍无可忍地惨叫。
怡铮似做怜悯地叹口气,转头去看自己的哥哥,怡锒俊美的脸上却依然只有高贵的不可仰视
地冷淡。
刑杖起落,却打得并不快,随着司礼监太监尖细的报数声,节奏分明地煎熬着受杖的人。锦
衣卫每次上来的人只打五棍,打完便退下,再补上一人,换手不过两三次,诸人都已是皮开
肉绽血流满地,场中的惨叫声也不似方才起劲儿——已是有人支持不住晕过去了。行刑的锦
衣卫却对那鲜血淋漓的惨状熟视无睹,继续高喊“搁上棍,着实打”,继续将刑杖舞的虎虎
生威,这原是他们的职责,也干惯了这样的事,怜悯和同情早被日复一日的鲜血冲刷得干净
。只有帝王,能将酷刑都布置地如此井井有条,连残忍都是如此威严,如此神圣。
打完二十,怡锒看见杜筠的身子不再挣动,待汪伟又要高喊“搁上棍”时,突然淡淡道:“
先把人泼醒。”他怎么能容许杜筠漏过一下痛楚,他要偿还自己的,不够,远远不够。长春
宫中飘荡的白绫一圈一圈,缚住了他的灵魂,他无数次在梦中向那个女人伸手,渴望能够留
住她,可是睁开眼,只是满手的虚空和满眼的泪水。
汪伟怔了一下,廷杖中犯人晕去是常事,从来都是接着打,打完了事,没有泼醒的规矩,但
吴王发了话,他立刻便吩咐:“快去打水来。”身边的锦衣卫都发愣
,不知该上哪里找水去,汪伟暗骂了一声笨,低声道:“那太平缸里不是水!”几个锦衣卫
恍然大悟,才分奔着去了。原来宫中为了防火,到处布置太平缸储水,那些锦衣卫先忙忙地
跟太监借了些木桶,打了水回来,也不分辩谁晕了谁没晕,都是兜头哗啦一声泼下去。血迹
被水冲到了麻布之外,在午门的青石地砖上蜿蜒漫开,不知哪一日皇帝走过时,会看见那砖
缝里隐藏的黯淡血迹。
杜筠全身冰冷,却是在这冰冷中悠悠醒转,他的意识还没有回复,只觉得淌到唇边的水珠清
凉甘甜,如同多年以前送到口边的一盏木樨淸露。那递过杯盏的人正温和地向着他笑,叫子
蘅……他觉得不对,那情景似乎是隔着许多光阴的,中间似乎发生了许多不可挽回的事,可
是他想不起来,一件也想不起来,也许那些都是一场噩梦,现在他刚刚醒来呢?他呢喃着叫
了一声“怡锒……”他伸一伸手,想和那人相握,可是不知为何手臂动弹不得,他又想抬腿
,突然之间却有一阵剧痛从身下传来,痛得他差点再晕过去,紧接着嘭得一声,有什么东西
砸进他的血肉,他在意识未清明之前已是哭喊出来:“啊——怡锒,怡锒救我!”
他这次喊得声音大了,不但怡锒,连张安汪伟都听得清清楚楚。吴王的脸色刹那变得苍白,
他叫他,怡锒。
他叫他的名字,他叫他怡锒。
怡锒,这个人现在还敢叫他的名字。是习惯,是信任还是依赖?那本是自己送给他的赤诚,
可是杜筠把他的真心踩在脚下。
想起来,当初杜筠也曾叫他殿下,是他笑着对他说,叫我的名字就可以。第二次杜筠依然叫
他殿下,他很认真地望着杜筠说:我的封号是吴王,所以那些官员们都称我殿下,或者三爷
,宫里头叫我三哥儿,但你和他们是不同的,知道吗?你不是我的臣子,也不是我的奴仆,
你是我的朋友,我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
清秀的少年有些愕然,觉得不可思议:“朋友……叫……名字?”
“对,我叫朱怡锒,按照皇家的规矩,我不能有字,也不能有号,你可以叫我怡锒。”
杜筠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怡锒默默地等待,等待这个世上有一个人能超越皇权礼法,唤出那
个名字。他想,若没有一个朋友,整天被种种尊敬的、阿谀的声音包围,也许他渐渐会忘记
自己的名字,渐渐忘记自己是谁。他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不能仅仅因为他是皇帝的儿子
,他想要做自己。
那样寂然无声的等待,让他的希望逐渐趋于破灭,然后,突然毫无征兆地,少年绽开一个明
眸皓齿的微笑,轻轻叫了一声:“怡锒。”
那一声太低了,太轻了,怡锒几乎没有听清,他为那个笑容中的甘甜和纯洁发愣。
现在耳旁听到的声音,却和当初那么不同,带着凄厉,带着痛楚,杜筠恳求他救他。
救他,当初他也曾渴望有一个人能救自己。他走出监牢的时候还幻想着是不是那个人暗中相
助,可是迎接他的只是母妃的棺椁,母妃用一条白绫替他鸣冤,也让他对他的仇恨不再是感
情的背叛那么简单。
人世间有很多东西可以挽回,财富,名誉,地位,爱情,甚至江山,唯有生命不可以。在摆
放母妃棺椁的长春宫里,怡铮抱着他痛哭,说母妃让你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他一言不
发,只觉得未来是一片茫茫的黑暗,像是在大海上被一个浪头打到了海底,寒冷彻骨而窒息
,母妃死了,那个人背叛了他,他活下去又为什么?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跪了三天,直到太
子把这当成一种示威前来探视。他看到太子的那一刻眼中终于有了光芒,他知道自己活着是
为了报仇,他的痛苦,要让太子,还有太子背后的那个人都领受一遍,不,不是一遍,他要
他们千倍万倍的偿还。
这三年他是靠对这个人的恨活着,那不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恨,它已无法用言语表达,深深
刻在骨头上,融入血液中,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力量来源。
然后,他乞求自己救他?怡锒抬起头望着澄澈的天空,多么干净,就像很久以前一个人的眼
睛。他听着那一声声的惨哭,对着广阔的蓝天冷笑,他知道很疼,他的心随着那一声声笞杖
声缩紧,疼痛,也许经历过才会感同身受,才能永不忘记。
三、争如不见
待四十杖打完,场上真是安静地连一点风声都没了,受刑的已没有一个醒着,汪伟的一声高
喊:“采下去!”终于给这场血腥的盛宴划上了句号,每两个锦衣卫拖着一条白布,把二十
个失去知觉的人向端门拖去,交给各自家属,是死是活由他们自己看去。张安向怡锒一躬身
道:“老奴要回西苑缴旨。”自从十年前皇帝生了场病,就住进西苑清修静养,所有的朝政
都是内阁和司礼监打理,能见着皇帝本人的,也不过几个近臣而已。
怡锒一笑道:“公公请,本王带四弟去长春宫。”宫中人都知道吴王至孝,苏贵妃薨氏已有
三载,他每月都会进来上香。张安点点头,轻声道:“替老奴也上柱香。”他刚从内书房分
出来时便是在苏贵妃身边当差,因苏贵妃受皇上宠爱,才转去司礼监。怡锒道:“自然。”
待张安已经转身,才轻声道:“多谢大伴儿。”
张安身子一僵,静立一瞬,笑得一笑,也不答话,继续东侧门走去。他当年在长春宫伺候时
,三皇子怡锒还小,自己带着他玩儿,怡锒就叫他大伴儿。他已经十年没有听到这样的称呼
,那个曾经的孩子长大了,他现在是亲王,将来可能是太子,是皇帝,他们的关系早就不是
长春宫中的玩伴那样简单。自己在他和太子的争斗中帮忙,究其根本原因,是看出皇帝不喜
太子,三皇子才德过人,又送他不计其数的财物田地,司礼监虽都是太监,但其实权力还在
内阁之上,良臣择木而栖,他们也不例外。于当年的欢笑无关,也与今日这一声“大伴儿”
无关。吴王现在又提起,感激的心情当然是有的,但真实目的他也看得清楚,不过是用昔日
之情来打动他,提醒他俩与众不同的关系,希望自己继续为他效力,希望他怂恿皇帝早立太
子。
张安心里清楚得很,他见过的心术手段,比这个年轻王爷多得多,怡锒以为自己此番扳倒太
子大获全胜,其实才不过刚在皇宫这汪深水中湿了湿衣角。他想,得找个时候提醒这孩子一
下,毕竟现在他们还在一条船上。
那边怡锒和怡铮都不知道张安在想什么,一路往西宫走,怡铮长长地吸了口飘着花香的空气
,笑道:“今日方出尽胸中一口恶气!对了,那个杜筠怎么办了?他好像在北京没亲戚?”
怡锒道:“我已安排了人,接他到我府上。”怡铮凑到哥哥耳旁笑道:“可好好找个大夫给
他治伤啊,那么妙的后庭花,留疤老可惜的……”怡锒在他嘴上轻轻一拍,道:“别胡说八
道。”
长春宫便是原先的永宁宫,在嘉靖十四年改了现在的名字,自苏贵妃之后,皇帝不曾再让别
的妃子住进来,这座西六宫里最好的一座宫殿空了三年,专门东侧绥寿殿供奉苏贵妃神主。
上过香后,怡锒轻轻将一本佛经放在灵前,然后跪下双手合十默默祷祝,他原先是不信佛,
但母亲死后,却一直抄录佛经。他喜欢佛家生死轮回的那一套想象,也许将来还有一个地方
,能够让他再见到母亲,那个时候母亲还能认出他么?
怡铮跪在怡锒身后念念有词:“母妃,今天三哥给你报仇了,老大已经流放黔州,他手下那
一群王八蛋也都打了个半死,你在天之灵多多保佑,保佑三哥早点当上太子……”
怡锒回头道:“怡铮,言多必失。”怡铮笑道:“这里没有别人,跟自己的亲娘还不能说实
话么?我告诉娘,让娘高兴高兴。”怡锒道:“你若想娘高兴,便好好读书。”怡铮笑道:
“娘才舍不得逼我。”怡锒摇头笑笑,这个弟弟从小就不喜正经学问,母妃和自己都拿他没
办法。
他站起来,手轻轻拂过那黄花梨香案,没有一丝灰尘,宫女们每日会用心打扫整座宫殿,一
切都如苏贵妃在世时一般。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这已无人居住的宫殿,是唯一可以给
怡锒家的感觉的地方,即使是现在吴王府,都不能让他如此心静,这里有母亲的气息,有他
和怡铮童年所有的快乐。
母妃,我来看你了,你能看到么?母妃,我为你报仇了,你是否可以瞑目呢?母妃,我要当
太子了,你高不高兴呢?母妃,我赢了,可是为什么我心里没有满足的快乐呢?是因为你已
经离开了么?还是……怡锒的耳旁忽然响起那声哭喊,他冷哼一声,他知道该怎么处置那个
人。
杜筠是给痛醒的,一个大夫正给他皮开肉绽的伤处擦药,那药里不知有什么,蜇得伤口钢针
乱刺一样的痛,他呻吟着叫出声:“疼,好疼……”
那大夫温言道:“忍一忍,很快就好了。珠粉虽然刺激伤口,但祛除伤痕最有效的。”
杜筠迷茫了一下,他一抬眼间看到这里已不是阴暗的锦衣卫牢房,他趴在一张床上,房间明
亮干净,摆设虽然简单却很高雅。他刚问了句:“这是在哪儿?”随即又痛得呻吟一声。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虽然轻柔但对杜筠来说却若晴天霹雳般震撼:“怎么,连我家都不认
识了?”
大夫忙放下药物起身行礼:“下官拜见王爷。”
进来的人一身燕居服色,手摇素竹折扇,容姿高雅,正是吴王怡锒。
杜筠脑中嗡一声响,惊喜地两手一撑就要起来,却不防下身实在太痛,又倒下去,颤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