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髮的青年沈默了一會。白髮的修行者想離開一事,在自己心中造成的,不只是不願,更多了那麼一絲不悅。
但這卻不是今天才知道的事了。修行者以前偶爾提起滅境的朋友的時候,那種愉悅思念的神情、那種全心託付的信任……
眉頭有那麼一瞬間皺了起來。藍髮的青年終究輕吐了口氣,「吾與你同行。」
「不必勞煩好友了,吾能自行前往。」
但吾一刻也不願你離開!心中波濤翻湧,藍髮青年卻是微笑著說出來的,「吾知好友能自行前往,但吾諸事已了,陪好友一趟也無妨。」
白髮的修行者看著他,他只是微微笑著,卻不容推拒。
修行者看著他的眼神突然有了那麼一絲變化。是什麼?一閃而逝的神色讓藍髮的青年也分辨不出。修行者已垂了眼簾,「既是如此,那就勞煩好友了。」
是自己的神色有了變化還是?記得方才以爲他要拒絕時,是有那麼一些失望……
失望?呵,吾居然漏了心思啊!
要說嗎?今日?
藍髮的青年在心中暗歎了口氣。
眼前的狹道天關雖然封閉如初,但對魔界的君皇來說,還起不了什麼作用。
他看著修行者坐在身旁,閉著眼睛凝盡心神,仍無法與滅境諸人心神交會。
他知道那是修行者的功力其實尚未恢復之故。
要幫助你嗎?
是的,他下了自始至終沒有變過的決定。
有朝一日吾會爲你解開狹道天關…在你再也不願離開吾的時候!
他們一直待到傍晚,他帶著疲憊的修行者返回皇殿。
什麼也沒說。
《天若有情》 52.如夢
這幾天他都不很快樂。不表於言、不露於色,但藍髮的青年知道。
藍髮的青年看著眼前執棋沈吟的白髮修行者,心中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
知道他難過的原由,知道自己能幫助他……也知道目前自己不會幫助他。
他仍然打坐一整晚。藍髮的青年每個晚上都看著他,有時從入夜開始,一直待到晨曦初露時。
這幾天不再惡夢連連了──不入眠的夜,自然是沒有夢的。藍髮的青年每晚都伴著修行者。立在床邊一整晚,但不能爲他拭汗,不能和他說話,不能出手相幫,甚至不能一直一直的看著他──因爲專注的視線會讓他知道。
不知爲何,知道不會再有惡夢了。
比起這樣看著他,但無能爲力……或許惡夢或令人心寒的美夢都不是那麼重要。有時藍髮的青年會希望他開口求助,甚至有個求助的眼神都好,但他不曾,他只是每晚默默的坐在那兒,做些超乎現在的他所能做到的事。
好幾次,藍髮的青年都幾乎出聲制止了!但後來都只是提著氣看著白髮修行者沿著臉頰滑落的汗水濕了胸前的白髮。
於是白天時,藍髮的青年總是一大早就到了他的門前──其實只是無聲離開他的床前,然後到門前去敲門罷了──加重腳步,或者喚著他的名字,讓他不再行氣,讓他能早一刻歇息。
……想幫助他。
好想好想……
白髮的修行者落下一子,有些訝異的擡頭看了他一眼,「怎麼了?吾臉上有什麼嗎?」說著揚起唇角笑了一下。
藍髮的青年也笑了一下。「當然。」
「喔?」
「有吾愛看的眉和眼,有吾愛看的鼻和唇,還有……」
「好友,該你了。」白髮的修行者望著棋盤,看來神情相當專注。甚至手指略有比劃,似乎正在計畫下步棋路。
藍髮的青年微微一笑,隨手落下一子。
「嗯?」白髮的修行者略略皺了一下眉,「好友如此落子,豈不多餘?這一小塊地方早已是好友的地盤,不落此子依然如是!好友如此,豈非斷送大片江山?」
「吾不在乎。」對望一眼,藍髮的青年突然擡眼望向遠方,深紅的眼眸幽然深邃。「若是能得吾心中之地,棄江山亦不可惜。」
「好友最近心中有事,莫非爲此?」白髮的修行者望著他,眼神有著關切,「何處是好友心中之地?是否能與梵天一說?或許有吾幫得上忙之處!」
藍髮的青年站了起來。他知道坦白的時刻即將到來。爲何是此時,他也不明白,或許是早晚都要說吧!早晚……唔,真奇怪,這幾天以來不是已覺得這件事不再那麼重要了……?
此刻心頭卻跳得劇烈異常,一顆心似要脫繮而出;劇烈的心跳讓他覺得眼前有些發黑,思緒一片混亂,他只好雙手按著桌緣,看向天空,努力屏除雜思,全心思索著等會要如何應對修行者的反應。
「吾是魔族君皇!」
刻意壓抑了,末尾的語音還是激動了些,藍髮的青年感到心跳得劇烈。修行者沒有回音,他只聽到自己的心跳。
或許是太過專注於自己的思緒中了,所以當修行者隨後的二聲“「嗯?喔。」”傳入耳中時,他並沒有想到那是修行者的聲音──或者,雖然知道那是修行者的聲音,他卻下意識的略了過去──直到很久以後,他回想起來都覺得自己一輩子再也不可能那麼失態……
一片白色的花瓣自不遠處飄然而墜。藍髮的青年看著,突然覺得白髮的修行者沈靜的有些奇怪。不是該大怒,或者至少表示一下疑惑之意嗎?
呃、還是說他方才有說,自己沒聽到?
於是藍髮的青年慢慢低下了頭,這才發覺頸項有些僵硬──當然這種時候爲什麼會想到這些問題,他自己也不明白了。
白髮的修行者正好斟了一杯茶,也站了起來,持杯到了他眼前,「好友是不是累了?」清澈的眼神中有著笑意。
笑意?
「先喝杯茶?」
他看著杯裏微帶橙褐的水液,突然覺得口中有些乾渴,他抿了抿唇,看見修行者美麗的臉龐,帶著些許笑意──笑意?他再次意識到。或許是覺得不可能吧!他沒有仔細去思考。略略的,他偏過了視線。
什麼時候突然回想起來的?他也不確定。總之是在一段不知時間長短的沈默後,他突然轉回視線又說了一次──這次幾乎是吼著出口的:「吾是魔族之人!」
「吾明白啊。」修行者的回答來得很快。
他只知道那一瞬間自己一定是愣住了!
修行者微微一笑,「難道好友最近心神不寧就是爲了此事?吾早就知道了啊!」
啊?啊!
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
藍髮的青年突然覺得天地間只剩下自己的心臟還在猛烈跳動著──突然不太能確定那真是自己的聲音,「可是你說爲誅『魔』而來!」
「嗯!」修行者重重點了點頭,「吾爲誅魔而來,但吾所謂『魔』,是指爲虐作惡者,無關乎世俗所謂聖魔之分。吾之所以吃驚,只是不知好友竟是魔族君皇而已。」
他突然覺得該好好想一下。
轉過身,他向旁走了開去。直直的向前走去,踏過了許多花草,沾上了一些新春泥土的芬芳……一直走到方才那株有著落瓣的樹前。
停在那兒,好像也只是因爲過不去而已。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又一聲清亮的「好友?」在背後響起時,他才猛然醒覺。喝!嘴角是揚著的!──突然發覺時,笑紋早在擴展,心中充斥著的不知是喜悅還是興奮,他只覺得有滿腹的什麼需要發泄一下。
碰的一聲,他突然重重一拳擊在樹幹上,滿樹落花在他頭頂如雨灑下,卻不到三寸,又讓突起的一陣旋風卷起,重又飄舞了起來。
「呃?」
白髮的修行者還沒意識到發生的變化,快過光影的一抹藍色已然將他包圍,手肘一震,手中捧著的茶水傾了一下,幾乎噴濺而出。
但只是幾乎而已。藍色的袍袖輕輕揚起,飛濺的水珠連一滴都沒有漏掉,盡數回到杯中。
茶杯在修行者的手中,而他的手在藍髮青年的手中。藍色的袍袖一邊曲起,握住了他的手,另一邊則緊緊將他圍繞著。
修行者顯然有些吃驚,也不很喜歡這樣的情況,他想推開身前的人,身子卻被對方緊緊抱擁著,右手也在對方的手中,他只得伸出左手推著對方的手臂。
自然是紋風不動。藍髮的青年只是笑著。最初是無聲浅笑,後來變成開懷的大笑,笑得連眼淚都停不下來,他卻沒有多餘的手和多餘的時間去抹掉自己的眼淚,他只是想拿走修行者手中的茶杯,免得等會燙傷修行者的手……
結果茶杯是震碎的。他在茶水濺上修行者的手前,輕輕揚了揚衣袖,幾縷輕煙從他們手上飄渺而去,下一刻他緊緊的擁住了修行者。
喜悅和激動,占滿了他的胸懷,雖然知道修行者在他懷中的掙扎──或許是抱得太緊了,他卻連一點放手的打算都沒有。
喜悅幾要漲出他的胸口!他突然抱著修行者沖天而起,雙足點過最高的樹葉,縱向更高的晴空,在空中旋了幾轉,飄下再起,幾步便望見了那個美麗的大湖。
大湖?嘿。他突然想起方才修行者的笑意,一抹帶著奇詭的笑容在他的眉梢揚起。他轉身沖向那片湛藍的湖水,潑喇一聲,水花四濺,早春冰寒的湖水圍繞著四周。雙臂一攏,他擁得懷中人更緊了。
突然被帶入水中,又被緊緊的壓在對方的懷裏,修行者顯然難受已極,皺著眉頭用力推著他,他卻突然抓住了修行者的手,笑著按向自己的胸口。仍然劇烈跳著的胸口,令修行者愣了一下,眉頭卻皺得更深了,輕輕一掌,便擊向他的胸口。
幾絲輕輕微微的血絲飄上湖面,白髮的修行者愣了一下,藍髮的青年卻笑了起來,不同以往任何一次的,不同在任何人面前的,藍髮的青年笑得如此開懷,笑容燦爛的連天上的太陽也不再耀眼,笑聲在湖面遠遠飄蕩了去,一群侍女還是侍從被這既熟悉又陌生的笑聲引了來。
「呃?啊……!」驚呼的卻是岸上的侍女們。隨後雖然立即掩上了口,代表驚詫的聲音還是不斷自新來者的口中逸出。
水中的二人親密的令人臉紅。
藍髮的青年緊緊的抱著身前的修行者,扶著他的頭,吻得熱烈……一開始是修行者沒有防備,藍髮的青年於是順利侵入他的唇舌;後來卻是無論修行者怎麼抗拒,咬著他的舌,甚至咬傷,他也不退開。於是火熱的纏綿中有了血的味道。
一掌拍上他的胸口,再一掌、又一掌──直到他突然發覺每次都漸強的力道突然弱了下來。
心頭一驚,他趕緊放開糾纏的唇舌。修行者雙手抵著他的胸口,喘息得不能再劇烈。藍髮的青年望著他,又笑了起來,伸手擡起他的臉,卻見還在喘息的修行者惡狠狠的瞪著他。
岸上的笑聲雖輕還是傳入了二人的耳裏,修行者一愣,原已紅透的雙頰如今更紅的似要滲出血般,幾聲過後,連耳根都紅了!他笑了起來,白髮的青年瞪著他,柳修的雙眉一個打結,一掌便劈了下來。
他突然覺得沒有什麼時候會比現在更快樂了!拉開了迎面而來的雙腕,一個側頭,又在白髮青年的耳邊啄了一下。
「你!」
白髮的青年顯然是氣炸了,略一側身,便向他膝彎踢去;他在水中一個轉身,繞到白髮青年的背後,抱著他邊扯邊拉的遊到岸邊。
本來是真的覺得玩得差不多了,一眼瞥見對方盛怒下略略顯露的安心神情,他又不想那麼早上岸了!唇角一揚,他等白髮青年雙手按上岸邊,正要躍起,才拉著白髮青年的腰帶又將他扯了下來。
「──哼!」白髮的青年就著這一轉之勢,掌力脫手而出,直接按上藍髮青年的胸前。
一股強大的反震力突然傳來,兩人都吃了一驚。藍髮的青年雖然及時想起,卻也只收回了五成真力,另外五成加上白髮青年原本的掌力,直接彈回白髮青年的身上,「啊!」的一聲,卻是藍髮青年的驚呼聲,白色的長髮染上了鮮血。
他趕緊將白髮的青年抱上岸邊,雙掌立時按上白髮青年的背心,緩緩爲他順氣。
空有強大的內力卻無法讓身前的人復原如初。真氣只行到一定的程度,便礙於修行者原本的傷處而無法推進。鮮血仍然自白髮青年的唇角逸出,藍髮的青年胸口一陣疼痛,既難過又自責,眉心幾要皺成一團,卻見懷中人睜開眼來。
「怎麼樣?還好嗎?」藍髮的青年急急問著。
白髮的青年看了他一眼,一句「無事。」卻顯得十分冷漠。推開環著的雙手,白髮的修行者站了起來。
腳步頓了一下──但也只是頓了一下而已,白髮的修行者仍然向前走去,一身濕衣上的紅迹斑斑,他卻視如不見,腳步也不再遲緩,一步一步都穩穩當當。
藍髮的青年卻知道他傷得不輕。站起身來,幾步走到他面前,橫伸雙手,擋在他身前。
白髮的青年停了下來,無奈的看了他一眼,「好友不必解釋,吾明白,只是,」突然笑了一下,「總得讓吾先換下這一身濕衣吧?」
藍髮的青年卻笑不出來,望著他,眉心一凝,突然彎身將他橫抱了起來,「到吾那兒去吧!有些藥丹還有用處。」
他看著換上一身乾淨衣裳的修行者,和著水吞下他掌中的藥丹,今日一早的喜悅走得無影無蹤。
修行者看著他一臉凝重的神色,反而笑了笑,「吾不會有事,好友別擔心。」
別擔心?如果你生氣著怒駡,吾或許會好過一些……他輕吐了口氣,胸中那股沈重之氣卻依然故我。他看著眼前修行者淡然的神色,眉頭一皺,趨身向前,不很緊的擁住了身前的人。
臉頰碰上了他還略有水濕的白色長髮,藍髮的青年一愕,臉色黯淡了下來,十指凝著氣,輕輕順著他的髮絲梳理了下來。
水氣逐漸在他手中散去,白髮絲絲滑柔,最後散漫在他和他的身上。
「多謝好友。」白髮的青年微微笑著,側頭想向他道謝。
圈在身後的雙手卻緊了緊,他靠著修行者的頰側,閉著眼睛,輕輕說了聲:「對不起。」
「沒關係,」修行者浅浅一笑,「吾很高興好友能如此敞開胸懷。」
「……留下來好嗎?」
「嗯?」
「留在吾身邊。」
「吾現在不就在好友身邊?」
藍髮的青年笑著搖了搖頭,卻沒有再說,俯身將他抱了起來。
「啊!吾能自行行走,好友不必…」
他被輕輕放上了床。
「你好幾天沒有真正休息了,不是嗎?」藍髮的青年替他蓋上了灞弧?
「好友怎知──!」白髮的青年陡然住了口,睜大眼睛看著他。
藍髮的青年點了點頭,笑了一下,「先睡一下,吾去讓人準備一些藥湯。」
他的衣袖突然被身後的人扯住,他回過頭來,看見了白髮青年的神情…那是,和他關心著修行者一樣的表情…有點難過,有點不忍,還有點…呵,什麼呢?
也不重要了。他突然低下頭去,輕輕的吻了身下的人。
白髮的青年似乎是嚇了一跳,側頭避了開去,臉頰卻紅了起來。
他知道白髮青年的心跳和呼吸都急促了起來──或許只是想起方才的事罷了──但也說不定……搖了搖頭,他卻不自覺的揚起了嘴角。
知道白髮的青年後來轉過了頭來,凝重著神色,似乎要對他說些什麼…他卻沒有聽…也或許是早就知道白髮的青年想說的話,所以不必再聽?呵,還是不想去聽?
不知情爲何物嗎?
呵。
笑著,他走了出去。
今日或許是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日子。
藍髮的青年以手支頤,斜撐著上半身,看著身下正沈睡的白髮青年。
或許是太高興了,今夜自己說了很多話,魔界的、人間的,好像把過去沒說過的全都說了出來──然後看著白髮的青年倦極而眠。
他輕輕的吻了白髮青年的額頭,撫著散在枕上和床上的白髮。
月光照了進來,映在修行者美麗的臉上。
他看著看著,唇邊淡淡的笑紋一直沒法平復。
不知何時,深紅色的眼瞳模糊了,一行清淚滑下了他的臉龐,淡淡地帶了點鹹味。
他笑了起來,輕輕的,沒有吵醒身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