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金笺正册下卷————无幽
无幽  发于:2009年11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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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有那多事人写了歪诗打趣儿,诗曰:“金陵玉人挥离曲,直送王孙严杭去,一骑踏尘蛟绡碎,点点红泪比落雨。”

然而一见君瑞,他却是甘愿为之倾倒。寿阳不知自己究竟能衷情这男子多久,只是一味知道自己如今是不肯放手。

君瑞素来知他风流,却不晓得他究竟是个如何样子的风流种子,只道他拈花惹草、招蜂引蝶的勾着美人一处孟浪,也不清楚他每回恋上一人全是真心,可惜那真心却不长久,每每新鲜滋味一失,便少亲近。


寿阳问他:“你就容他们随意替你选个女子拜堂么?当日在杭州府,你同太子是如何情状,今日你们两个怎么就全忘了!”

君瑞淡笑,唇边顿时泄露了一丝嘲讽:“怎说是随意选的!臣父自有他的考量。王爷以为,臣是家中独子,便能随心所欲忘记了家族香火延续;王爷以为,臣一心眷恋太子,就肯屈了自己男儿志气甘作雌伏;王爷以为,臣有太子心爱,日后就没有失去太子保护的一日?王爷素来是个明白人,臣这里便直着肠子说了。储君若不能即位,百官必然饶不了臣,皇上必不能放过臣;储君若能即位,百官也不肯放过臣,储君终有一日再禁不得那些人的言语。若此,臣之性命不是险之又险?臣父曾对臣下说过一话‘替你请旨是为你在朝中寻个坚实靠山,日后即便皇帝大行,太子即位,你也保得住性命。放了手,全凭宫里旨意,便是赌那两个机关算尽的人物,万贵妃必然争着竭力拉拢于你,而太子自然会替你寻个稳健丈人,也好借机稳固他的地位。算来算去,贵女如云,挑挑拣拣总委屈不了你的。’”


寿阳于是哑然,他不想陆崇儒这老家伙竟冷眼看得这般准,平日的老眼昏花原来全是作假。是了是了,能在如今官场上稳稳做到礼部侍郎又能安安稳稳致休的人,能有几个?若不是心智上自有那么几手伎俩,岂能全身而退!


老甲鱼!藏得忒深沉,想来自己爱儿同太子的事儿他也该是知道的,却为何一声不吭,装聋作哑?素日只当他是无欲无求、洁身自好的斯文官儿,如今看来却是瓮底陈酒,浑身透着一股子邪气。寿阳暗自咋舌,却知道陆崇儒就是再老谋深算也不足为惧,他心思究竟还在家族,对权柄倒无甚执念。不然就该在官场上学那李孜省兴风作浪,何必年纪不过刚入不惑便致休返家。


若是他猜得不错,陆崇儒抱的定然是偏安一隅的心思。既舍不得家族几代多年间争下的荣华富贵,又懒得在官场上同那些奸猾官员厮混纠缠。但凡眼睛厉害的都看得出来,这人,是个一捏就软的柿子,反不若他独子陆栎来得齐整自重。


他正想着,却见那卫敏推门进来:“陆崇儒这人心里小九九倒打得顺溜。”寿阳顿时把脸一沉,斥骂道:“还有个规矩没有?漫说是这是我寿阳王府,就是你卫家大宅,也是容你偷偷摸摸隔墙听人私语,又不请自入的?”


卫敏大笑:“规矩?王爷几时也讲究起规矩来了?世间规矩不知多少,就有容人赏玩男子的?”

寿阳顿时怒极,气冲冲举了手起来,却是横竖打不下去。那卫敏偏不识相,又把脸蛋伸入寿阳手下,挑衅道:“打不打?我可是送上门来了。”

寿阳不怒反笑:“你此番跟本王入京,敢情是成心气本王来了。”收了手,他神色已然从容,“怎么,上回本王那府邸你砸得还不过瘾,如今瞧上本王这京邸了?”

卫敏抿嘴一笑,手里捧着一叠衣物,眼里看着君瑞,却对王爷软言道:“我岂有那份闲心来管你们闲事。王爷原应承了在京里替我置个产业的,只望别见了他倒把我忘了。况且现下也非是卫敏无故同王爷作对。只是来提醒王爷,王府终不是陆大人久留之地,若叫皇上储君知道了,又起风波。未知王爷肯是不肯放人呢?”


这卫敏行事举止无一不怪,说起话来全凭心意。寿阳也是没缘法,到底曾是枕边人,依着他的性子,从来是不愿对他们狠下心肠的,即便是对着失了宠爱的佳人,他也是柔声软语好言相慰,更何况此刻卫敏已软下了话头,他又怎发作得出来。


寿阳无奈,便脸去看君瑞神色,瞧见了一脸漠然。于是一叹,起身吩咐了卫敏替君瑞更衣,这才施施然出门去了。

君瑞这厢也看了出来,卫敏此人好生厉害的手段,轻捻虎须,却知道适可而止,明明是把寿阳攥在手里的捉弄。这样精明的人物,怎么就能着了季晨这伪君子的道儿?

“你当日不是说了日后要同季晨远走高飞的么?”君瑞隐忍不住,斟酌着问了出来,那卫敏只是一笑:“区区平生最爱己身,但若要人信,总得送个弱点给那人看吧。陆大人年纪尚轻,随便说说你也信。”


君瑞闻言,心里颇不是滋味:“当日你既是骗了天下,今日却为何对我说这实话?”

卫敏脸上浅笑顿时抑止,不无凝重地看了君瑞一眼,叹道:“不过是想你明白:人生在世,若你不爱自己,世上便再无一人爱你。好自为之吧。”

君瑞心头大震。这人说得不错!世情原是如此,只是自己从来就是钻了牛角尖,竟没想明白。

故而自此刻起,君瑞渐渐便有了个主意在胸。


第十一回:成对病弱相敬如宾 一样赠礼两种心思


成化二十一年秋九月末。

是日为黄道吉日,宜嫁娶。

吏科给事中陆栎奉旨成婚。如山贺礼中,储君送了一架玉石紫檀插屏,嵌着百子图的样式。这是场面上的贺礼。私底下,太子着余嘉又送了旧日君瑞在宫中用的那方木印同一只锦匣来,匣里头收着厚厚一卷素帛。君瑞没敢看,连着那方木印,一并收进了榻下密格。


刘家千金与君瑞同岁,闺名月衣,善女工有德容。时为新妇,虽羞涩少言却也知举案齐眉,侍夫如宾。

君瑞自小体弱,时常告假养病。刘氏知理,侍侯汤药饭食颇是仔细,君瑞得此贤妇也是一幸。朝中同僚无不艳羡。

然,刘氏好女竟有个病根,偶有心口绞痛,夜不能寐,最经不得风寒欺身。

君瑞虽对她无心,却也怜爱她娇弱。晨间兴致高昂,便喜拿了眉笔细细替她画眉。君瑞自成婚以来,少见太子,几回宫内回廊擦身而过,依足礼数便垂首让于一旁。一月来,除了那请安套话,竟未同这储君说上半句话。


天候见寒,君瑞十日里倒有七八日留在家中。篁斋内已烧上火盆,君瑞夫妻因着身体缘故,二人终日盘桓其中。日落西山,红袖添香。君瑞展书而读,刘氏则安坐一旁拿个绣绷做女工。罄竹年纪尚幼,每每不识相过了来寻哥哥嫂嫂玩耍。总坐不到半柱香的工夫就被细女拽了走。


细女的心思也不奇怪。日日晨昏定省,君瑞每回伴妻子去给陆老太君和母亲请安,瞧见那两双眼睛时常掠过妻子腹部,便知道自己对家族究竟肩负着如何沉重的责任。纵使有百般不情愿,却也无奈。


相对于陆府内的安宁静谧,京里倒生了几桩大事。

南松公子陈允于通政司衙门告御状。因京中各地学子闻讯聚集,朝廷严旨查办。江东名士冯于到案,指认朝中重臣。牵连甚广。阁中老臣刘珝遭人构陷,涉及此案。上念其老迈,着恩准其致仕。


自此,北雪一案震惊天下。

时入十月,复李孜省左通政,再掌通政司。其上任首日,即追究陈松坡击响景阳鼓,惊动圣驾之责,断其流徙千里之罪。

十一月头上,寒风呼啸,一代名流,发口外为民。

就在陈允上路那一日,右都御使马文升果然如传闻一般被调如京师做了兵部尚书。陆府少奶奶刘氏身子不适,府里慌忙延请了大夫,却诊出喜脉来。

这原是喜讯,偏偏这刘氏心疾又重了几分,时常心痛。太后不知是从何处得知了此事,格外开恩,谴了太医来看,却也说孩子留不得。

陆家长者虽不乐意,却也怕万一勉强要孩子,出了事,刘家追究起来不好交代。思虑多日,到底是点头应允了打胎的事儿。谁想反是那刘氏不肯答应,执意要把孩子诞下。刘阁老同夫人也来看过女儿,夫人哭哭啼啼劝了,她却不理,直把那刘阁老气得不行,不几句便拂袖而去,扬言再不管她。


自鲁如海认了容佛陵之后,真无一日不是神志恍惚的。及至那容佛陵执意求君瑞把他弄进了宫去,顿时气急。容家仅存的一缕香火就声生掐灭做了宦官,怎不叫他晕厥。


鲁如海是拿他当了亲子一般,自然劝也劝了骂也骂了,偏偏那容佛陵却全不领情,每每就拿“与你毫无干系”之类的话来堵他,伤他心。鲁如海总想着九泉之下难去见他母亲,只是每日巴巴地抱着当年珊儿表妹相赠的一方丝帕长吁短叹,竟拿容佛陵毫无办法。到容佛陵真行了宫刑,鲁如海已是全然绝望。


他虽知道此事并不干君瑞的事儿,到底尚有些迁怒,心里淡了,也就再留不住。

这日便要同君瑞辞别,想来此生也难再见。

鲁如海平生最得意的莫过于君瑞这个学生。文章诗词无不出色,才华横溢,真真一个宝贝。

他却知道君瑞有个致命伤。君瑞素来锦心绣口,却实在是个只会做文章的书呆,政事不通,又软心软肚肠。即便是看出了什么道道,也作不出什么应对来。白白聪明了一场,却是个最没手腕的官儿,又不会那些昏官的中庸之道,竟是睁着眼睛往污水里跳的人,又恨污水脏了衣裳,一心想往外爬,偏偏又爬不出来。


自他奉旨成亲以来,人自是稳重了一些,却越发得不乐意言语起来。平日人家问他十句也难得他一句回话。眼里看着人,心思却远了,静得叫人看得心里只发紧。

近来变故重重,太子与君瑞的关系因此也叫人辨不分明。单看君瑞一声不吭娶了妻,太子又和和气气送了贺礼,旁人只当是自己初时看走了眼。

鲁如海却不若旁人,心里头并无半点疑惑,只叹这两个孩子处世也渐渐老练了起来。

只是这两个孩子心伤得却不知道有多深。

篁斋日日是由君瑞亲手打理的,并不肯假手他人。鲁如海常觉得奇怪,凭他那身子,陆府上下怎么就放任他去。

篁斋整整两面墙的书柜,沉沉压着不知几许书册。好容易几处空余灰墙上挂着联语书画,一股子浓郁的书卷气直把人瞧得以为自己平白矮了几分。黄花梨多宝格上摆着几件古玩。雕花木窗下黄花梨束腰书案上摆着大理石纹的小插屏,酸枝木承盘里青花瓷的笔筒同松墨端砚摆着,案上一柄白玉镇尺,笔架山间搁着紫毫。案下一只黄花梨滚凳。


鲁如海踏进篁斋之时,只见君瑞正拿了一张薄笺拟信。

走近了去看,却原来是片诗笺。尚不及看,君瑞已扬袖轻轻遮了去。

鲁如海不觉失笑。原是无话不对他说的,如今时日长了,这孩子几时也有了心事呢:“君瑞到底是大了。”

君瑞闻言,脸色却是一变:“先生是在生君瑞的气?”鲁如海面上浅笑顿时苦了起来:“这原不干你的事儿,佛陵这孩子任性,他要做的事,哪个也拦不下的。如今我心事也淡了,也不愿看他在宫里作怪。我也该走了,只是我却不明白,你既知道佛陵心思,怎还助他成事?就不怕受牵连?”


君瑞垂眼,许久方才又抬眼看向鲁如海,神情漠然道:“先生终究是要走么。”他这话看似说得漫不经心,却把鲁如海听得心酸,一时之间倒把方才问他的话忘了个干净。他自默然无语,只听君瑞长叹了一声,起身踱至多宝格前,取了只锦匣,放入一块翡翠蟾蜍的坠子呈予他,“此番去了,想必先生也不再回返。这园子里来来去去的人多了,却到底留不住。君瑞素是知道先生性子的。这玉原是太子随手予我顽的。说是汉玉,君瑞随身佩了也有多年,先生带走吧,权作君瑞也跟着先生。先生保重。”


鲁如海心里越发酸涩起来,又想临别时分稍作些提点,也好安心,却不妨外头门上“砰”地一声巨响。

两人抬眼去看,却是罄竹。罄竹原是满脸欣喜,手里捧着个盒子莽莽撞撞闯了进来的,因见鲁先生也在,姿态也拘谨了起来,这才想起来,神色尴尬举手起来在门上略敲了几下。


君瑞见状不由微微一笑:“竹弟弟又莽撞起来了。仔细叫你娘瞧见了,只当是我惯的。”罄竹无话,直被他臊得满面通红,怯懦着向鲁先生行礼。

君瑞问他:“你手里拿的什么?”罄竹抬眼瞧了鲁先生一眼,见鲁先生手里也有一只匣子,内里一块玉蟾蜍,不由眨眨眼,才道:“门上人送了名刺过来,说是窦元宗大人送来哥哥的寿礼。罄竹看了礼单,可巧了的中间就有一只白玉蟾蜍。我知道哥哥素来喜玉,便先取了来。”


君瑞冷笑:“这人精子也想得起来给我送礼?今日必是日出西边了。”说着,一手揭了盒盖。

那玉,果然是好。晶莹剔透,润泽有光,不知是在人手里搓过多少回的宝贝。

君瑞看了只是心中暗暗纳罕,伸手把那玉取了出来拿在手里,却觉玉体隐约有些阴寒之感,狐疑之下,又摩挲了一番。只见玉色隐隐泛青。君瑞猛然灵机一动,顿时面色凝重了起来。


这玉不对。

尝听人道有“古人衔玉而葬”的说法。传说只要口中衔玉,可保尸身不腐。故而那些玉虽好,却因死人阴气尸毒之害,玉色泛青。原是温润之物,也变得寒气甚重。

这样的玉,算是毁了。

鲁如海也瞧见了。他不想这窦元宗竟是如此歹毒的人物。平日只道他功利之心甚重,可到底是大家子出来的,气宇度量也该不俗。没承想他对君瑞竟无容量至此。一时大是惊讶,再抬眼看君瑞神色,却是平常。


鲁如海思忖良久,终是开口:“你……。”

只说得一字,君瑞却阻断了他的话头:“这事与先生无大干系,也是常见的小事了。君瑞自个儿理会便得。”

他既说了这话,鲁如海再不便开口,于是微微叹了口气。

罄竹本是分外聪明的,及至此刻虽不明白这玉出了什么岔子,却也知道不对。因是走去一边把那玉摆了君瑞案头,一边咯咯笑着道:“哥哥今日见了嫂嫂没有?昨个儿嫂嫂找了我们几个去她那里吃点心,独独少了哥哥,叫人对着怪生分的。”


君瑞耳里把鲁如海那一声轻叹听得分明,却不加理会,只是问他:“科里事儿忙,今日还不得空,你嫂嫂近来身子如何?”

罄竹瞥了他一眼,才道:“哥哥总算想起来了!罄竹今日倒在老太君那里见过嫂嫂,嫂嫂身子比往日还精神些,也吃得下饭。只是常说脚上肿得难受。”

君瑞略略思索一番,忽然又问:“你嫂嫂可还在老太君屋里?”罄竹点首:“不单嫂嫂在,夫人也在呢。”

君瑞双手一拍:“这倒省事了。竹弟弟一会子把爹也请去,鲁先生不是外人,如今就在老太君那抱慈园里摆上一桌替先生送行吧。正好借老太君小灶一用。”

罄竹听了却笑:“我倒觉得哥哥这园子里的流水宴更强些呢,可惜老太君不喜欢,不然我寻人再弄些上好竹叶青来孝敬先生。”说着,便急急去了。

第十二回:珍馐小楼摆宴饯行 世事多扰五分别情

文人话别,多半是小桥流水,拈柳作诗送行。官场上人却较之俗了许多,往往是找间出了名儿的好店面打打牙祭算是饯行。鲁如海在京中虽不是个什么人物,因他文才风流又是名门之后,虽说家族败落却也声名显赫,临别京师,官场上自有几桌酒席可享。他素来不是个知道客气的主儿,为人有狂放得很,这类小宴自然来者不拒。只这回有人请了,他却横竖笑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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