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金笺正册下卷————无幽
无幽  发于:2009年11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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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王见他咳得辛苦,却附在他耳边悄言道:“你果然是心病。依我看,瞧太医也是无大用的,一会子你家去,自个儿小心才是。”手上却越发小心扶着君瑞,忙忙引他去见太医。君瑞只道他说的是自己身上的病,也没注意他此际用的是个“我”字,因而并未放在心上。由着众人引入厢房,见来的竟太医院里正五品的“院使”,不由心中冷笑。太医之首,真正医道高深、德高望重。


第十五回:虽委屈却不能泣 中算计处处艰难

一乘软轿夜里疾行,风刮得人脸生疼。四个轿夫并两个掌灯下仆无一个脚下不快的,这天儿,哪个也不爱在风里待得时候久了。君瑞歇在轿里,只觉得昏昏欲睡。

就一个夜里,处置了雅韵的事儿又同罄竹说了许久的话,再撑到兴王府上和人勾心斗角、谨言慎行。连番折腾下来,就是身子大好的主儿也吃不消,更何况是他这心病沉重的。


正要睡去,忽然就听见长街角落里一声哀叫,活似是个婴儿号哭。凄厉响亮,惊得君瑞猛然清醒了过来,喉咙里头直发凉。脚下蹬了蹬轿底,待轿停了下来,下人撩起轿帘,还未得机开口相询,陡然又是一声长号,听的人脊背生凉,寒毛倒竖。


君瑞捂着心口,待那怪声稍歇,才道:“去瞧瞧那是怎么了,号得怪吓人的。”

下人转脸朝街角瞧了瞧,满不在乎回道:“少爷莫惊,不过野猫打架罢了。号得这般鬼,八成是折腾得凶了。”

“是么?”君瑞犹自惊魂不定,朝外张望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瞧见。下人道:“少爷自小就怕的那些毛茸茸的东西,府里不单不许养,各处园子里巡夜的也常有撵猫狗的差使。少爷没听过猫声儿,便是这个缘故。”


君瑞略定了定神,方才点首:“走吧。”放下轿帘,他却再无阖眼的心思,只觉得那猫叫得诡异古怪,倒似是什么不祥的征兆。毛皮筒子拢着手,一只镏金刻花小暖炉捂在怀里,手脚却依旧是冷的,耳里听得轿外冷风回旋,便禁不住把身上裹着的黑毛狐裘掖得更紧了些。


这天,寒得有些可怕。也不知道明儿个直隶几处省里,又该多几个冻殍。

君瑞摇了摇头,决意把那些都抛去脑后。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早年还有那鸿鹄之志,想着要追随明君治理天下,要为百姓做些实事。可现如今,私心里头,却已把那些念头都淡了。家尚且不能保全,还能有何心思经营夕年志向。


他同太子原不过是彼此爱恋,在天下人目里自是悖德罪人。他身为太子心上之人,从不曾得过半些好处,也不曾依仗权势害过任何一人,在任几年,手里也没得过半点俸禄之外的银子,可说是天下最清廉的官吏也不如他万一。只因他喜欢太子、只因他欢喜错一人,便被天下文人仕子鄙视。这些也就罢了,自己既然喜欢了他,就不怕人唾骂。谁知道却为此连累家眷,累得老父半生清名尽丧。虽说是心里歉疚,但他依旧不忍为此离开那人。


只是而今,万事皆令他心冷。家里上下不得安生,太子又迫着他娶亲,要他陆家独苗入宫。以为他不知道么,太子心里想扣下他的孩子,无非也是知道自己作为是伤了他的心,怕他由此拂袖而去。


心上所爱的人啊,你如何就不明白:陆栎虽然不才,陆栎虽然心软,可到底是个男子。若我真为了伤心欲决然离你而去,岂会留恋京师至今。早在指婚旨意降下那一刻,便携带家眷连夜悄然离京。你怎么就不明白……。


也是冤孽,自己怎么就放不下那人呢。

正想着,却见轿帘被夜风掀了条缝,映进前头如灼灯火,射得君瑞眯着眼向内一缩。

不对!

忙掀了轿帘往外头瞧去。“少爷,是咱们府上!”下人提着明角灯,声音已慌了起来。君瑞略一想,喝道:“你慌什么!赶紧了几步。”

轿夫抬得越发快了。停了轿,还不及他们压轿,君瑞已矮身步了出去。

府门大开,一长溜儿的灯笼全新换了蜡烛。门上人排了两队,手里握着火把,烛火通明处,罄竹正立在阶前来回踱步,猛然抬头见了君瑞,连忙迎了过来:“哥哥你可回来了。义父去顺天府了。”


君瑞大惊:“爹爹去顺天府做什么?”

罄竹道:“是顺天府尹着人来请的,来了十多个衙役接人。老太君原说不去的,可义父出来打了圆场,只说去拜了茶就完事儿的。可方才顺天府来了信笺,说义父与他们府尹大人一见如故,想在他们府里盘桓一段时日。”


君瑞皱眉:“昏话!爹爹素来不喜欢那顺天府尹,总说他是个势利小人,这会子怎能和他一见如故!没头没脑的,你给我说个明白。再说了,爹爹不去也是小事,何必请了老太君出来?来的既是些衙役,咱们府里家丁原也不少,更不比他身份低了多少。怕他怎的。又何需打什么圆场?莫非……”他略一思索,忽然目光一冷,“你说,还来了什么人?”


罄竹跺了跺脚:“来的还有个官儿,同来的衙役称他‘窦大人’。脸面也熟。我记得似乎在杭州府是见过他的。那时候他同哥哥一起,是跟着太子的人。恩……对了,我听见干爹叫他长卿。”


是窦元宗!

君瑞倒抽了口冷气,身形一晃,险些打了个趄趔。顺天府是李孜省一边的,话说白了去,就是万贵妃的人。可那窦元宗却是太子股肱,忠心得有些过火。以君瑞对此人的了解,虽然他喜欢自作主张,却断断不是个肯背叛太子的人。然而此时两方竟走在了一起!难道说,太子同万贵妃竟联手了不成。


这绝不可能。

不去说太子与那万贵妃有弑母之仇。单是当年一桩事体,也引得那万贵妃看太子不顺眼。

那年太子尚且年幼。万贵妃召见太子,后曾劝他饮羹,太子不饮,只道:“羹内有毒。”直把万贵妃气得不行。也就是自那一日起,万贵妃便看太子犹若个眼中钉子一般,后来听了梁芳的挑唆,更是下了决心,一心要废黜太子,改立易于掌握的四皇子朱佑杭为储。


这两人斗至如今,正是水火不容的时候。再怎么说也是不可能联手的。

“现下老太君并义母、嫂嫂都在正堂候着哥哥。”罄竹见君瑞面色煞白,不由伸出手去,搀了君瑞一把:“哥哥,你得拿个主意,这事儿该怎么办?”

君瑞轻轻把他推开,立稳了身子:“回府。门上下闩。你去告诉老太君他们,今儿个夜里,爹爹在外头歇了。我明日进宫去见太子,寻他问个明白。”

罄竹摇首:“这可不成,宫里素来有皇子不得结交文武百官的规矩。哥哥这一去,岂不是得闹翻天了!”

“顾不得宫里规矩了。我原在宫里住过三岁也算是太后瞧着大起来的,万贵妃既然扣住了爹爹,她要的,就是我陆栎留在京里。看这样子,在孩子落草前,她不会拿我怎样。况且……”他说至此处,忽然自嘲道,“我不是太子嬖宠么。就是见了太子,众人只道是不堪相思的缘故。左不过罚俸、仗责罢了。”


话语一顿,君瑞忽然想起方才兴王附在他耳边悄悄说的那句话来“你果然是心病。依我看,瞧太医也是无大用的,一会子你家去,自个儿小心才是。”于是恍然大悟。

是了,兴王是在提点他。今日太医在兴王宅内给他诊脉,想必就是窦元宗的主意。是调虎离山之计啊。

窦元宗,你好!

君瑞喉口顿时一甜,却不愿在众人面前示弱,强自又把口中腥甜咽了下去。罄竹原先见他面色惨白,忽然泛了一抹红晕起来,还道是他病势缓和了下来。心中也是纳罕,谁想不过就是片刻,红晕又隐没了下去,那人竟已是面无人色。


自杭州府一行后,你窦元宗就无一事不与我作对,我一贯对你退避三舍,忍让三分,更无与你争斗的意思,你何必欺人太胜!趁我离府,你把我爹爹扣在顺天府里,明知道我去不得顺天府要人,爹爹被扣,我一家也难出京师。可见不致我于死地,你自是不会甘心的。


要见太子,要去见那狠心的爱人,要问问他,陆栎究竟是哪里对不起他了。

心中怨愤难平,又无处可发。明明是满腹委屈,却不能泣。爹爹不在,陆府上下便是自己做主。合家老小都看着,自己绝不能先软弱下去。

踉踉跄跄往自己园子里去,越近了寝处,神志越发清楚。猛一个激灵,忽然满脑血气全静默了下来。

罄竹不放心,一路跟着君瑞,看他跌跌撞撞走着,忽然间就站住了。他毫无血色的脸,忽然向自己转了过来。

罄竹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道:“不是他,不是他。原来即便是去见了他,也无用。”君瑞怔愣在那里,眼里已全无光彩。一片怕人的寂静之后,他忽然喃喃低语,默默然抬首望向漆黑的夜空,“我糊涂了,怎么会是他呢!先生不是早传了他的话来么……是我,是我算错了……。”


罄竹听得分明,却半句也没明白过来。只听君瑞语气沉稳了下来,颓然道:“你告诉老太君和母亲,就说爹爹不妨事儿的。几个月后,顺天府自会把爹爹送回来。……罄竹……”君瑞凝神看着他,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得心急,竟容不得我躲过三个月的安生。”

罄竹仍旧没明白,想问,又怕引得他更加烦恼。忽然见君瑞正看着养心园的方向颦眉而思,只觉得奇怪。他正为之忧心冲冲的是嫂嫂还是干娘呢?

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前些时日娘说的话来:“我想着还是得小心着月衣一些的好。大夫也说了她身子不和寻常人一般。况且女人有了孩子,头三个月是最危险的。按月衣的身子看,只怕稍许偏累一些,孩子就不定儿保得住。叫丫头上药铺抓些安胎药,连同人参鸡汤一类的补品一起调理,看看能否在生产前把她身子养好一些。”


那话,娘是当着干娘干爹和哥哥嫂嫂的面儿说的。自己也在一旁听了,当时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此际听哥哥话里的意思……。罄竹心里算有些明白了。可今儿个夜里还有一桩事儿未说。罄竹忍不住使劲儿咬了咬下唇,却是欲说口难言。


眼看着君瑞走得远了,心里一横。

罢,罢,罢!该说得总得说出来,何况这事儿明摆着也是瞒不了多久的。罄竹赶紧追了几步:“哥哥……还有件事儿。”艰难地舔了舔唇上伤处,双眼一闭:“方才有个丫鬟来报说……雅韵她……拿绣花儿的剪子刺了喉咙。我问了她们,都说她是听人提了老爷的事儿后才自戕的。临死前只说了一句话‘总逃不过那些人算计。左右为难,倒不如死了的干净。’”


暗夜里,却只传来一声低叹:“傻丫头。”

成化二十一年十一月丙寅,京师地震。陆府塌了一角,伤了几个奴婢仆从,传言只一个名唤雅韵的丫头命里不济,死在了瓦砾之下。

自这一日起,陆栎面上再无一丝笑意,每每只在收到发自维扬的信笺才面色稍缓。

寿阳王虽然依依不舍,却仍是不得不返回封地。倒是卫敏留了下来,在京师盘了处店面做起布行生意来。此人旧病不改,只几月间,便又在京师里寻了官家做靠山,拿做布匹生意的利钱开了官妓院,提匾“花明小筑”。


第十六回:灵吟奉诏君瑞接旨 仁寿宫前覆水难收

成化二十二年六月甲午,上谕法司慎刑。却在李党一力进言之下,降旨斩杀了当年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中的穆清。

几日后李孜省故技重施,竟将兵部尚书马文升再次外调为“南京兵部尚书”。

秋七月,小王子犯甘州,指挥姚英等战死。九月,免河南、广东被灾税粮。丁卯,兵部左侍郎尹直为户部侍郎兼翰林学士,入阁预机务。由于阁老刘吉的暗中运作,鲁正则由户部侍郎一职调为兵部侍郎,接近了一心修筑边墙防范外敌而疏忽内政的新任兵部尚书余子俊,最终说服他支持太子稳定朝纲。


就在内城之中太子与万贵妃一党势力此消彼长,争斗不休的时候。外城陆府长孙在刘氏于养心园内嘶嚎了三天三夜后,终于落草。刘氏死于产后血崩,死时年纪不过十五,只是个刚刚及笄的妙龄女子。


陆府长孙为陆氏“津”辈。祖父取名,祺,取“吉祥”之意。其父陆栎则赠他小字“灵吟”。

灵吟乖巧,酷肖其父,生来不喜吵闹。饱足时爱眠,常睡眼朦胧。稍得清醒便要其父哄抱,父亲若是不在,就四处爬找。后手臂稍有气力,每遇不顺心事,便爱随手拿些小物件砸人。及至此时,众人方才看出,灵吟脾性与其父大异。


灵吟初满月,得太后召见。见则心喜,欲收其作养儿,却为贵妃所阻。后,由成化帝下旨收为义子,命为灵郡王。着其于半年之后,入宫陪伴太后。

是年,哈密、琉球入贡。

成化二十三年春,万贵妃暴疾薨,帝辍朝七日。谥曰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葬天寿山。

花明小筑此时已具规模。人来客往,日进斗金。老板卫敏,最是张扬,时常就是公卿皇眷也要瞧他高兴才肯殷勤招待。

按说这地方合该是京师最为鱼龙混杂的温柔乡,一日夜里却迎来一乘车驾。来人虽说盖着顶纱帽不见容颜,只看卫敏那殷勤伺候的模样,众人便知道此人身份必然不低。旁的倒也罢了,那人来时,正是花明小筑开门接客的时辰,此人举止之雍容,行动间就引得无数贵人注目。也有几个不长眼的想戏弄此人,说些污言秽语露出淫贱样儿,倒把卫敏弄得是十分得尴尬,那人却毫不着意,只是从容前行。步态风流,身姿秀长。临上楼时,众人无不屏息以待,那人回首低声吩咐卫敏道:“我倦了。上壶菊花露就好,你们不必伺候了。”纱帽之下泻出音色低沉悦耳,温吞吞却是威仪毕现。是仕子?是官侯?无人知道。


但那人显然是把着纸醉金迷的温柔乡当作寻常客栈来看,教众人好奇之余,禁不住嗤笑一声。

来此温柔乡,自是找乐子来的。小小一段插曲,不过片时便被人忘到脑后。小筑上下立时又热闹了起来。只余下卫敏正同个随那人一起来的小厮在角落无人处说话。

“我得去办爷交代的事儿,三个时辰后就要离京。爷在此地得全赖你侍侯了,尽心些。”

“我理会得。只是这回爷来得急,城外吟菊园还未曾收拾得当,得委屈爷在这地方一宿。”卫敏神色分外恭敬,竟无半分往日轻狂。

“得了得了,爷若在意,你当他还肯踏进来一步?那年他瞧着刚买下的苏州石园不舒服,别说是留宿一宿了,当下就吩咐把整个园子给拆了。”

“我素来记得爷做买卖从来厌弃京师这地面儿,嫌北边冷,怎么刚过了冬就来了?”

那人四下扫了一眼,扯过卫敏衣袖,压低了声儿:“嘘,你小声点儿。听说是为了陆津祺。”

“他?!”卫敏大是讶异,瞪大了眼睛看向那人,“你拿我开心吧!一个小娃娃有什么用处?莫非……爷想弄回去养不成?”

灵吟已快满周岁,走得虽然不稳,却也时常趁众人不注意爬出房门。手足并用,毫无其父温文儒雅之姿。每每君瑞把他抓了回来,灵吟便笑嘻嘻拿满手污泥在君瑞衣衫之上涂抹。灵吟爱书,却不似其父一般爱护,最喜拿它撕来噬咬玩耍,怕得君瑞竟不敢在陪他午睡时展阅书卷,更不敢将书卷置于灵吟伸手可及之处。由此可见,灵吟脾性之顽劣着实不堪。这孩子却从不曾大哭。每逢君瑞恼了他,他也只是双目湿漉漉地含着泪水,委委屈屈地看着父亲。故而,时常君瑞纵然是有着满腹怒火也硬生生消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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