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殇君说“「别担心。」”──仿若睡梦中的一个承诺,在此时想来,却具有绝对的安定力量。修行者不禁苦笑,自己对海殇君的依赖,居然到了连自己都不能理解的地步……
满山的人影覆没天地一般涌到,梵天依然气定神闲的立在冰霁君身后。能感受到人界气息的涌入,身后又是足可信赖的朋友,眼前这一堆没有主人引导的士兵再多,又能如何?
冰霁君微微扬了唇角,梵天的宁定在他的料想之中,而幽冥君,该是赶不上了──淡淡的一缕特异的感觉此刻毫无预警的漫上心头。默雅,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让你看着吾离开,打击,对现在拥有魔界大半力量的你而言,或许能稍稍浇灭心头的权力欲求……?
有些想笑,这连自己都不能相信的理由。见他最后一面,才是自己的目的吧?
莫名的笑溢出唇角,冰霁君并不因为这突来的想法而缓了开启界门的动作。刀光剑影已在面前,而幽冥君的气息已近,他不能再冒这个险了!
停下了开启界门的动作,冰霁君收掌敛气,眼前将近通达的界门已隐隐看得见对面的景物,冰霁君转身,挡在梵天之前,一出掌已击退几名先锋,扫荡出眼前一片空地,「梵天,运起全身的功力,你可以过得去。」
修行者看着他出招击退眼前的兵士,明白这些人没有能力伤害冰霁君。「嗯!」一声回答,修行者不再说话,十指合掌,在不伤到自己的情况下,尽力提升功体护住周身,只待能力提至极限,便能穿越界门。
界门,该是开了。
没有人知道那道蓝色的身影是什么时候来的,也没有人敢问。皇城边缘的守卫只是尽着自己的本份,盯着前方,立得端直。
有什么穿越界门的感觉明显……梵天,就此平安了吧!
心底一片莫名所以的感觉。蓝发君皇只想将它当成笑意来看待。或许这笑本来该漫上脸庞的……对着远处并不明显的银白雪地,那笑却怎么也涌不上眉梢。
受的苦,也都过去了吧!只可惜还是让寒冷的北冰原,在梵天的心中留下一定的印象。
──时间,总能淡去一切的。
转头,还是笑了笑。正好与他正面相对的兵士似乎有些吃惊,随即表现的若无其事一般,只是依礼点了点头。
蓝发的君皇一哂,突然问了,「吾与幽冥君,谁才是你追随的主人?」
一楞,深蓝的身影在满地还来不及拜伏的颤惧眼中,成了不能抹煞的存在。
天生的,魔界的主人。
梵天已入界门!
一回眸,幽冥君与星对望一眼。一个眼神,一个颔首,幽冥君一道强烈的掌气已风驰电掣般直向界门而去,巨大的力量当者披靡,直在冰原上开出一道血红的路,掌气挟起的暴风比掌力先到,直扑向界门。
是幽冥君!那几乎用尽全身力量的掌气让冰霁君再不能轻易对付,对幽冥君的了解让他明白,在这一掌之后,幽冥君不会有足够的缓冲时间再发第二掌──只要他能及时将梵天送入界门──
思索的速度与提升的内力同时,冰霁君气分二道,一猛一柔,刚强的力道正面迎上幽冥君的掌气,温和的绵力却是要助梵天一臂之力,尽快跨过界门之限。
那道柔力几乎触上梵天了!间不容发之际,不知何方迅来的力道却后发先至,横向而来,硬生生将这道柔力阻了下来,力道相撞带起的旋风反让即将通过界门的梵天顿了一顿,一时内力的不协调,将梵天逼退了一步;余劲未衰,更在冰霁君全力对敌幽冥君时,侧向击上了冰霁君!
「冰──」梵天一声惊呼。
意料之外的掌力让冰霁君在第一时间就忍不住一口鲜血呕溢了出来,他居然无法忍住这道看似绵柔的掌力带来的脏腑之伤,心头一股不祥的念头升起,那道内力……
「快走,梵天!」
听见梵天呼唤着自己的担忧声音,冰霁君甚至不让梵天有时间将自己的名字念完,陡然的打断了梵天的话,反手击退近身的数名兵士,与梵天短短一个照面,随而转身应付潮水般涌来的兵士。
凌锐坚定的眼神在那一个照面里,传达了最真切的意念。一咬牙,梵天闭上眼睛,提起全身内力,不再理会自身可能造成的伤势,直向界门而去。
他该是跨入那道门了──如果不是那突然而至的一句话──
「你若离开,吾会杀了冰霁君。」
冷寒更胜严冰的一句话,带着不容怀疑的坚决直透人心,梵天一怔,脚下略缓,猛烈的一道真气已直扑而来。
情势在瞬间整个逆转,冰霁君一惊,再顾不得要将梵天送入界门的想法,纵身一跃,将笼罩在掌势之下的梵天推出,回身运气,瞬间急促提起的掌力却难以化尽迎面而来的强大内力,掌力相碰之下,真气更是翻涌不息,一口鲜血已在喉中。
黑发的男子看着,忽尔一笑,掌心略翻,看似软柔的一道真气迅疾,在所有人都还来不及反应的时间里,就已卷上了梵天,将梵天推向冰霁君的方向。
那一道暖柔的内力击来时,冰冷的感觉在冰霁君的心头仿佛直浇而下的雪水,太明白那代表的意义是什么,他却已身陷其中,不能自拔。一转身,接住被拋向自己的梵天,也承下那道由梵天身上转移至自己身上的力道,胸口一阵剧震,他用力握紧了双拳,一提气,纵身跃出了战围。
「冰霁君!」梵天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听来凄厉,夹着心惊、疼痛与愧疚。抱着自己疾奔的人向着皇城的方向而去,鲜血半滴在自己身上,半洒落在雪地里,伤势的沉重,在冰霁君激烈的心跳与渐显迟滞的脚步上看得分明。
随后而来的追逐者将到,而其中的二人,尤其是九护法,是目前的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摆脱的。是到不了皇城了──
魔界的第二高手,原来并不是吾──
致命的疏失,却直到此刻才想得分明。苦涩的笑在冰霁君的脸上扩展,转过一个山坳,冰霁君将梵天放下地来,还不待梵天说话,伸手取出怀中的寒火珠,突然闭起眼睛来。
猛然意识到冰霁君想做什么,梵天急得双手并出,「不可以!」使劲的拉扯却断不了那不住传送着的内息,「不能这样,他们的目标是吾,你──」
冰霁君陡然睁眼,一双金瞳直盯入那双清澈的眼里,含带的意味不是怪责,却是失望。
「……要走,我们一起走。」咬着唇,梵天低下了头,锥心的痛楚在他的胸口徘徊,明知希望渺茫,明知冰霁君是决定了绝不更改,他仍然努力着,突然抬起头来,「一起走,不一定就走不了的!」
一起走?一定走不了。你不明白吗?不,你是明白的。只是那个会为了幽冥君一句“「吾会杀了冰霁君!」”而顿了脚步的人,又怎会断然离去?
笑了,冰霁君伸手抚上他的脸,「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一伸手,梵天紧紧握住他的手,「一起走!」
伸手紧紧握住自己的手的白发修行者,一双明澈的眼里还溢着希望,那几近恳求的视线,只怕是世上最难拒绝的言语吧……
唉。
「只要,别忘了吾。」
寒火珠塞在自己的手中,修行者怔怔的望着他,热上眼眶的不知是什么,渐渐的渗出了眼角。
这样就够了。呵,这样就够了。笑了,他突然将修行者拥入怀中,深深的一个吻印在额上──
「只要……」缓落耳旁的言语,与轻柔推出的力道同时,在修行者陡然睁大的眼里,衬着身后密布的追兵,映成永不能忘的身影。
「……别忘了吾。」
《天若有情》 72.诀别
烈日、疾风,漫天烟尘。
熟悉的气息近了。
向着此处奔驰而来的人拥有深厚的功力与敏锐的判断力,与只有他才明白的,隐藏在平静的表情下,狂烈激越的一面。
胸口翻腾着,不知是逐渐散逸的真气,还是逆流的血液?白色的衫袖早染上一片暗红。冰霁君略提了提气,丹田的空虚反应在血脉里,激烈,却无力。
笑了,也涩,也苦,心却是暖的。凝在视界里的暖黄身影消逝,却烙在整个思绪里。
还能保护梵天到什么时候?
就试试自己的能耐吧!
眼前侧立的短白发男子只是微合眼眸,平常一般的表情。轻扬的冷白衫袖,却怎么也让人不敢轻忽。
扬动的金发慢慢静止在胸前,急驰的人顿了脚步。不见梵天的人影,也感觉不到异于魔界的气息,看来是离开有一段距离了。
幽冥君有些惊讶。斜飞入鬓的一双修眉却也只是几不可辨的轻轻挑扬。他居然让梵天一人离开?难道以为在吾面前,受伤的他还有能力离开去寻找梵天?
略向身侧一望,当前的将领会意,无声渐向周围散去,寻找白发的修行者。
黑发的男子还在身边,关注着一举一动。幽冥君微微一笑,之前种种情绪再无端倪。开口,是王者的风范:「为吾尽力,吾仍然不计前嫌。梵天依然归你所有。」
侧立的男子慢慢张开眼来,金色的瞳眸平视着前方,是那道暖黄身影离开的方向。一笑,「给吾一具尸体吗?」
美丽的眸子倏睁乍敛。怒眉不挑,却微扬了唇角,幽冥君的声音依然平常,却渗了一丝迫人的气息,「那么,你想选择连尸体也见不到?」
「是吗?」冰霁君一笑,一片冷白的光影自微扬的衫袖间疾出,冰寒划过,当前而行的军士只及得上惊愕,冻凝的表情便再也无声可出。一回首,金色的瞳眸炯然掠过千百兵士,指掌倏提,疾风过,雪地上一道深痕直延展了开去。凛然沉声,是不可进犯的威仪:
「以此为限,谁再向前一步,此地便是埋骨之所!」
胸口起伏的声音几不可闻。幽冥君凝着那双金色的眼瞳,看不见自己在那瞬间抿咬的发痛的唇。
「……杀了他。」
风中飘飞的发,渐渐沉落了地。覆在修行者的脸上与身上,和着雪,全成了一片苍茫。
一双凤眼依然定定的睁着,透过白色的间隙,看向一片灰蒙的天际。
紧握的指掌割过突棱的冰,鲜血流动的感觉炙热活力。
吾为何在此?为何在此!
温暖的,是他给的一切;冰冷的,是这一头可厌的长发;无力的四肢──为何不能像流动的鲜血一般自如!
张口想喊,却喊不出一句话来。郁抑的感觉渐渐堆积在胸口,一阵一阵,并成了剧烈的心跳,呼吸渐沉渐重,鲜血慢慢涌出修行者的唇角──他没有停止过想回去的念头,却任凭如何强烈的意志也冲不破那印在胸口上的,冰寒的内力。
温柔的、冰冽的、狂放的──冰霁君留下的……
不愿……吾回去吗……?
终究无力摊开的指掌,艳红的宝珠滚落。触着他冰凉的指尖,在雪地里绽出一片红芒。暖红的柔光照映着修行者半边脸颊,温热了他所有的视线。
“「只要,别忘了吾。」”
渐渐的,有什么模糊了整个视界。慢慢闭上了眼,那片红光在无尽的黑暗里依旧照亮了一片天地。
……吾怎么能……忘了你……
心暖了,相处的每一个微笑,都化成记忆里永远不能忘的身影。
像是见到那双金色的瞳眸笑了。冰寒的内力应和着他逐渐平缓的心跳,点滴消融,无声化去。修行者慢慢曲起手指,拥入那片温柔的光华。
杀伐声像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他定定的立在风中,看着来时的方向。眼帘终于眨落时,修行者紧握着手中的温暖,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不再回首。
风吹起,漫天血雾。那人白色的衫袖一片暗红。
光很强,映着挥汗的脸庞,刺目却移不开眼。
那人依然噙着一抹笑。
幽冥君一直看着他。平淡的表情一如往昔。
不明白为何会成为这样的情况。一直以来,那个人总是能掌控一切;得他想要的,却又在沉陷之前退开。总是保持着那样的自信,无所畏惧。
所以一开始时,他以为,那个人说“「想要一个人」”时,不过如同过去一般,又找到一个新的、有趣的目标罢了。
怎么……
“「默雅?」”
思绪一瞬,记忆里早该忘却的过往莫名的在此时重呈眼前。鲜明的仿如昨日。
那个全身裹着白色的身影远远而来,迎着光,一双金色瞳眸在自己的眼中映成太过刺目的颜色。
所有的人都走光了──该是逃光的……吧?他不很确定。他只是看着那个人向自己走来,很快到了近前,白色的身影遮挡了光。
“「站得起来吗?」”
他没有回答。或许是身上的伤让自己在试着站起时略蹙了眉心,他见到伸出在自己面前的手。那人微笑的望着自己。
“「顺路,一起走吧。默雅。」”
这个人,不一样。他没有拉住那人的手。凭着自己的双手双足,他慢慢站了起来,“「吾不喜欢这个名字。」”
那人只是轻挑了挑眉。
转身,前行,复回首。他突然笑了,像是响应着对方平淡到不可原谅的表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点任性,和一抹不知是不是怒气的情绪,睨着白衣的人,“「当然,你也可以叫我默雅──当你求我的时候!」”
闭上了眼睛一会。幽冥君缓缓咽下喉间似涩似苦的感觉。张开眼来,看见那人的鲜血飞溅了开来。
「还要再战吗?」冷寒的语调与淡漠的眼。
黑发的男子无声注视着。
拄剑在地,白色的身影连发梢都染上一层血红。早不明白自己战斗多久了,天空灼亮的光芒却一直都在,天尚未黑……时间还不够吧?却早已分不清覆在眼前的红芒是睫、是眸,还是整片天地?果然,还是只能这样了…大约是笑了吧,好似牵起了唇角。视线缓缓扫向声音的来处,看不清声音的主人。
「默雅。」
一个轻微的怔忡。幽冥君凝视着他。不明白血染成的金色瞳眸为何依然灿亮,像拥着天地间全部的自信。
「应吾一事。」呕出的鲜血又一道,掩住一片早成了暗红的衣衫。
突然发觉心头一颤。微笑在脸上依然邪美……只有幽冥君自己明白,控衡唇角的微扬困难。立即说了,「吾可以饶你一命。只要……」
「默雅、默雅。」笑了,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他却明白那人将有的反应。一个不稳,向后退去,拄剑入地,勉力稳住。「三天……应吾,放过梵天三天!」
风凝止在微扬的唇边。「……如果你与梵天,吾只容一人,你会如何?」
金色的瞳眸,像是凝望着他,微笑着。
「放过梵天。」
剎那溃决的,是情绪还是什么?幽冥君失去表情的脸庞上,苍白的怒气,化为倏提的指掌间、陡然扑向冰霁君天灵的宏大掌气。
黑发的男子微笑。
修行者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直到他再也无法站立。
背着风,倚着一片山石,他慢慢盘坐了下来。一片红焰,展动若舞。寒火珠在他的掌心里,绽着生命般的润泽。
凝望着,红焰里像是看见了什么……慢慢合上了眼,敛眉端穆,心法无声。
有生命似的,寒火珠贴着他的掌心,真气一点一滴的,顺着经脉流入他的身体里。溶入血脉的真气温柔又狂放,点点化去他满身的凝重,身体轻了,发……
白发自末端一寸一寸断落,渐渐短到了腰际。断落的发在风中像冰晶融于火阳里,散得无影无踪……
什么温热了脸颊……他慢慢张开了眼睛。
梵音轻轻,飘散在北冰原不息的风里。
杀伐声?
蓝发的君皇陡然自静坐中惊醒了过来。眼前是熟悉的寝殿,空荡荡的,没有一丝其它的声息。
凝了凝眉,不明白那种贴着胸膛的鼓动是什么,伸手按向自己的心口,平稳如常──他却知道那种深刻的鼓动并没有真的消逝。
二天了。自界门开启后,这种怪异的情形就不断出现,在他静心打坐时,或者睡梦中,总叫他突然惊醒过来──他一定曾在打坐时,或睡梦中看见或听见过什么,但每当他醒来,除了心口的余悸,什么也没留下。
伸手触向额头,果不其然,满手的冷汗。他想起过去也曾有过这样的情形。那是他尚在人界,每个人都还称他海殇君时的事了。总是突然的心有所感,也是那样的冷汗密涔,而后什么也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