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龄迷糊间随着独眼的声音转脸去看,只见那石子正在他身前不远的地面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
这才想起他在受了禄龄的那一击之后好像便再无了响动。
此番见他如此躺在地上吭也不吭一声,独眼只觉得蹊跷,抬手拖着禄龄疾步往那边走了过去。
禄龄亦是一下有了精神,他忆起方才,自己不过是用手指轻轻点了那光头的静脉,那只是下意识间的出手,他几乎没有留心自己到底是用了多少的力道下去,又会导致怎样的后果。
何况……那种诡异的功夫连禄龄自己都不了解。
那独眼嘴边喊着那石子的名字,拖着禄龄几步跨至那他的身边,俯下身去将其侧躺的身子往边上轻轻一推。
下一秒见到的景象却让两个人都大吃一惊,禄龄当先苍白着脸色惊呼出声:“怎么会这样?!”
那石子笔挺挺地躺在地上,连七窍都生出血来,脸上毫无生气,恍若已经死去。
禄龄慌忙挣出一只手来将食指伸至他的鼻端仔细一探,继而又飞快地缩了回来。
“死、死了?”禄龄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几乎吓得浑身发抖。
“你……”独眼惊诧。却是不信,抬手将禄龄推开一步,亲自上前伸指一探。
鼻端果真没了气息。
趔趄地后退了一步,独眼转身一指躺在地上毫无知觉的石子,仿佛极度不能接受:“你干了什么,为何他会突然死去?”
“我、我不知道……”禄龄自己也很惶恐,全然无法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知一味地摇头后退。
“不行,你跟我走!”独眼的脸色青白,劈手扯住禄龄的衣袖道,“跟我回去找方丈解释。”
“我不去,我和你们不熟!”禄龄闻言立即甩手。
衣袖滑软,这一甩便让那独眼脱了手去。
“别想跑!”独眼见状展开手指还想再抓,却一下落了空。
禄龄心下仍旧慌乱,深知这正是逃跑的绝佳机会。此时若还不走,只怕就要等着大祸临头了。
如此想着,他决然再退一步,转头便拔足狂奔。
耳边有呼啸的风疾吹,似尖利的刀锋划擦过脸颊。
脑海中凌凌乱乱地纠结着无数的惊叹,意识却再也没有比此刻更清醒过。
他杀了人。
他杀人了。
他杀了人了!
因着心中惧怕,禄龄一时腿软不能支撑这全身颠簸的重量,身后还有致命的敌人紧追不舍,弄得他几乎快要崩溃。
眼前的路面仿佛被抽拉着似的一味地倒退,禄龄埋头无心顾看前路,突地只觉双目一黯,竟是不知在何时猛地撞上了一个人。
迎面地撞击冲力巨大,仅此一下就差没把他的鼻梁撞破。禄龄万分惊恐,此刻的神经又正是高度紧张,如此刺激下几乎要失口惊叫。
还未待张开嘴,突有一只手伸来捂住了他的嘴巴。
禄龄瞪眼抬头去看,竟是颜如玉。
禄龄越发惊惶,飞速地抬起一掌“啪”地拍开了他的手。
颜如玉诧异地缩手睁大了眼睛。
禄龄心急如焚,竖起全身的戒备欲要绕过他继续逃命。
这样或那样的混乱念头已然填满了禄龄的脑海,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与机会再让他冷静地思考。
反正已经杀了人了,这危急关头,不管是谁挡了他都不愿再对其客气。
却谁知只留了这一秒的停顿,身后的独眼已经追了上来,挑指一抓禄龄衣领,随即往后狠狠一扯。
禄龄“啊”地一声后仰,下意识地伸出手来。
颜如玉倒是配合默契,即刻一把将他的手拉住。
“颜如玉?”视线开阔出来,独眼被眼前所见惊了一下,手下却不愿放松,使力将禄龄的衣领再往后一扯。
颜如玉亦是不甘示弱地加重了力气。
禄龄被这般两头扯着,就似一条崩紧的弓弦,嘴边“呼呼”地喘着气,他转头用眼角瞥了瞥脑后扯着自己衣领的那只手,额角因心绪不定而落下一滴冷汗。
一时两方僵持。
仿佛平滑面板上的一颗圆珠,中间唯有细柱支撑,稍一倾斜就要自上跌落。
第二颗冷汗自禄龄的额角滑落时,颜如玉忽地缩手一拉,伸臂揽过禄龄的腰,回转一圈将其扯自身侧,继而抬腿狠狠地往独眼的手肘上踢去。
独眼猛然被那一扯引着前倾,未及防备被他踢中了去,手心一脱松了开来。
禄龄却是被那突如其来的力道带着扑进了颜如玉的怀里。
颜如玉不做停顿,单手拥他的身子后退几步,手腕一晃自袖间亮出一样东西。
禄龄见状大惊。
颜如玉挥手对准那不远处的独眼就要将手中的东西丢出去,半途突然被人拦住:“不要杀他!”
声音里满是震颤。
只这一顿便让那独眼有了缓神的空隙,抓着这个时间就要栖身上来。
颜如玉挣了挣就是摆脱不了禄龄牢牢搭在他臂上的手,一时心急如焚:“你不要命了?!快放手!”
禄龄不听,兀自抓得紧紧。
颜如玉一皱眉,当即松开揽在他腰间的另一只手。
只闻一阵破空的吟啸,随即有穿透血肉的“噗嗤”声在身后响起。禄龄震惊地转过头去,平行视线里只来得及捕捉那独眼倒地前翻出的白目。
简直是疯了。
简直是疯了!
禄龄怔怔地转过身,记忆中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他几乎无法面对这样的事实,恍惚地蹒跚几步在那独眼身前跪了下来。
“我杀了他,你杀了他……”
除了反复强调着这一句主谓不明的话语,禄龄不知还能再说什么。
颜如玉看不下他这样的神情,迈前提着他的手臂想拉他站起:“快点起来,不要再留在这里。”
禄龄不觉间又忆起了胡八通曾对他说过的话,想着便失了神去,以至于连自己接下说了什么话都不太清楚。
颜如玉闻言,握着他手臂的指尖忽地一紧,继而恨声道:“你不杀他,以后他就会来杀你,这一点你难道到现在都还搞不明白么?”
禄龄这才回过神来,转头仰脸看他。
“我知晓你不愿意,而我亦不希望你有一天会像我这样。”颜如玉别过视线看向他处,神色惆怅。
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必定是说了什么不该的话,好比“我不愿像你这般”之类。
禄龄的心绪微有些复杂,继而垂眼,心中想起对方曾对他说过“我不会害你”这样的话,忍不住问他:“颜如玉,你为何要帮我?”
颜如玉一怔,未有接话。
“你一定知道,”禄龄却是问着问着逐渐地激动起来,一扯他的衣襟求证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你一定是知道的,我们以前是认识的对吧?他们极力想让我忘记的人事必定和你有关,对吧?”
颜如玉被他拉扯得摇晃,看着他的神色却是无以名状的阴郁。
“你倒是说啊!”禄龄又再问一句。
颜如玉顿了良久,方才缓缓开口答他:“是。”
“果然。”禄龄退了一步。
“但是……”颜如玉顿了顿,仿佛说出下面的话来是万般地艰难,“那些事情可能于你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因而你无需着力要将它们忆起……”
“没有什么记忆是全然无关紧要的,”禄龄忍不住截断了他,说出口的话竟是与方才在危机关头里欲图放弃的意念全然背道而驰,“那是我的生活,你无权如此妄下论断。”
颜如玉闻言一怔,仿似心中有所感念,转过眼低头不再说话。
禄龄亦有心事,二人这一时竟就这样双双地呆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
良久,颜如玉忽然自嘴边舒出了一口气:“你说得没错,那些事情确是与我有关。”
禄龄抬眼。
颜如玉又道:“既是因我而起,自要由我来解决。”
禄龄仔细想了想,驳道:“不可能,除却了你,这必定也与我有关。”
“……”
“他们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非要我忘记,难道是有关于你我之间的事?”
“……”颜如玉无言以对。
“莫非……”禄龄想了想,突然奇道,“我们本是同伙?”
“没有的事。”颜如玉只能这样回答,却全然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
他只怕若要告诉了禄龄实话,指不定就会引出那些关于他的回忆,慕容简曾说过的话还犹在耳侧,到时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颜如玉亦是不敢去想,只觉得能够瞒住一日便是一日。
如此思索着,他于是了种方式对禄龄道:“我现在只能告诉你,有很多的事情你不能知道,既然我们目下有着共同的敌人需要对付,何不能让我们结为同盟,一起去解决那些棘手的事情?”
“和你?”禄龄闻言皱眉。
“当然,你大可以选择不相信我,”颜如玉别过头道,“这也没有关系,毕竟……我们本就非亲非故。”
禄龄闻言强自缓了缓神,沉默着仔细思考了一番,复又问他道:“那么,颜如玉,你得先告诉我,你可不可以让我相信?”
颜如玉怔然。
“你只需给我一句话。”禄龄抬眼看他。
颜如玉闻言反问他道:“你是否愿意相信我?”
“我不知道。”禄龄实话实说,虽然已经知方才的那件事正是一个误会。
“好。”颜如玉停滞良久才答了话,一时连声音都变得有些沙哑,“我给你承诺。”
“既然如此,”禄龄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朝他竖起手掌道:“那么,我既然选择了相信你,就只能孤注一掷。”
颜如玉眼神闪烁,却也没有犹豫,亦是朝着他伸出了手去:“你不要后悔。”
禄龄顿了一顿,补上一句:“但你要记得,我们仅仅只是同盟关系。”
颜如玉闻言一愣,继而点点头。
两掌相触,继而逐渐握紧。
一只手微凉,五指纤长,骨骼分明。一只手温热,掌心柔软而饱满。
第一六章
独自回到家中时早已过了晌午,只不过是因为心情郁闷而出去发泄了一回,谁知竟然会发生这样多的事情,禄龄现在几乎已经疲累不堪。
因着心中挤压了太多的惶惑,周身仿佛早已被寒意蚀骨,分明衣着厚实暖热,却还是经不住要浑身发颤。
原来方才与颜如玉对话间的从容竟然都只是伪装,此刻仅是站在家门外低头开锁,禄龄整只手已经抖得几乎快要握不住钥匙。
忍不住抬手看了看自己的食指,禄龄已经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当下的心情——他真的是生平第一次杀了人。
原本只安安静静地过着属于自己的小生活,谁也未曾得罪过,更莫说那江湖间的恩怨杀戮,却不知为何会让他撞上这样的事情,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般血腥在自己周围接二连三地发生。
并且还有一条无法控制的命运轨道,正承载着他不可避免地往死亡的路上行驶。
禄龄独自立家门外,通风的道口,有往来的风从衣领袖口间直直地灌输进来,激起全身上下无数的凉意。
他低头紧紧捏着门把锁,心中的各种意念正千回百转地在脑海中盘旋。
难道就要这样坐以待毙任凭他去?
难道就只能呆呆地等着他们一步步地将自己推上那个亡命的深谷?
不,绝对不能!
他还不想死,还有好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完成。
禄龄踌躇间忽然想起,方才因为心事重重而走得太过恍惚,好像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好好地问过颜如玉。
比如多多,他现在怎么样了,又为什么会受伤,出了这样的事是否亦是与自己有关。
如果当真有关,那么照此下去,这事必然也会危及到更多他身边的人。
好比巧巧,还有他的娘亲……
这样的事情到底要怎么办才好,是否尽快逃离这里才是上策?
而他决定相信颜如玉,又是不是一个对的选择?
一时理不清头绪,禄龄转手“吧嗒”一声打开了门锁,继而垂头迈步进入屋内,心里还是凌凌乱乱地想着其它。
站在玄关住呆怔良久才回过神来,转眼看了看周围。
家中一片安静,巧巧不知是去了哪里,连摆在桌子上的碗筷也没有收拾。
禄龄叹了一口气,卷起袖子甩了甩自己因紧张而变得麻木僵硬的手臂,行至桌前刚要准备整理那些残乱的杯盘,却忽然听见后院里传来一声瓦罐破碎的声响。
禄龄吓了一跳,紧绷了一天的神经还未曾松懈下来,目下又受了这样的一惊,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飞快放下手中刚拾起的东西转身奔至通往后屋的门边,探出头去询问:“是谁在那里?”
无人应答。
禄龄只觉怪异,忽然想起什么,转眼往那桌上看去。
一口饭碗,旁边却横了两双筷子。
背心又有冷汗一层一层地不断往外冒,禄龄小心咽了一口唾沫,攥紧了拳头跨一步迈进门里,一边走一边继续抬高了声音唤:“巧巧,是你在里边么?”
仍旧是无人应答。
却是“啪嗒”一下,瓦罐声又响。
禄龄一皱眉头,禁不住加快了脚步。
迈出后屋,方在回廊处拐了个弯,刺眼的阳光便随着转身的角度一径射进眼中,禄龄一时被照得看不清楚,唯得抬起手来在挡在额前。
只这一空隙,他便忽然地听见了的自院中传来的奇怪声响。
那是一阵又一阵急促的喘息声,仿佛是还双重,“呼呼喝喝”此起彼伏地交叠在一起。
禄龄闻声震惊,继而缓缓地放下了挡在额前的手。
院里有花草藤蔓长得旺盛,嫩绿色的葡萄架几乎占去了大半的空间,以至于一眼无法窥见整个后院的全景。
禄龄眯起眼睛在阳光里又迈了一步。
这回才算能够得以看见,在那爬满绿叶小花的葡萄架后,仿佛隐隐约约有两个交缠晃动的身影。
那幅度忽而快忽而慢,却是一下更激烈过一下,最后逐渐逐渐地加快了速度。
已经能够断定方才的那阵阵喘息便是自此而来,禄龄走得近了,更有“沙沙”的枝叶摇晃声夹带着一两声仿佛极力隐忍的呻吟,接二连三地不断传入他的耳中。
这是巧巧的声音……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禄龄一时震惊不已,方才满心的恐惧已然被愤怒代替并且填满,整个胸腔里仿似“呲啦”一声被点着了火苗,随即越窜越高,最终连同整张脸都被烧得通红。
他们……他们居然就这样在他家中明目张胆地行那苟且之事……甚至连他已经回家了都未曾发现。
这是多么羞耻!
“李益哥哥……”
正想着,忽有一声娇柔的声音自葡萄架后响起,带了一丝妖媚的春意。
“巧……巧……”不清不醒的回应。
“我……啊……我好怕……”
“巧巧……你是我的……”
“嗯啊……”
这声音简直是不堪入耳。
禄龄终于听不下去,死命咬了咬牙,继而抬腿狠狠地往那葡萄架上猛地一踹,提高了声音大声地呵斥道:“给我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