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梦————霍湮
霍湮  发于:2009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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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完全消化他的那段话时,我已经不知道该作出何种反应了。

“我法学院有个朋友,圈里的,他告诉我的时候我马上打电话问你。结果一听你口气就知道出事了,想不到竟然是让他家里人撞见。他这样一走了之也好,至少不会让大家难堪。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那总比被退学要好得多,看开点吧,谈感情免不了被伤害。”

我忘了是怎么和他道别的,整个人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站在了下渡的那个“家”里。门口有双皮鞋,我走的时候它们并不在那里。我冲进屋子大叫顾青的名字甚至连门背后都统统查看过,最后绝望地坐进沙发。他走了,他走了?不,我不相信!我发疯般扑到电话机边,颤抖着手拨通了顾芸办公室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人,用几近冰冷的声音告诉我顾芸几天前已经辞职了。

我失神地放下电话,又开始试着在屋子里寻找顾青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最后,除了放在茶几上的两份房产证明和一串钥匙,我没有任何收获。

我曾经理所当然的以为顾青会是那个一直在背后支撑着我的人,这或许和我们之间的沟通方式有关,我一贯想着他应该怎么做,他也确实迎合着我的想法,处处维护我包容我。但这一刻我发现自己错得离谱,他从没说过他不会放弃我,我却彻底地信任了他,然后被他的放弃打击得一蹶不振。我早明白顾芸是比我重要的存在,我早应该在他们血浓于水的关系中及早抽身,我早知道顾青、是个冷酷的人。

我在冰冷的地板上躺了很久。感觉自己在一片黑白的海洋里不停沉浮,水波在我眼前幻化出一幕幕熟悉的场景。我看到我被人抱着,脸上洋溢着满足;我看到我拉着一个人的手,笑得肆无忌惮;我看到我亲吻一个人的脸颊,那表情好像在亲吻珍宝……

海洋深处浮现一双漆黑的眼睛,冷漠而锐利的眼睛,就这一双眼睛,将我周围的幻象统统粉碎。冷意从心脏涟漪般扩散,带动四肢的震颤。我猛地坐起来,一眼瞥见茶几上的房契。

我的胃开始痉挛,忍不住呕吐,但除了酸水什么都没吐出来。显然那两份房契是特意放在那么显眼的位置。目的是什么,我思维简单,只想到一个答案。我跳起来把房契抓在手里,这时候手机响了。

是许正宇。他打电话过来确认我是否还在人世,据他说我有两天一夜没有接他的电话,他差点要去报警。我告诉他我没事,却掩饰不了声音的暗哑。他沉痛地安慰我,说不就是失恋么,要是想不开就太对不起自己了。接着又发表了通天涯何处无芳草云云。我静静听着,然后说了句再联系便收了线。

看看手里的房契,我想或许我曾经有过些许轻生的念头,但我不会了。我轻轻把房契放回原处,手虽然还有些无法抑制的颤抖但我的精神已经稳定了下来,当然那种冷静过于极端。我告诉自己,我不需要他留给我的任何东西,任何能在我生命里留下刻印的东西,包括他最后留下的这两份补偿性质的房产证书。我走到门口最后环视这个家,连自己都被视线的冰冷感染,心脏被冻得紧缩成一团。

他不告而别,他践踏我对他信任的,他甚至学林瑞阳在最后告诉我我们之间不过也是一种肉体和金钱的交易。

我站在珠江边看着江水在落日下逐渐变转成深色,然后把手里的钥匙奋力一掷,带起一道金黄没入遥远的水波。耳边没有干脆的落水声,涟漪还没散开就被流水带远,我捂住脸,连哀悼都来不及感受便被悲伤湮没,整张脸变得潮湿。

我想我恨他。

然而那时的我根本没有意识,这种恨连同我对他的爱一起,早已成为我生命里不可磨灭的印记。

 

 

14

顾青出国的事情在系里热闹了一阵,很少有像他这么年轻的副教能去国外做客座教师,尤其是到像加州大学这样的名校。然而风云最终淡去,我在不为人知的背面依旧执着于我的恨。刚开始我还执念有一天站到他面前斥责他唾弃他藉由他无地自容的表情挽回自己小小的一点尊严,后来这种念头也被时光磨平了。但我知道那依然是恨,无数个夜晚我自睡梦中惊醒,对梦境的印象仅只于侵入骨髓的疼痛。只不过这种恨已经不再处于表象,而是随着血液流遍全身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有时候我甚至会忘了为什么恨他,恨得那般彻底、而痛苦。

许正宇说我完全变了一个人。之前的我尽管沉默寡言,但至少还懂得微笑。我想他是对的。我再也笑不出来,正如我再也拿不出信任交付给任何人。我的人生观遭到彻底扭曲,我的世界里只有我自己。这是种变本加厉的自私和自我放逐,虽然我在大学最后一年为读书生涯划上了完美的句号,捧着一打证书进了家知名外企坐上一个令人眼红的职位。

生活的内容就是每天西装革履的上班,下班,加班,应酬。周末换身行头扎进纸醉金迷的世界,第二天在陌生的床上醒来。我曾经十分厌恶那种随便抱一个跳上床的做法,然而只有在把对象操得半死的过程中我才能把心里的痛苦宣泄出来。我喜欢听他们在我身下求饶甚至哭泣,这时候我会要求他们蒙上眼睛愈发无度地索求,直到他们失声或者昏迷。但是,我得不到满足。

我绝对不找重复的床伴,却有一些在一晚之后对我表现出露骨的迷恋。他们说我霸道而危险,是男人中的男人。但他们绝想不到,我也有过温驯地躺在别人怀里的时候,我也曾经赞叹那种强烈的归属感。每当这段回忆被勾起,我都有揍人的冲动。这段感情我付出得太窝囊,无条件地被人牵着鼻子走,最后还让两纸房契把自尊践踏了个彻底。

那段时期是我心理最阴暗的时候,我如此定义这场全身心投入的爱情。然而那时的我根本还不能理解,爱极是以恨极,恨极是以悔极。

我升职升的很快,工作两年后已经有能力分期买房了。我把年迈的老父从老家接到新房子里来住,然而他享受不到半年,某天突然失足滚下楼梯,之后在医院缠绵病榻数月之久,最终还是随着母亲去了。唯一亲人的离世并没能给我的生活施加什么影响,硬要说有,那也是减轻了一直压在我心头的重担,结婚生子传宗接代。从此,除了每年回去给父母上坟,连生我养我的那个家我都很少涉足。等到老一辈的都不健在了,我的故乡也算彻底将我遗忘。我注定是个孤独的人,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值得欣慰的是许正宇还一直坚守着他这个好友的岗位,虽然那时候他常常惹得我厌烦。他不时把他朋友圈子里的人介绍给我认识,劝我好好对自己,重新开始其实很容易。我总嘲笑他自顾不暇还有空来管我闲事,那时候他与家里关于结婚的持久战正打得如火如荼。然而让我大跌眼镜的是不久之后他竟真的把一张他亲笔署名的烫金喜帖递到我手里。

我问他你这样怎么对得起女方。他笑得不以为然:“我们签了书面协议,三年后离婚,共同财产均分,如果有了孩子,抚养权归她。”

对他而言,也许感情都是这么讨价还价得来的,所以他远比我潇洒。我甚至有些嫉妒,至少表面上看来,他找到了归宿。

人活着永远不会知道老天在你的前路上铺设了怎样的陷阱,我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血肉去证实陷阱的存在。很显然,它不愿见我恨的心安理得,似乎只有我饱偿煎熬才能令它满足快乐。于是,我的人生再次面临转折。

这一年我27岁,自我开始恨的那天起已经整整过了六年。

 

 

15

印象中许正宇的妻子是叫曹欣,给我的第一眼感觉并不很好,五官长得不难看但组合在一起就变得又硬又冷,尤其是她看人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他们结婚那天我去过了过场,敬酒的时候许正宇把我正式介绍给他老婆认识。她当时的反应很奇怪,用一种挑剔的眼光上下打量我,转去别桌之前又深深看了我好几眼。我以为是许正宇曾经跟她坦白过什么,但他后来坚决否认,说他老婆什么都不知道。

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之所以那样看我,是因为一桩巧得不能再巧的机缘。

隔了几个星期后的一个周末,我突然接到她打来的电话,约我出去吃饭。虽然心里纳闷但也不好驳了朋友妻的面子,我如同往常一样没把这个饭局当回事,答应了下来。

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好,刚刚入夏,太阳有点烈。我随便穿了件CK的休闲衬衫,同系列的牛仔裤,三分旧的跑步鞋,心情也像装扮那样有些懒懒。是的,这些细节我都记得很清楚,就好像刻在脑子里一样,和之后的冲击一起,用尽一生无法抹去。

曹欣到的比我早。她跟我打招呼的时候没有一丝异样,点过菜后还和我拉起家常,我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最后她话锋一转,扯到我和许正宇的大学生涯上。

“听我老公说你们大学时候是同系?”

我点点头。

“你们班里叫吴梦的有几个?”

这个问题很奥妙。我回答完就我一个之后曹欣就不说话了,又用她那种审视的眼神看我。我被她盯得不耐烦,便直接问她叫我出来有什么事。

“我只是想和你聊聊顾芸。啊,这个名字你还有印象吧?”这回她回答得很直接,然而她的回答让我着实大吃一惊。

“你别惊讶。我和顾芸是很要好的朋友,她生前一直和我间断保持着联系。她经常跟我提起你,没想到你会是我老公的朋友。我这人好奇心比较重,忍不住想多了解了解你。”

生前两个字如同惊雷般敲进我耳朵里。

“你是说,顾芸已经死了?”我僵直在当场,说话的时候嘴唇都在颤抖。

她愣了愣,说:“你不知道?我以为你们一直有联系。”

我掐着大腿逼迫自己冷静,一字一顿说:“我已经有六年没有他们……她的消息了。”

曹欣摸摸下巴,沉默许久,然后说:“这中间有问题。她确实是在六年前去了美国,但在两年前去世了,我出席了她的葬礼。在她写给我的信里面……总之,我以为你们彼此相爱。”

天大的玩笑!我整个人都绷紧了,狠狠地盯着曹欣。这个女人究竟知道了多少,又有什么目的?顾芸死了,那顾青呢?顾青……

我喉头一紧,靠倒在椅背上。

曹欣脸上闪过一丝慌张:“对不起,怪我唐突。你别这样,人死不能复生啊……”

为什么曹欣的认识会和事实有那么大出入,其中是不是还隐藏了更大的一个误会?我本能地想要弄清楚真像。

“她写的那些信,能不能让我看看?”我尽量缓和脸色。

曹欣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们约好第二天再见面。

顾芸的死讯来的太突然,我脑海里她的影像还是健康朝气的,眨眼间却变成了一堆枯骨。然而这六年里发生的事情不只这一桩,我永远意想不到,真像竟是会那样的残酷。相比较起来,顾芸的早逝倒算是一个幸运的结局,因为她是做着美梦离开这个世界的。

顾芸写给曹欣的信断断续续有五六封,时间从六年前一直延续到两年前,篇幅都不是很长。那些薄薄的信纸上的娟秀字迹大多时候只提一个名字,吴梦。诸如“他昨天偷偷打了电话给我”“他说他很爱很爱我”之类的句子占了每封信的大部分内容。还有就是“哥哥的脾气越来越不好”“哥哥不让吴梦来找我”这类对顾青的描述。我拿着信纸的手抖得厉害,隐隐猜到在顾芸身上发生的变化。

有一封信里提到她认识了一名医生,她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嫁给他。而在最后一封信里她用极其兴奋的措辞写道,她怀孕了,孩子的父亲不是别人,是吴梦。是我。

是我的懦弱和残忍毁了她。

我问曹欣顾芸的死因。

“是难产。”她说,“葬礼上我见到了她丈夫,他是这么告诉我的。原本是能保住大人的,但是芸芸突然拒绝跟医生配合,再加上术后大出血……”

我感觉世界一片晕眩。

“那么,你有没有见到……见到她哥哥?”我鼓起勇气问出这个问题。

曹欣摇着头,把我的心搅拌成一团血肉模糊。乱了,那些信封上工整有力的字体写明寄信地址是洛山矶,我一眼认出那是顾青的笔迹,一瞬间,我竟有立即飞去美国的冲动。

曹欣抓住我的手臂:“我还是不明白,你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冲着她笑,自觉那笑容该比哭还难看:“就像我说的,我没有给她寄过一张纸片,没有打过一通电话。我根本……不爱她。”

“你是说,那些都是她的幻想,她……”曹欣掩住嘴,线条冰冷的脸庞软化了,双眼渐渐转红,“她是疯了?”

我深深吸气,略仰起头:“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天哪,天哪!”曹欣语无伦次地重复,尾音颤抖着拔高,“这太残忍了。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要遭这种罪,太可怜了,哦……”

泪水最终爬满她的脸。

这是终我一生都无法赎清的罪孽。然而若从头再来,恐怕还是无法避免这出悲剧。因为我阻止不了自己爱上顾青,同样也阻止不了顾芸爱上我。

我希望曹欣能够痛责我一顿,这样我好歹能好受些。但她哭完后很大方地表现她的善解人意,反过来安慰我说那并不是我能控制的。然后她问我,难道真的没有收到顾芸的任何消息?她认为沉浸在幻想中的顾芸给我写信的可能性很大。

我看着信封上的字迹陷入矛盾。顾芸也许不知道我的联系方式,但是顾青知道。

而我,应不应该把事实发掘得更彻底?

 

 

16

终于,我还是站到了那扇宿命的门前,在锁匠狐疑的目光下把信箱里塞得满满的广告传单清空,从中翻出两封又黄又皱的航空信。

锁匠问我要不要开房门,我僵硬地点头,然后塞给他一把钱让他走。

房间里的霉味和湿气扑面而来。

我在门口站了很长时间,看着灰蒙蒙的屋子发呆。玄关处还摆着顾青的那双皮鞋,鞋尖向里,仿佛他仍在这屋里没有离去。我做着深呼吸,拽紧了手里的信,慢慢抬起脚走了进去。

物业停了屋子的水电,我转了一圈,除了灰尘,一切都同我六年前最后一眼看到的一样,那一纸房契搁在茶几上落满灰尘,依旧触目惊心。我掸了掸沙发上的灰尘坐上去,手抖的厉害,费了半天劲才拆开第一封信,邮戳上的日期是四年前。

我看了眼信的抬头就僵住了,猛地把信盖上,心开始狂跳。

写信的人不是顾芸,是顾青。

我犹豫要不要继续看下去,害怕这封信带来的会是更残酷的打击,然而无论如何,我希望得到一个解释,解释为什么我是被抛下的那一个,哪怕是一句话,一段冠冕堂皇的谎言,一个让我更恨他的理由。

于是我一口气把信读完,然后抱住头,失声痛哭。

梦:

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送到你手里,或者说,应不应该。但我还是写了,并且打算寄出去。我无法克制自己的冲动,想要告诉你我会回来,也许就在年底。

两年了……也许你正在恨我这么久音信全无,也许现在你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我也曾经无数次告诉自己一旦离开,就没有资格回头。但是我做不到。每次深夜从梦中惊醒,黑暗里仿佛能看见你冰冷的眼睛不带感情地盯着我,那种绝望几乎让我崩溃。呵,是我决定不告而别,与其让你抱着渺茫的希望,倒不如把一切当成一场梦忘了。但现在我承认自己错得离谱,我以为能割舍的感情,逐渐演化成一条巨蟒,勒得我喘不过气。

我不奢求你的原谅,如果你依然恨着我,那我至少还应该庆幸没有被你遗忘。然而当时的我只有一条路可以选。那天晚上芸芸闹得很凶,甚至用了最激烈的方式。她用背叛这个词形容我对她的隐瞒,哭着说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侮辱,我无言以对。事实上,之前我不止一次想过跟她坦白,但,天,某天她居然跟我说她爱上你了!我该怎么告诉她,她爱上的是她哥哥的爱人?那天晚上你问我那句莫名其妙的问题时,我就应该想到她是跟你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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