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梦————霍湮
霍湮  发于:2009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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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短暂,是因为不久之后发生的事,引起了谁都无法预料的变故。人生这出戏的导演实在敬业的让人叹服,把每个演员调度得恰到好处,挥洒得淋漓尽致。

假期结束后的三个月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开心的日子。白天我和顾青各自读书工作,晚上回到家吃我做的饭。双休日我做完家教就和他一起泡吧压马路,或者去周边地区游历。具体的事情我没办法一一详述,每当回想起这段平静而温馨的日子,心里冲撞的甜和苦总让我的精神不堪重压。那段生命中有太多的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包括他那不算长的一生中唯一一次有我陪同的生日。我们各自预支着往后的幸福,自以为是地义无反顾。

学期近尾声的时候,家里来信越来越频繁,到了寒假我终于经不住父母的再三催促回家过年。当然,顾青没能和我同行。

小山村里一切都还是两年前的样子。老一辈的更见苍老了些,小一辈的有几个也跟风进了城,大多还是留下来种地。我的出现明显给村里带来了喜气,我家也成了村里进进出出最热闹的地方。当我把带回来的小小礼物分塞进那一双双满是茧子的手时,每个人都用那种我受不起的眼神看着我,那些希冀和梦想压得我有往外逃的冲动。邻屋的海爷从那时就开始喜欢时不时地叨念:“咱们阿梦没忘本啊,没忘本。”

从头到尾,我都是最叫他们欢喜和失望的那一个。

乡下的年过得很热闹也让人操劳,六畜五牲,水酒香烛,倾尽所能的排场让我从小年夜开始就没好好歇过一口。三十晚上,和家里有点关系的亲戚朋友都被请进家门,名义上的团圆饭其实只是为了向别人展示我这个“有出息”的儿子。我应付着那些重复的问题,端着总是满满的酒碗穿梭席间。吆喝声劝酒声中,我依稀觉得那两年的时光仿佛只是梦中一瞥,我始终没有离开过这个单纯的地方,没有沾染上都市的戾气,没有遇见过改变我的人。那一夜我大醉,分不清梦里梦外。

清醒过来的时候,我人站在县城医院的病房过道上,面前站着神情憔悴的父亲和一脸淡漠的医生。我想起母亲是在我面前直挺挺地倒下,耳边听到医生生冷的判决,肝癌,已经扩散了。

我当时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事实,感觉心理上的冲击比预料的小得多。心里还想着,如果宣布的是母亲的突然死亡,或许我也就如此了了,不会多什么哀痛。

县医院没有治疗条件,几天后母亲转到省立医院,检查,拍片,住院,然后是无止尽的化疗。我把心力憔悴的老父劝回家,独自承担下照顾母亲的责任。临走时,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两本存折,一本上面账目零碎进出频繁,结余的数目是一万多,我知道那是家里给我准备的最后一年的学费。另一本上的交易只有一笔:人民币账户,存入,五万。

父亲解释说,他犹豫了半天才下定决心把钱都拿来的。我朋友的那些钱先借来救急,事后再补回去。还问我这么多钱够不够抵医药费。

我连连点头说够了够了,钱以后可以想办法,先把妈的病治好了再说。搪塞着送他上了公共汽车,隐瞒了这些钱总共最多只够坚持半个月的事实。

手里的存折有烫手的热度,看着那上面的数字,我沉默了。

最终,我还是没有动用那五万块钱。瞒着家里向学校请假两个星期延时返校,我在本应该屁股挨在板凳上听课的时候,坐到了那些高级会员制俱乐部的吧台前。开头两天我都是枯坐着喝白开水,有一两个相中我的也因为我要价太高而不再问津。第三天晚上,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坐到我边上,问我是不是大学生。他肥厚的嘴唇裂开的时候,那几棵金牙就闪啊闪的,又臭又俗。我的心突突地跳,僵硬地点点头,犹豫是不是该抛个媚眼什么的。他又自顾自说,你开价很高啊,家里急着用钱吧?看你条件不错,有没有考虑过长期服务?我心中一动,算计了一下开口报价,一星期一万,周二周六见面,当面结算,我要现金。那人目光在我身上游移半晌,烧得我差点坐不住跳起来。然后他咂着嘴,说现金没问题,一个礼拜三次,我给你一万三。我说,没得还价,我别的时间还要上课。胖子装模作样想了想,点点头,问我能不能试货。我说行,试货费按半价算。说完我自个儿就站起来,披上大衣往外走。从吧台到门口这一小段路,我走得无比艰难,两腿抑制不住的抖动,脚下一软差点栽倒在地。幸好边上有好心人稳稳抓住我的手臂,我报以感激的微笑,冷不防对上一双深沉冷咧的眼睛。

我倒抽一口凉气,后退三大步,跟在后面的胖子凑上来趁机在我屁股上捏了一把,用鼻孔朝那人哼唧,干什么干什么,懂不懂先来后到的。他嚣张的嘴脸在下一刻被一记正中面门的直拳打飞,整个人立即歪到一边。四周围沸腾起来,有人幸灾乐祸地大叫闹事啦闹事啦,有人明誓保身地退让,保安很快出现在视野里。我幡然从震惊中清醒,一把抱住眼前那个怒不可遏不停挥拳的人,硬是把他拽出了大门,拉着他撒腿狂奔。那样的夜里,世界很大。我突然就想一直那样跑下去,跑下去,忘了愁忘了痛忘了爱,最好停下的时候就是凄美的死亡。

那是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失去理智。

那是我唯一一次让他看到我的眼泪。

我萎顿在街边放声大哭。我他妈差一点就让那个龌龊的男人包了,差一点就能供得起母亲身上一星期上万的开销,差一点我……差一点我……

“妈的,一千块押金泡汤了!”我嘴里只是反复咒骂这一句。顾青停在我身后,点起烟,没有吭声。我跳起来拔出他唇间的烟掷在地下一脚碾碎,指着他鼻子吼:“你说!你没事儿跑那种地方去干什么!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去是吧?认识人还挺多,这么快就打听到我了!你坏我好事儿你知道么你!你凭什么给我出现!我不用你管!你走啊!走!!”

他不声不响地看着我叫嚣,把七情六欲深深敛入眼底。我看不穿,看不懂,只能通过大声叫喊来宣泄恐惧和疼痛。一辆出租惊天动地开过来,停下。顾青把我强行推进后座,自己坐到前座报了个地址。我捶着椅背吼我不回去,他冲司机淡淡一笑,说这小子喝多了,别介意。司机讪讪地笑,根本没把我的抗议当回事儿。

我无理地哭闹着,内心深处为自己如此的歇斯底里感到惊讶。乱七八糟的想法从四面八方涌来,叫人理不出头绪。我犹疑我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甚至开始庆幸顾青的及时出现。然而,今天若让我重新选择,我决计不希望看到他的出现。我宁愿堕落,也不愿身不由己地一步步踏进叫我痛苦半生的陷阱。

车停在了公寓楼下,我被一把拽出来往楼上拖,他步子大得惊人,我一路踉踉跄跄然后被甩进屋里。顾青关上门,背对着我站了很久,我靠在沙发上,看着他颤抖的手指重复着握紧和松开。

“吴梦,我不想和你吵。”终于他开口,声音冷静而平和,脸上也不带任何表情,“我知道你家里一定有事,你冷静点和我好好谈。”

他的声音激起我全身的颤抖,我本能的抵触:“有什么好谈的,我想要钱就出去做,就这么简单。”

“要钱做什么?为什么不问我要?”审犯人的口吻。

我别开头不说话。说不清为什么,一想到他捧着一大堆钞票朝我走来的样子,我就忍不住的恶心。现在想来,那应该是林瑞阳给我造成的心理阴影,所以我宁愿那些钱是用身体换来的,而不是感情。

“你是不是把手机也卖了?”顾青见我不说话,换了个问题,声音依旧冷咧。

我从鼻腔里发出个音符表示肯定回答。我知道他一定给了我无数条短信无数个电话,但我已经把身边值钱的东西全部变卖了。

“能卖的全卖了是吧?”

“是。”

“接下来就是卖自己是吧?”

“是。”

“卖完了身体是不是就该轮到感情了?”

“……我不卖感情。”

“你他妈见鬼去吧!”

他一拳轰碎了我面前的玻璃茶几,怒火烧红了眼睛,“你以为你有多硬可以一个人承担一切可以当别人不存在?肚子里圈圈比女人还多,狗屁那么大点事儿都可以搅得天翻地覆,你得意了,满足了?你想过别人没有?想过我没有?什么事情都不跟我商量,你那点肚肠就够算计了?行,你去找那个死胖子吧,有种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

我霍地站起来,不经大脑的话冲口而出:“你以为我想?你知不知道那个胖子把手放在我屁股上的时候我有多恶心!但是我得忍,一想到我爹妈的样子我就得忍!你没爹没娘的懂什么!”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顾青最心底的伤口被我戳穿,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发青。我没来得及说对不起,就被他猛地提起衣领贯出门外。房门在我眼前轰然关闭,我懵了。

那一道门就好像隔开了两个世界,我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跪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零碎的意念像画片在眼前掠过,我抓过一看,里面是彻底的黑暗。

这时候门又开了,顾青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屋里透出的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家里出事儿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声音沉沉的不带波澜,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告诉你有什么用?我不想你同情我,施舍我……”就好像林瑞阳做的那样……我把脸埋进双手,是的,其实是我自卑……

他蹲下身用里扣住我肩膀朝我开吼,声音里的愤怒和哀恸震颤着我的肉体和灵魂。我突然惊觉我有多自私,沉溺于自己的悲哀光顾自己的尊严,任性妄为,一点都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那样的我应该招人厌才是,为什么顾青还能包容我,说他爱我。控制不住的又让眼泪掉了出来,我伏在他肩头哭得像个孩子。我终于明白,那样的夜里我的眼泪不为母亲,不为金钱,不为恐惧,而是为了顾青。

“浑蛋!我帮你,因为我爱你,我爱你啊!!”

差一点,差一点我就失去了我的爱情。

 

 

11

后来我才知道,那几天顾青发疯似的找我,甚至差点坐火车去我老家。好在有一个朋友告诉他在那个俱乐部里看到个新来的和我长得很像,他就不顾一切的找去了。虽然谁也没有点破,但我猜那个人是许正宇,因为这家伙看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小子真他妈比我胆子还大!”我知道他是指我出去做的事儿,要是被学校知道铁定吃不了兜着走。而我之前压根没想到过那层,被他这么一说,也觉得后怕。心里也就更死心塌地地想着顾青,所以顾青要我发誓说以后无论有什么事一定要知会他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完完全全付出了我的信任,我的自尊,我的整个身心。

那是多么可怕的想法啊。在以后无数个舔着伤口的夜里,我懊悔,我痛恨,同时被无法泯灭的爱意煎熬。我明白了“人是不可信的”,这个真理顾青身体力行教会了我。

很快母亲就被转到那座城市里最好的Z大附属肿瘤医院,医药费全是顾青负担。母亲本就没有血色的脸被白色的床衬成青黑,苍白的嘴唇却弯出笑意,不停地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云云。因为我告诉她,是学校里知道了我的情况,捐款啊什么的我才弄到足够的钱,还有因为是附属医院的关系,会给我们一定的减免医药费。

我的那些连我都不太敢相信的话让母亲大赞社会主义好。我苦笑。一切靠的都是顾青,顾青的钱,顾青的人脉——母亲的主治医生是他大学时期的朋友。和他相比,我能做的就只是微不足道的诸如陪伴病人之类的事。我在病房里搭了个简易的小床,每天晚上都在那里陪寝,双休日更是形影不离。照理说那是不合医院规定的,也被顾青和他朋友挡了下来。偶尔顾青会以我导师的名义到病房里探望,和母亲聊两句,那时候母亲的话就会特别多,开口闭口都是我们家吴梦小时候怎样怎样。那样的场景我通常选择回避,要是呆时间长了,不丢脸死才怪。

尽管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母亲的病依旧没有起色。医生说是发现的太晚,前期治疗又不完善,康复的希望很小。言下之意,就是要我通知家里早作准备。我当下心里就一阵酸楚,也就更尽心地陪着母亲。本以为事情就会是简简单单的黑发人送白发人,但是现实往往出人意表。

顾芸的再次出现就是在这个时候。

那天是星期六,我和顾青在外面吃完午饭回到病房,就看到母亲的床边坐着一个人在那边笑得花枝乱颤,床头柜上有一个大号的保温杯,还有一碗喝剩一半的银耳莲子汤。顾芸看到我们就站起来笑骂我把她这个客人冷落这么久,拖着我的手坐到床边用一次性杯子盛了银耳汤放到我手里,说我这些天劳累了,也该好好补补。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看看顾青再看看顾芸,母亲在一边笑,说小芸到了好一会儿了,你看你顾老师一家都这么关心你,以后可不能忘了他们的好处。

我除了点头说不出别的话,心里头有点发毛,怎么说都觉得母亲的眼神里有种不对劲的东西。后来我才明白,母亲在第一眼就认定了顾芸这个儿媳妇,甚至幻想着在有生之年看到我们结婚生子。那是母亲在我面前不经意说起的,那时顾芸也在场。但她只是红了脸,没有表态。我当时只是纳闷,灵牙利嘴的她怎么就不作辩解,其实我只要再深入地想想就能够发现事情的答案,可以避免一场灾难。

母亲的病情是顾青告诉顾芸的,善良的她就执意来照看老人家,说我们两个大男人不懂怎么照顾病人,有她在才叫尽善尽美。于是每个周末她都特地从深圳坐车回来,给我母亲熬上点汤汤水水的,还陪着她有说有笑。我很感动,愈发觉得顾芸是一个好女孩,对她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刻意保持距离转变成亲近。

顾青那段时间挺忙,他挂职的那个公司有了一起产权纠纷,于是周末就变成了我和顾芸的独处。我们一起吃饭,散步,聊天,我就发现原来和她有很多共同的话题。她和我一样喜欢看书,一打开话匣子也就没完没了,说到兴奋的时候,她的脸蛋会泛起红晕,和顾青相似的眼睛闪出光芒。那样子,很美。

但是,我自始至终都只是把她当成姐姐。

顾青其实并没有多少家底,后来我才知道,他把股市里套牢的资金全部抽调出来——那时候中国股票市场刚把泡沫挤压干净,他原本有机会把蚀的本全部追回甚至翻番——加加减减三十多万用来支付我母亲昂贵的医疗费用。在这些钱用得差不多的时候,他终于开口和我商量卖掉下渡那间房子的事情。我虽然觉得失落,还是点头了。只是,母亲最终还是没有用到那笔钱。我和顾青的家也就得以留存。

时好时坏地拖了三个月,母亲终于撒手人寰。遗体没办法运回老家按照土习俗安葬,就在殡仪馆里开了个短小的追悼会,火化了再由父亲把骨灰捧回老家。父亲老泪纵横的脸至今仍历历在目,而另一个深刻的记忆就是从顾芸小小的掌心传来的热度。她从头到尾握着我的手,紧紧的。

那天晚上,我搬回了下渡。当顾青把我拥住的时候,我才觉得紧绷在心里的那根弦松了下来。他的安慰只能在我一个人面前表达,但我不在意。那段日子,我疲惫的心有他才得以依靠,我们彼此相爱,这就足够了。

有句话说,人是要相互扶持才能走下去的生物。顾青始终扶持着我,不管是在我爱着他的日子里,还是在我自以为恨着他的日子里。当我许多年后惊觉到这个事实时,悔意犹如潮水般汹涌,那样的我,不配爱他。

 

 

12

我因为母亲的事落下了许多功课,于是大三下学期最后两个月里我为了奖学金拼命读书,幸不辱命挤上了二等的末班车。顾青问我一年以后有什么打算,劝我考研。我想了想,摇头。第一,我没钱;第二,我等不起。三年的青春可以供我做许多事情,如今的我早已不再有刚进大学时的懵懂,明白读书不等于一切。然而我也理解顾青的希冀,他想我继续留在这相对纯洁的校园,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我拥抱他,吻他长长的睫毛,告诉他我想飞,我想飞得与他一般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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