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金笺正册下卷————无幽
无幽  发于:2009年11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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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曾听闻此人与太子之间关系有别于常人,现下召来一见,才知道此人相貌也是平平。只是眼眉之间依稀有着旧日小公子的娇贵可爱。

君瑞垂首恭恭敬敬伏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御座上人的沉默不语使他极是不安。

面前的这个孩子究竟是好在了何处?软弱书生的样子,中规中矩的性子,这般不起眼儿的小官儿,就是在朝中,也是抬眼既见的平常,为何却动了王弟和太子的心?就连向来慈祥的太后也为他烦心不断?


思来想去,不得其解。成化帝此刻对君瑞已然是失尽了兴趣,眼神渐渐移上了一旁摆着的画屏。星变日直言进谏,那六十个臣子的名姓正是书于此屏上,恍若是一副画儿。雪一般白的屏布上书的是密密麻麻的梅花小篆,笔力直透布背,勾画之间,秀逸得叫人屏息。忽然便想到了那个写了这一手漂亮字体的人来,那个至今仍然软禁在奉先别殿的王弟。


成化帝想至此处,面上只是一笑。不过那笑,却笑得稍稍带了些宠溺无奈的味道。

万长侍同樘儿两人竟在陆栎的亲事上想在了一处,两本选了刘吉府上千金的折子全在御案上……不对,还有第三本折子,寿阳王弟上的折子。

这个风姿儒雅、才气横溢的弟弟,早被自己宠得任性。也不知他是几时知道了赐婚的事儿,一本折子上来,竟要他将陆栎贬谪为民,流徙杭州府。流徙杭州府?真亏他能想得出来。自古只见把人往蛮荒苦寒之地流徙的,哪有把人往江南富庶之地发配。别以为他这做哥哥的不理朝政就不知他心思。下头驻守寿阳王封地里的镇守中官早把他作为一一呈报,好端端一个千岁王爷对个东宫侍读念念不忘,竟同先前收在府里作娈童的官宦子弟为他争闹,能把自个儿王府给砸了。进宫陛见,还不肯松口,横竖就要把人弄进他封地才愿罢休。


陆栎果然是个烫手宝物,真想把他给流徙边关,又怕把太子逼急了,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若再放任他去,朝内朝外又因他烽烟渐起,前些日子竟有数位官员联名弹劾,道他嚣张跋扈、辱没斯文。这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万般思量,却还是依着众人意思给他指婚的好。


成化帝想的原本不错,只是他却有一点瞧不清楚。弹劾君瑞的,无一不是李孜省的门下学生,朝内中立大员、名士贤哲全是冷眼旁观,多是不耻与君瑞结交往来罢了,帮衬太子的,也是急着拆散两人。就此看来,实在不是君瑞一人在朝野挑起烽烟,他即便是想,也没这般大的能耐。无非是因着他乃太子爱宠,是他唯一的弱点,才教眼睛贼尖的人物们揪住了不放,算计着架上炭火灼烤。


朝内暗动,全是为了太子一人。惟有一个寿阳王,一心要将那个小人儿置于羽翼之下,执意护他。却被皇帝一声令下,跪祖宗反省去了。

二十一年秋九月己卯朔,旨意下:指赐阁老刘吉之女月衣妻栎。月内成亲,不得有误。

及至此时,明眼人尽可瞧出来,这已不是恩赐,圣旨措辞竟近逼亲。旨意传至陆府之日,寿阳王得离奉天殿回返京内府邸。

旦日下朝,君瑞乘的驼车。车夫正自赶路,却觉车辕猛然一沉,不知何时,那把手上头竟立着个汉子。这人身躯健壮,穿惯了的一身紫色衣裳。太阳穴处高高鼓起,双眼锐利有神。且不提这些武林高手的特征,只单看他脖颈处纠结的肌肉,便叫人立时知道眼前这个是个不好相与之人,恐怕捏着他脖子,也未必捏得死他。


车夫看着这个凭空出现立在车辕上的怪人,正自惊魂。他本是个寻常老百姓,虽说做了陆府三代的车把势,却因为陆家代代清洁自爱,未曾见过这等光景,心里诧异,又知绝非是江湖人来寻仇,暗暗恼怕。


奇的是,车住了许久,车内人却似是毫无察觉一般,半丝声音也无。

车夫自是不敢稍动的,却把那江湖汉子的打扮给细细看了一回。紫裳本是富贵人才能穿的颜色,此刻裹在那身麦色的肌肉上,倒像是只猕猴硬穿了儒生的衣裳。

眼睁睁看那汉子探入车内把陆家少爷给抱了出来,车夫这才晓得,原来自家少爷竟是昏睡着的。正摸不着头脑,忽然就听见街上一个江湖打扮的武人竟叫了一声“紫衣侯!”。


车夫年纪已大,倒真有些阅历,平日在府里同那些家丁侍卫唠嗑,也听过这人。

说起着“紫衣侯”,实在也不是什么名门之后、簪璎子弟。无甚希奇的蓬门出身,只是爱着紫裳成狂,竟蔑视世间规矩,日日穿了它在江湖上招摇过市。初时,江湖上人也有看他不顺眼的,怎料想几年打下来,竟无人能赢他一招半式。据最后一个与他比武的某帮帮主断言,其功力之高,恐在江湖前五名之内。排名一旦列了出来,虽是粗略,却也教众人望而却步。因他奇特的癖好,众人便称他一声“紫衣侯”。


先时“紫衣侯”并未成名,身无财物,自然只能老老实实拿柄好剑去闯荡江湖。后来渐渐有了名气,手里更是阔绰,也不知怎地,他便懒用起那剑来。江湖人物无傍身兵器,便是离死不远了的。这“紫衣侯”正是在江湖上春风得意的当口,又怎会有那寻死的念头,于是绞尽脑汁想要件称手称心的。寻了许久,因缘际会之下,竟偶得了一部书册,内中记载了化气为冰独门功夫,正合了他的心意,于是没日没夜在家勤练,果然只是几年功夫,他便练得炉火纯青,舍了剑,只用那无踪迹可寻的冰针作为兵器。


及至这江湖汉子把自家少爷颈侧衣领翻开查看,车夫猜想,这人应是先拿冰针暗算了少爷。那人看了仔细,也不说话。一手又点了君瑞睡穴,把人紧紧抱了,便纵身而去。


此刻车夫方才醒悟过来,跳下车,追在街上大叫了起来:“救命啊,贼子虏人了!”

也是天公不作美,也不知道是存心要怎地。那紫衣侯将人掠至半道,忽然就听得半空里轰然大作,打了雷起来。暗道了一声“晦气”,再赶,雨已是兜头狂倾了下来。

眼见得就要到地方,却见前头迎面过来几个捕快。虽说依仗着自个儿武艺,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但要把他们引入雇主地头,总是不好。

紫衣侯顿时住了步子,正自暗暗思量,就觉得怀里那太子爱臣搁得自己很是不适,于是稍稍动了下臂膀,但见他头上锥发的白玉簪自湿发上滑了下来,顿时一头青丝如瀑,沾了暴雨,湿淋淋挂了下来,露出他温润如玉一般的睡颜。容貌并非绝色,却带了自小娇养得来的矜贵之气,粉腮桃面,真是可人。


紫衣侯却是无心理会他究竟长得是美是丑,身后车声辚辚,倒也不着意,正想着还是先避避的好,忽然就听得身后马车猛地勒马而住,只是片刻,车上头便有人低声道:“拿下这厮,仔细别伤了他怀里的人儿。”


紫衣侯顿时大惊,回首去看,却是已被里外三层围了个结实。主使之人又隐在车内帘后,不见其貌。若围着他的是一般人,他自不放在眼里,偏偏眼前有几个人他也认得,全是江湖上的高手,实力与自己只在伯仲之间,况且他手里又抱了个昏睡之人,要想全身而退自然毫无可能。


眼见雇主地头近在咫尺,他又不敢叫人。权衡了形势,紫衣侯弯腰俯视了怀中的太子爱臣,微叹了口气,猛然将手里的人抛了出去,趁着众人抢着去接,脱身逃去。

众人七手八脚,争着将君瑞接了,才回过神要去追他。车内那低沉悦耳的声音淡然道:“罢了,把人抱来。”

当下就有个侍从把君瑞抱了,小心翼翼送进车帘内。只见车内一双白皙有力的手,柔柔抱了君瑞起来,那人细细端详了君瑞容颜,忽然舒了口气,吩咐外头道:“回府。”


车内极是宽敞,摆了座、桌,还能立个侍侯童儿。走了起来,车内也极稳,那人将君瑞的衣带解了开来,温温存存地一层一层退下君瑞的衣裳,露出自小娇养的一身白玉也似的肌肤来。那人住了手,怔愣了片刻,终是微微长叹了一声,取了座上堆着权作引枕用的一条褥子过来,把君瑞全身擦拭干了,又脱了自己身上的软锻锦袍下来,仔细将他裹了,才把他如珠似宝一般轻轻纳入怀中暖着。


“异地相见,竟不是我意料中的情形。若不是我偶然掀帘而望,岂不是生生得就把你给错过了的?也不知那贼人是个什么身份,却把你给劫了。”那人复又低低叹了一声,无奈苦笑道:“栎儿,他究竟没能把你护得周全。枉费了我强忍了心痛把你相让。这叫我怎肯再放手?”


第十回:丈夫毒手孟昌受教 偶得指点君瑞知机

窦元宗垂眼瞧着自个儿手里一包药粉。

替那妖孽预备的药粉现下已无大用,眼睁睁又得看他媚惑太子,败坏朝纲。窦元宗仔细拆了那包药粉,伸手抖入了一壶菊花酒内,甩开麻纸,苍白有力的手执了那壶柄起来,轻轻摇匀了酒液。映着案头烛火微光,慢慢扯出一抹狞笑。先时看来还十分齐整的面容,顿时显得分外狰狞。


下首一人,坐得端正,却是胆战心惊看他举止:“窦大人,那药……。”

窦元宗抬首,并未多言,只是微微笑了起来。滴溜溜转着一双眼,笑看那“紫衣侯”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毫无规矩一把抢了案上那壶药酒起来,仰脖饮了下去。

“紫衣侯”使力抹了把嘴,满意地舔了舔唇瓣。“把事儿办砸了,你倒还有脸来见我。”窦元宗说得薄凉,那“紫衣侯”却不着意,当着下首那人的面,一双蒲掌砸在窦元宗手边木桌之上,把上头一只束腰酒盅震得跳了起来,“哐”地一声跌在了地下,洒了一弧美酒:“你怎知咱的喜好?这么跑了一趟,回来就爱有口酒吃,你果然机灵,难怪人家管你叫‘人精子’。咱欢喜你这机灵鬼儿,下回买卖咱算你便宜些就是。你不就想给那人几分颜色看么。咱虽失了手,却看他们入了京里的寿阳王府。嘿嘿,你接着想怎么办,只要银子拿来。”


下首那人眉尖一皱,却看窦元宗轻飘飘吐了句话出来:“这么说来,你这算是把先头交代你的事儿办完了?”

“紫衣侯”笑得暧昧:“你是十分的行家,若想咱寻王府晦气,这么点点银子怎够。再拿出个万儿八千的,咱瞧着眼缘顺了,兴许就肯替你跑王府一趟了。”

窦元宗狞笑,许久,方开口道:“真是个泼皮无赖,却是个不长眼的。本官的银子是你这不长脑的东西好讹的?……倒叫余公公见笑了,这厮是个不知道好歹的人物,多次讹了我的银子,今日正好一并清算。公公出宫不易,不知道登门来访所为何事?”他起身踏过那抓破了喉咙、七窍流血倒在地下的尸体,立在下首那人面前对那下首之人微微颔首。神态之间从容老练,偏偏眉宇之内狠辣之色毕露,平添了几分戮血的味道。


那人盯着窦元宗一双厉眼,略略沉吟了片刻,点首:“鲁正此人窦大人可知道他底细么?前日此人来见太子,原来自他进京那一日起,便是有荐书在身的。是右都御史马文升大人手书。”


时辰已过未时,门扉几度开合,从人进出,已不知撤换了桌上几回汤药、清粥小菜。而床榻之上,儒雅公子兀自昏睡未醒。

那人此刻却只是依坐窗边,手里捉着只比巴掌稍大的白毛狮子猫,任它细小的幼齿顽固地啃着自己指头。

君瑞身上遭人点的睡穴自行解开之时,那人正离了座儿,近前来看。

也不知是睡了回笼觉的缘故还是那紫衣侯点穴手重了,君瑞微微眨了眨眼,却仍旧是爱困。小小掩着口打了个呵欠,把身子缩得更紧了些,团作一堆,又要睡过去。

忽然就有一只旁人的手贴上了君瑞软和的脸儿,君瑞习惯性地将脸儿往那掌心里蹭了蹭。这是他旧时在家的习惯,后来入了宫去,自然也是如法炮制在了太子身上。只是他每回尽是未睡醒时下意识的动作,太子不曾见怪,故而就是君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竟有这么个奇怪的习惯。


那人只是哑着嗓子低低笑了一声,把怀里的猫儿放下,又把君瑞连同榻上的薄被一起裹了抱起来。那人举动极轻,却也把君瑞给惊醒了过来,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下一刻却是把眼使劲眨了几眨。


那人顶上戴着金丝编就的四指蟒龙冠,冠子上头嵌着拇指大一块红宝石。镏金簪子约莫有两指半长,横贯锥发,却在两端细细绕了红缨下来,下头垂着的血色流苏长长地坠至腰间。


那人着的是寻常式样的书生袍子,料子却是雪缎,领口下摆并着袖边皆绣了细细一圈金线花纹,腰里系的也是白玉带。

上上下下,把那坐于榻沿出手抱住自己的男子仔细看了一回,君瑞此刻倒真是彻底醒了过来,嘴唇微颤,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难道还是当年那素有“雅王爷”之称的寿阳王么?旧日的儒雅气度依旧还在。只是一年不见,王爷的面色却变得苍白忧郁,再不复当日风流从容、目空一切的王孙气焰。


端详一眼,竟垂首不忍再看。寿阳王见他此状,却是微微苦笑一声,柔柔看着他,道:“栎儿,你好硬的心肠,竟是这般懒看我么?”

那个温柔多情的王爷,如今又在眼前,君瑞却是满心歉意怜悯。他也觉了这人目中情谊竟未曾稍改,只可惜此刻他已是忧心重重,哪里还有闲心理会于他。

注目间,寿阳也是惘然。

太子城府深沉,纵是知道他心爱君瑞,寿阳却为他竟肯替君瑞选亲深感齿冷。

目光流转在君瑞身上,于是便有慨叹自生。当年那个书摊前抱住一摞书册任性不肯放手的孩子,终究还是大了。谦谦君子,温文风雅,一对晶莹眼眸里和煦若春风,却在人不经意间闪过一丝睿智而冰冷的锋芒。


寿阳忽觉一阵揪心,一句话忍不住就冲口而出:“你就辞官随了我去吧。”

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是说了不该说的话。见君瑞一脸震惊,复又释然一笑的样子,寿阳苦笑。眼见君瑞唇边浅笑:“王爷说笑了。此番皇上赐婚原是家父的意思,臣心里也无异议。”


寿阳也曾想过,这人忘记了储君同自己一同回返江南。日日晨间亲手为他束发,一处读书对弈,鉴赏古玩,将他爱用的饭食喂入他口中,饮些冽酒,看他醉红了双颊,香喷喷眠在怀里。这人却离不开储君,只将自己痴心视若无物。


当日看太子紧紧将他搂在怀里策马离去,便知道自己该死心。可惜纵然身边有了个卫敏却依旧念他在心上。原先强要了卫敏是为着那八九分相似的样貌,杭州府又见了他,才知卫敏那算计人的性子竟及不上他半分。这人年幼之时,是个粉嫩可人的贵公子,惹人疼爱。大了起来,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教人眷恋难舍,若一池洁净暖水,把人烦恼都涤净。如今再看他眼内锋芒,却叫人怜惜不已,恨不能用自己一腔热血把它暖化。由年幼娇贵及至如今大家气度,看他几年间一步步走了过来,言谈举止风度气韵,岂是个小小卫敏能及得上的!


身为王孙,拈笔能书、勾弦能曲,“雅王爷”风流之名远传。眠花宿柳、眷宠娈童,谙尽天下国色。几回布衣出游,赢得薄幸之名。无数女儿美童为他伤心,念着与他相好时他的百般温存,恨他离去潇洒无情。古有潘安“羊车投瓜”之说,人只记得当年寿阳王的风流韵事。


寿阳王尝轻衣简从居金陵三月,策马离城时,竟有闺阁千金为他不顾声名寻死觅活,更有那烟花巷内绝色丽姝登楼掷帕。帕上全是伤心泪点点,不知他究竟是负了多少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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