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金笺正册下卷————无幽
无幽  发于:2009年11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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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里已是面如死灰,太后面色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本不善与人勾斗,自己这太后大位也是前任钱太后亡去才被扶正。故而初时听了窦元宗的主意,只想着他是朝堂之上有名的人精子,自然是不错的,并未想他这个主意竟是如此破绽累累。此刻听孙儿道来,真如儿戏一般。这却如何是好?若真不能定下陆栎罪名,岂不是要贻笑大方,令天下人都知道,周太后使计弄死太子宠臣不成,反落下个笑柄。这台阶不好下呀。


她心里只怪那窦元宗盛名之下,其实难覆。哪里晓得窦元宗原是瞅准了那朱砂印失落,是死无对证,只此一点,便能令这信笺之实教人难以推翻,因此,就是有再大、再多的破绽,也管叫陆栎清白难辩。


这两个主儿此时乱了方寸,乾坤便掌在了太子手心里头。他心头正一松络,地下跪着的君瑞却学他先前那声,冷冷一笑:“微臣该死,臣府数日前曾遭偷盗。府内贵重器物失了不少,那木章就在清单之内。”


“君瑞你……!”太子面色阴霾,手指紧握,指节也是隐约泛白。

太后也是一傻。她原想着今日是奈何不得他的,谁承想天底下竟还有如此凑巧的事儿。不由也是觉着稀奇,偶然转眼去看下头垂首而跪的陆栎,倒犹豫了起来。这孩子素来也无大过,那时候留在宫里三载,真是乖觉可人的主儿。日日跟着太子来请安,眼里瞧着只是个粉团团的小哥儿,十分有趣。如今要置他于死地是真不忍心。


太后这么一迟疑,窦元宗也醒过神来。他敌视君瑞不过是为着嫉妒,一心除去君瑞,也无非是为了太子宏图大业着想,自以为凭太子的秉性,决不会为个幼时玩伴同自己股肱重臣记仇。可现下知道了太子心意,倒不敢真拿君瑞怎样了。但既然先前是鼓噪太后气势汹汹的来了,目下轻易放过了君瑞却到底不好,总得给太后个体面台阶下才是。方才那僵局一破,他此刻倒真有了主意。


自若一笑,躬身向太后同太子进言道:“既是如此,便不好办了。微臣以为,此事物证确凿,但却不能明办。若真说了出去,皇家的体面便是一难,若是不办,又显我朝法度不严。臣受命辅佐太子,出了陆栎一事,臣也难辞不查之罪。太后素来又是以仁慈传名天下,这事儿么……。”


太后知道这人精子定是有主意了,见他又在那里吞吞吐吐,不禁眉间一皱。思想起自己怎么就依仗了他去,弄得同孙儿生分,心中也是后悔,口中顿时喝道:“你讲。”


“臣自思量了一番,却是将之抄家流徙的好。”说着,他又是一躬身。太后心中也是一番计较,想来想去,这法子确实是好。既没杀了孙儿心上之人不伤了同孙儿的和气,又是把陆栎送得远远儿的,分了这对冤孽。可孙儿又怎肯呢?他若再求情,又怎生是好?


她那里愁眉不展,却瞥见窦元宗一个眼色,忽然想起来此之前他说的事儿来,心下便有了应对。

太子见太后点首,顿时就要开口,却听太后压住他话头道:“这已是法外施恩,孙儿切勿再说了。这会子你父皇身上不好,眼见就是……这时候你是万不能出差错的。怎也不能教你父皇这时候动了易嗣的主意,可你也要争气的不是,没得教祖母寒了心就不好了。哀家知道你把余嘉打发去了内府,你又是想用你那奶哥哥来作大用。哀家寻思了,若要容他不死,孙儿就得听哀家的意思,纳鸿胪寺卿张峦之女为太子妃。待流徙了陆栎,哀家就想法子把朋少安调作锦衣卫指挥使如何?”


这口气是拿君瑞作买卖了!太子心中一冷,不由就看向君瑞。见他似笑非笑,似是看戏一般,又想起他方才那寻死的话,身上一乏,顿时长叹了一声,道:“孙儿凭皇祖母作主就是了,只望皇祖母容君瑞同孙儿私底下再说会儿话,就送他去。”


及至此时,太后已是全盘告捷,若再同太子计较这一时半会儿的,倒嫌小气。

不过片时,满室闹腾的便都散尽了。徒留下君瑞同储君无言相对。君瑞还跪在地下,太子也不扶他起来,只是背着他来回踱步。良久,住了步子,却把案上茶盅器具扫了满地,又举了角落紫檀木福寿多宝格上一只哥窑青釉花瓶起来,猛一下砸在君瑞面前,直摔得地上围着君瑞全是碎瓷片儿。末了,方才跌坐在罗汉床上,一手搭了大红金绣闪缎引枕上头,沉着脸道:“我说了许多,你全不在意,一心就要寻死的不是?你以为死在我眼前,我便记下你不忘是不是?君瑞,你好狠心,就忍心如此折磨我!”


君瑞却笑,温润如玉,和煦若春水。他起身步至太子身边,跪坐太子脚边,枕着太子双膝看那满地碎瓷道:“天下怎有自己寻死的人,只是我算定,即便是那木章真能还我清白,太后恼羞成怒,反而要糟。但太后虽然如我所料放软了心肠,我却是看清了。佑樘,君瑞便是爱你更胜自己性命,我们也永不能在一起。我有家,你有国。我士族礼仪不敢逾越,你权贵利益不舍。我这一去,再不回返。也不知道几时宿疾病根一犯,大家都落的干净。”


“胡说!”太子心内忐忑,忽然就空落落了起来,却被君瑞细长手指按住唇瓣:“识君六载,我从不敢多言。临到了时,你便听我一回罢。四皇子佑杭……兴王虽说人全看他是个胡闹的纨绔子弟,可他心里明白。人极为有才,只是装作糊涂。不过你放心,他并无同你争位的意思。那回太医去他府里给我诊病,我才知道他。佑樘,余嘉能留在内府便是他的暗中斡旋。至于你那位未来帝后张氏,乃是兴济人。其父张峦,以乡贡入太学。母金氏,梦月入怀而生之。既然今日太后替你定了她,你就要待她如我。你们夫妻和顺,我不在你身边,也放心些。皇上前些时日替你选妃,看来是无废你的意思,但还是不要大意的好。一旦有变,余嘉能拿到兵部出兵的半边令牌,便能压住外头五军都督。阿奴手里又有锦衣卫,江山全在你掌握之中。你既谋划周全,就莫要辜负这十多年来的经营。你自幼受万妃之害,从没一日夜能安枕,若负了这些,岂非可惜。君瑞爱你,也知你。故而就想走了,君瑞不想有朝一日,竟见你在江山与我之间为难。佑樘,你方才说要跟我走,这是冲动之言。日后就不要说了,九五至尊,金口玉言。你既然做不到,何必说出来让人伤心。君若异日能为明君,也就不负我今日离去。日后你若还记得我,就待我岳丈好些吧。他虽说无聊,却没做什么大恶。君瑞福薄,再不能陪伴君侧了。江山万里,重重阻隔,两地相思。足慰余生,与君共一月。杭州府那夜同今日,君瑞此生不忘,你曾有两回在危急关头愿为君瑞抛下权位。”


言罢,他倏然起身。步至那犹如腥红涂血一般的木门之前,才恋恋不舍回忘了太子一眼。

君瑞病弱文静,气度温和。手依门扉,衣摆若飘。这如玉君子临别时分,蓦然回首的那一眼,仿若梅花风前无语。纵有万般情思,终是默然花落。

成化二十三年秋七月戊申,成化皇帝正式下诏封皇子佑杬为兴王,佑棆岐王,佑槟益王,佑楎衡王,佑枟雍王。

同月,陆栎被流徙口外,步了昔日陈松坡之后尘,但较陈允好些,有罄竹随行照料。两人于玉门关前得遇夕年茶楼妄言功名的钱亮公。此人正探过陈允,因念昔日君瑞援手,欣然与君瑞一同吃酒,笑言:“钱亮听闻,松坡与小友有数面之缘,想必二位已是相得。松坡如今豪情万千,自言能弯弓射日。听说小友如今也来此地,倒日日同在下数着指头念着。”君瑞道:“区区素日知道朝中交际最广莫过窦长卿,三教九流无不亲厚。想不到我陆栎居于京师十数载,天涯海角也有相知,也算不枉我处心积虑来此苦寒之地了。”语罢皆笑。


陆栎既放,朱佑樘得一匣,内敛一木章、帛书并一纸碎金笺。仍记得自己昔日在这幅帛书上头写的是“莫失莫忘,不离不弃。”但如今送至他手上的却只是半幅,上书两句“莫失莫忘。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太子微微一笑,他心知君瑞身边那半幅帛书上定然也是两句——“不离不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笺上只得两首曲子,提名落梅风:

呈木章,撕帛书。笑世间人儿守玉笏。自此别去孓影孤,惟愿六载君不负。

新秋至,人乍别。御河金水流残月。辚辚车马西去也!独遗谁人思终夜?

八月庚辰,帝不豫。甲申,皇太子摄事于文华殿。

己丑,帝崩,年四十有一。九月乙卯,上尊谥,庙号宪宗,葬茂陵。

九月,太子即位,年号弘治。

孝宗皇帝487~1505
年在位。册立张氏为皇后。帝颇优礼外家,追封峦昌国公,封后弟鹤龄寿宁侯,延龄建昌伯,为后立家庙于兴济,工作壮丽,数年始毕。鹤龄、延龄并注籍宫禁,纵家人为奸利,中外诸臣多以为言,帝以后故不问。


落梅风曲指按遍,碎金笺上言两罢。岂是走的太狠心,怎是留的太薄幸……。

容佛陵将灵吟带入城外吟菊园交给主子时。那人长叹:“如此传奇,可惜不能经世。”

后记:

孝宗即位后努力扭转宪宗时朝政腐败状况,驱逐奸佞,逮捕侍郎李孜省、太监梁芳,
罢免外戚及党羽。裁汰传奉官,罢免右通政任杰、侍郎蒯钢等千余人。阁老刘吉却被留用,此人于弘治五年八月告老。孝宗任用贤能,提拔徐溥、刘健、李东阳、谢迁等名臣参与机密事务。提倡直言进谏,多次修省,求直言,并令讲官进讲直言勿讳。注意节俭,减免供用物料,节省各种费用。孝宗勤于政事,多次减免灾区粮赋。禁止廷臣请托公事,禁宗室、勋戚霸占土地,侵夺民利
。重视司法,令天下诸司审录重囚,慎重处理刑事案件。弘治十三年(1500)定《问刑条例》。十五年,《大明会典》成。执政期间,社会矛盾有所缓和,内政亦较稳定,外患平定,史称“弘治中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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