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金笺正册下卷————无幽
无幽  发于:2009年11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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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瑞爱子,呵疼入骨。

离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归天后第四日,帝下诏书,命灵吟入仁寿宫陪伴太后。君瑞接诏。

抱过罄竹怀中的灵吟,君瑞不免回首瞧了一眼陆府。里头仆役已散得七七八八,勉强留下的,也只是几个粗使下人。

家中老小昨日也全走了,虽说父亲不无留恋地将府内细细看了一遍,却终于没留下来。父亲当年是为了仕途才与家族不合的。陆家自大明立国以来,家训便是不许为官。兴许是当年权倾天下时早把这些都看透了吧。陆家无分嫡庶血脉,全以经商为根本。虽说同官家交好,骨子里却是连做官儿的祖宗都不喜,只是瞧着官家口袋里那印绶才给人家几分薄面。如此一个世家,居然就出了自己父亲一般热中政务的人,自然是大大闹腾了一翻。


父亲无疑是眷恋权位的,所以他致仕之后,仍旧维持着当年为官时留下的人脉,又在独生儿子同太子纠缠不清、流言满天的时候依旧装聋作哑。他享受着自己作为致休大臣在京师里的风光与众人的敬重。


君瑞懂他。

这样的父亲,却还是走了。在陆家私塾里自幼耳提面命的家族的观念,使眷恋权位的父亲选择了这条路。父亲尽了一切的努力想要留在天子脚下,但在灵吟被成化帝收为义子命为灵郡王,而父亲终于从顺天府返回的那一日,父亲问君瑞:“栎儿,你打算怎么办?”


君瑞跪下了,他凝重万分,仰视父亲:“儿自作主张,业已传书津秦公子,商议举家迁回维扬。津秦公子允准了。”

父亲思索了许久,颔首道:“只有这么办了。可你要知道,太子是不会准你离京的。”

君瑞漠然道:“儿明白,所以儿子不走。灵吟目下也不能被爹爹带去,他的事儿,待爹爹和娘亲出京,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家里人都走了,有父亲的主持,自然哪个也没有来多过问一句。

但罄竹没走,如他所言,留了下来。此刻见君瑞官服在身,怀里抱着灵吟,却在轿前回首而立。罄竹忽然自心底里头生了一种莫名恐慌出来。

那人回首默默望着,似乎是在看这空荡荡的陆府宅子最后一眼。仿佛就这么去了,再不回返了一般。

未几,那人叹曰:“幼时入宫尚无愁,怎知添岁添烦忧。夕年侍君魂相就,而今长江尽东流。一场噩梦,还不休!”叹罢,却自调转了目光看向一旁罄竹,附耳道,“竹弟固执,哥哥也劝不听你。只是别再住这宅子里,你且往城外吟菊园去寻卫敏。若我不回,宅子又教朝廷收抄了去,便即刻离京叫他着人送你去维扬。”


不待罄竹点头,君瑞便矮身上了轿,轿夫起轿正要前行,忽然他又蹬了蹬轿底,掀起轿帘嘱咐罄竹道:“对了,一会子你就去我房里,把床下暗格里那只匣子取出来,随身带着。”


罄竹一愣,却仍是点头应了。

君瑞抱着孩子坐于轿内。灵吟正笑着看父亲,手指牢牢拽了父亲衣袖往小嘴里头塞。君瑞说不出自己此刻心里头怀着的,是种什么样的情感。把自己手指塞进了灵吟一只紧握的小拳头里,觉着婴儿喷着乳香的手心捏住了,随后格格一笑,把父亲的手指塞进嘴里啃。不是很重,痒痒的,君瑞目光不觉柔和了起来。


自腰间取下绣囊,系上灵吟颈项,收妥在他衣衫之内。绣囊是你母亲的遗物,里头的青玉小印则是你父亲的随身爱物,只愿你大了起来,人品也如这方小印上四个铭字——“真水无香”。


宫门之前,君瑞依例下轿。仁寿宫前不远,便见一人遥遥守望,不知等的却是何人。君瑞此际并无心理会这些琐事,只是望着前头烂熟于心的景致暗自收紧了双臂,把孩子抱得越发牢了些。


灵吟有些吃痛,微微挣扎,君瑞忙把手又松了些。正柔声哄着孩子,迎面就来了一列宫人。领头的步至君瑞身边之时,竟一个回身,打翻了身后宫人手中水盆。

眼见得一泼清水陡然袭来,君瑞蓦然一惊,把手中灵吟慌忙一让,只把自己淋得精湿。

那人指着身后宫人便骂:“哟,这不长眼的,在宫里头办事儿这么粗手粗脚,仔细咱家把你弄去内府里头活活饿死!”
却回头来对君瑞媚笑,“这位大人不妨事儿吧?”

君瑞早年在宫中也待得久了,这档子事儿见得不少,厌出宫门大半也是为了这个缘故。于是并不言声,只是冷冷瞧着那人。那人年纪不过十余岁的样子,身上穿的宫服,从品阶上看,竟已然是个少监。那人见君瑞不做声,只当是个软柿子,不由就放了心道:“看大人样子,是要陛见。只是弄成这样,若要陛见,恐怕君前失仪。看大人官服,当是从七品的。咱家那里正巧还备着这么一套,不如大人换上?”


君瑞冷笑:“如此倒好,劳烦公公了。”

那人又笑:“哟,大人是真客气了。不过……”君瑞一挑眉,已料到他的后话,那人轻弹了下指甲,果然道,“做身袍子总要些衣料银钱的,只是咱们宫里当差的,不比外头,人家看来好生风光,其实是囊中羞涩。故而,还望大人……”那人说道这里,住了口,斜瞄了君瑞一眼,却把手掌翻了出来。


君瑞几乎想笑。

官场上头是买卖官爵,深宫里头另有财路。果然是富贵场上众生万象。怎不该笑,笑只笑:夕年还有鸿鹄志想做个清廉为民的国家栋梁,如今看来,倒是自己算做人间异种。


笑罢又当哭,哭只哭:不过是个阉人,竟敢就拦路勒索朝廷命官。吏治污浊,内有民变频频,外有夷族战乱,人祸如此,又有那天灾不断。储君啊,大明朝骨架之下早已被掏空,你为之倾倒的江山原来却是这般得摇摇欲坠!


先前在仁寿宫外守望的宫人见此处生了事,迟疑了片刻,那人便一路奔了过来。及至见着抱了孩子的君瑞,方才舒了口气:“大人可算到了,咱家近来调任太子身边近侍,今奉了太子之令,请大人去见太后娘娘前先过去太子那里一趟。”


话毕,立即对那少监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来寻陆大人的晦气!太子还急着见大人呢,快去把替换衣裳取来给大人换上,回头咱家再找你算帐!”

君瑞听他语气,不由瞧了他一眼,原来是个太监,难怪如此神气。君瑞冷笑道:“不必了,本官这就去见太子。”

太监一愣,却见君瑞拂袖而去,见他去得远了,才缓过神来,忙着要追上去。不几步便似是又想了什么起来,回头朝那少监使了个眼色,气急败坏低叫道:“还不快来,咱家去太子那里看着,大人在太后那里等着你回话呢。”


少监慌忙点首,赶紧过来,与那太监两人一同入了仁寿宫门。

第十七回:丹墀殷红尽染碧血 禁城阴霾肝肠寸断

许久未曾再入太子寝宫,如今踏上殿前石阶,忽然就想起那天子脚下的丹墀来。艳红若血,在那丹墀下叩首,近得仿佛还能嗅出热血蒸腾的腥味儿来。古今多少肝脑尽涂,古今多少鲜血尽洒,却依旧画不完这丹墀之上权利争斗的痕迹。


终于太子也走到了这一步。

君瑞苦笑了一声,垂首看着怀里灵吟孩童的稚气眼神。灵吟仿佛很是不安,四下张望着,用他丝毫不明白世事的双眼瞧着周遭一切。君瑞把孩子的脸转了过来,轻轻拢在了自己胸口。


灵吟,还是不要看的好,别污了你天真的双眼。禁城每一座宫殿都已然蒙上了一层血腥的阴森气息,君瑞知道,万贵妃的猝然薨逝绝不可能只是单纯的暴毙。是谁下的毒手?嫔妃、太后,还是……太子……?


灵吟,你的父亲已陷落在了这狰狞可怖的宫闱里,但只要他一息尚存,就绝不会让你再步上他的后尘。

君瑞把孩子抱紧了,心下一横,踏进了太子寝宫厚重而血一般猩红的宫门。

“君瑞。”太子如今已长至十八,人内敛了不少。他微笑着,看君瑞把孩子抱了进来,纵然是有满心怒火,面孔之上,却依旧是挂着从容睿智的表情。“头回见你,我才十二。而你不过十岁,却是十分乖觉可爱。今日,你已有了嫡长子。”


君瑞沉默地看着那自阴影中移步出来的人,却没有想到,他张口说出的,竟是这些话。君瑞已有一年多没再见过太子了,但凭借他自幼随侍太子,他深知太子心底里头是个阴沉的人,如今的和颜悦色显然不是他的本意。君瑞没应他,只是看着太子,目光缓慢地移过了太子面上每一寸。


太子步近君瑞,端详了灵吟一眼,不由缓缓泄露出了他潜藏在内心深处那阴沉恶毒的目光来。他贴近了君瑞,附耳低声道:“自你成亲之后,你便处处躲着我。你可知道,每回见你避让一旁弓身行礼,我就想着把你夫人一刀一刀地凌迟。”


君瑞看了他许久,忽然大笑了起来:“你如今同我说这些话还有何用?”太子听他笑得如此惨然。顿时一愣,先时想说的话,早忘了九宵云外去。

君瑞渐渐止了笑,便把灵吟放在一旁紫檀木罗汉床上,却回身向太子道,“那年杭州府上我愿拼就性命护你,只是书生无用,惟有戕害自身才保你及时回返。及至今日,已是三载。回首看来,依旧不悔。可惜斯时我年纪尚小,只道你日后成就一代明君,唯愿于君阶下称臣陪你一生。原来我错了。”


君瑞向太子走近一步,看着太子:“江山如此多娇,引得无数英雄竞折腰。你眷恋江山,我不以为怪。我要你日后青史留名,做个明君。故而,为免累你声名,我情愿去做个‘修撰’。可你不允,硬把我推下宫闱争斗。你早忘记那年我在杭州府已是掏空了底子,是略受了寒气就能病上好久的身子。”太子不由退了一步,只觉得身子陡然冰凉了起来。


“你为了江山,却把心上之人往火坑里推。可怜我明知道你那些话无一不是替你自己打算的主意,拿来糊弄我,我也认了。谁叫我就是喜欢了你,日后能平安留在你身边,也是好的。只是平生不会与人争斗,一年倒有大半日子为避世告病在家。这些你全不着意。中秋夜,你来寻我。在你怀里一夜,看月满树梢、夜桂传香。我便想着,你心里还是有我的。为此,我仍旧听你的主意,做那吏科给事中。你好!”君瑞眼中含泪,向太子又逼了一步,“我处处受人谤讥,纵然悲愤郁结在胸,却不忍说给你听,免得你替我操心。可我知道,你怎可能不曾听说。我知你正同万贵妃斗得水深火热,不好教她拿住把柄。因而,我全隐忍了。可你给我送了什么来?”太子心中一恸,也想起来那东西来。看君瑞近在咫尺的泪眼,太子只觉自己一颗心真如被人攥在手里狠狠捏紧了一般。


君瑞复又一笑:“皇上要替我指婚,你却送了那劳什子的东西来。明知我对你是掏心掏肺的傻,却来对我表你‘逐鼎’之心,要我允下婚事,莫要坏了你的事。自那时起,我就知道,在你心里,我终究不如江山。……也是,我陆栎是何许人也?竟也妄想与江山比肩。可我今日要你知道。我想你成就明君,救百姓于水火。可我也存着别心,想你能生生世世在我身边。我偶尔也有非分之想,妄想你有朝一日竟能告诉我:江山再好,也终不如我陆君瑞。可你放不下江山。故而,这念头每一兴起,我便生生将之压下。太子,我的储君。你早已背弃了我。只是我傻,从未看清。就有一日,那人对我说‘你若不爱自己,世上便再无一人爱你。’此话真如当头棒喝!为了你、为了父亲,我允了婚事。忠孝已是两全。再无对不起你的,也算暂且安了爹爹的心。”


君瑞冷笑:“我知你替我选的亲家,定是对你助益最大的一个。却没想到,你选的竟是刘吉。此人向来无聊。成化十八年他因丁忧必要离职,上位令他‘起伏’,他却一而再,再而三恳辞,做出那淡于名利的孝子面孔。背地里头,却暗托万贵妃娘家人万喜,影响上位,使上位不准他辞。我且问你一句:这样一个人物,你怎就替我选了他?”


太子默然,终于开口道:“除却他,原还有王恕、马文升和徐溥三家的人选。马文升是王叔的人,我私心底下,并不想你与王叔多有瓜葛,故而划去了他的名姓。而王恕此人又过于刚直,素来是‘直声动天下’。这样的人,多半命不长久。我恐怕你受他牵连,因此也不想他做你岳丈。而徐溥为人‘凝重有度’,有相才。只是他并不仅如汉朝三公之坐而论道,‘守正’而已,遇该争之事,他也未尝不争。素来听闻他爱惜‘掌上明珠’,你声名已亏,他岂肯把爱女许给你!我既是逼你成婚,又怎忍心再累你受辱?惟独那刘吉是阁老,手中权柄不小。我自然须他助益,再说此人虽是无聊,却定能容你。因此才选了他。”


君瑞哈哈大笑:“果然不错。你原来全算到了。可月衣何其无辜,竟无端嫁了个心存旁人的主儿。我婚后避着你,就是为了不伤她心。月衣是个好女子。我每每病得厉害了,一心想着的人,从不来瞧瞧我,只是一心替自己盘算着,如何把心里所爱卖个好价。她却日日拖着柔弱身子,伺候汤药。她知道我家中香烟单薄,竟不顾性命替我延续子嗣。你以为她就不知道我心中另有所爱么?她的眼睛日日都是满布了忧伤瞧着我。我还记得她入门时的样子,那般温柔如水,眼内希冀微露。是我的错,为着你,竟已无力再爱她。明明知道你是背弃了我,也终究恨不了你!你知她死时说了什么?”君瑞眼中泪水夺眶而出,却又是逼退了太子一步,“她说,‘只恨她来得迟了,竟与君子无缘。’君子!……她看错了,我哪里是个君子。无非是个狼狈人,恋着那狠心的情人总不能忘。”


太子周身一阵冷汗映出,眼里看着君瑞悲愤样子,听他惨然而语,终是承受不住,一声暴喝:“别再说了!”他已退至罗汉床前,此刻顿时委顿了下来,跌坐床上,垂首将面孔埋进了自己掌心,闷声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从没那卖你的心思。”


“哦?那你是要我死。如此一来,你才能清清白白做你的皇帝,成就你的江山。”君瑞脸上泪尤未干,人已静了下来,漠然说了这一句,竟不再看太子,兀自低语道,“也罢。太后和你不是要孩子吗?我把孩子带来了,灵吟他随你们处置。我么……自是有去处的。只怪我自己有眼无珠,错看错爱了一人。既然如此,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如了你们心意就是。”


朱佑樘顿时大惊,猛地伸手拉住君瑞:“不,我怎是这样的人!君瑞,你莫要说气话。全是我不好,你气我骂我都随你。可你别说这话来吓我。”惊慌之下,太子已然全无了方才阴霾骇人的气势。此刻看他,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


君瑞未再言语,蓦然就看见了那躲在门外的太监。那是先前在宫门前传话的太监,可此刻他的脸正看向外间,脸上忽然就掠过了一抹释然的笑容。

君瑞也笑,只是微微一笑。猛地挣脱了太子双手,转身就走。

以太子往日的精明,这些原是逃不过他眼睛的。可此刻他却被君瑞方才那一番言语说得乱了方寸,竟没瞧见这些。君瑞举动突兀,又是使力甩开了他的手,故而,他身形一个不稳,竟跌坐在了青石板上。眼见得君瑞走得急了,他不由恐慌了起来。情急之中,他猛地扑了过去,抱住了君瑞双腿:“君瑞君瑞,你不要走。我做那些事原是笃定了你心里喜欢我,是如何都不会离开我的。后来刘月衣有了孩子,我才怕你是真恼了我,要走。所以才任着皇祖母把你孩子弄进宫来。我不是要逼你走啊,也不是要你命。你知道的,我不要你走。我是真心爱你的,怎么可能要你去死!你误会我了。先前都是我的错。你不要走,我们从头再来。你知道我从小就在宫里长大,宫闱争斗历来残酷,终不脱那些阴谋诡计。而今我长至十八,早学全了那些,却不知究竟该如何对待自己心爱之人。我总想着自保才是万全之策,没承想竟是自己错了。君瑞君瑞,你不要走。你要是不喜欢做官,那我就请父皇准你辞呈;你不喜欢孩子进宫,那我就去求皇祖母开恩;你要我陪你,那我便跟你走。只是君瑞,你不要离开我。你告诉我,你想我如何!”朱佑樘把脸埋在君瑞腿上,君瑞感觉到了那透过衣料的温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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