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行在斛律芮身后,出了厅外,是一条在夜色下显来灰白的道路。有人拿着牛皮纸的灯笼慢慢走近,仆役打扮,见到两人又是行礼,然后才说道:“主上要小的给两位爷领路。”
斛律芮也不声响,只径直随着仆役行去。秦暮苔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吐不快,一把拽住了对方的袖子:“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小雨他们与你们有何关系?为什么我只觉得你们拿了乡民当成筹码一般。”
月亮一下子阴了,原来是阴云密来遮住了白如练的雪光,斛律芮低头那一刹那,秦暮苔看清了他眼底的一丝阴鹜。但是对方的眼很快变成了清澈,并非一眼望得到底的澄澈,却是即使水清依然看不到边界的透明。
秦暮苔的心微微阴了一阴。
然后,月亮慢慢从云端爬了出来,如霜月光洒将下来。秦暮苔能看清前面有人牵着马儿等着,大约是来人要送他们两人走的。
就在此时,两人的身影一晃,秦暮苔退后一步,而斛律芮也是后退。旁边的仆役听到响动,转过头来刚要问一声“怎么回事”,就看到月光底下有数点黑影带着微冷袭来,直奔着他们三人。
快到近前时,他看到了黑影梢头铁器的亮泽,其中一点正是朝自己面门而来。
仆役张大了嘴巴:虽然没有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但不知为何,突然有着死亡的阴影扑面而来。
就在这时,他被人轻轻一拽,那道亮泽顺着他的发掠了过去,风中隐有呼啸之声,然后是“突”的一声。仆役巡声望去,见三丈开外的地面上,直直突棱着一支黑色的箭。
惊魂未定,仆役立刻转头,才发现站在自己身边的人是斛律芮,此时,男人的手里执着两支箭,含笑看着箭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笑容看来格外阴森——而另一侧,另一个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
只眨了眨眼,才发现少年又回来了,拔起地上的那支箭递回给斛律芮:“人已经走了。”
“一击不中,立刻消失……”话说到此,那牵马的人才过来,却原来是周全。他看着斛律芮,不知道为什么额上却起了一层微汗:“斛律大侠?”
斛律芮摆了摆手:“放心,死不了。”
秦暮苔从他手里抽出一支剑,斛律芮微微皱了皱眉,最后也随了他去。那仆役眼中的少年端详了一下箭支,说道:“一弓三弩,是特制的十字弓上发出的。”
“正是。”斛律芮点了点头,然后含笑看向周全,“话说回来,这一块原是空地,来者能消失,倒是对地形很是熟悉啊!”
周全朝仆役打了个手势,还招着嘴庆幸自己逃过一劫的仆役忽然领悟过来,立刻奔去庄内求援:剩下这三人是艺高人胆大,自己可是小虾米一只,经不起大风浪啊。
一边跑,仆役一边领悟到一点:是谁家不怕死的敢在慕云庄前袭击人?
难道……是庄主?
仆役一边擦汗,一边想道:周全让自己去通知里面人,大约总不是庄主下的命令要干掉这二人吧……
再想到那支箭从自己鼻端掠过……仆役的冷汗这时才汩汩流出,方才醒悟到如果不是因了那大汉的一扯,自己一定见不到心爱的妻儿了……
这样想着,仆役连眼泪都快流下来。此时,已经看到了正厅内洞开着的大门,那逍遥侯懒懒倚在门边扇着风,看来很是炎热的样子:到底我去通报对不对呢?
仆役还来不及细想,又见到聂麟慢慢踱出来,皱眉看着自己,似乎是对他的惊惶深表不满。
结果,秦暮苔二人并没有能立刻离开。拜这三箭弩,周全立刻将他二人迎回了大厅。
在大厅内,赤绫君和逍遥侯并肩而立,等到两人前来,聂麟伸出了手。斛律芮会意,把其中一支箭弩递了过去。
聂麟看罢,向周全说道:“把我的弓箭拿来。”
只一会儿,秦暮苔就看到了一袋子黑色箭弩。斛律芮从中抽出一支,看了一眼,笑道:“也是三道狭长血槽,与偷袭之人所用箭支倒是并无分别。”
秦暮苔这才会意:他从来不用弓箭,身边也少有用弓的好手,自然没有注意到箭头上的血槽分布。
然而,聂麟会这么傻么?
聂麟果然微笑:“斛律大侠利目,只是在下奉二位如上宾,绝不会暗中行这诡诈之事。”
斛律芮看了他许久,最后笑意融融:“那是自然,赤绫君何许人,又怎么会动这暗杀之事呢?必是有人想要从中挑拨,才趁我出庄之际来偷袭。”
聂麟从善如流:“正是正是。”两人相对哈哈一笑,却笑得秦暮苔全身的鸡皮疙瘩:明明两人都不怀好意,却笑得如此和蔼可亲,令人发指。
如今自己身处的,到底是怎么样晦暗不清的地方?
最后,聂麟盛情款款邀请两人再住一晚。而之前在厅内两人的剑拔弩张早已经化成如老友重逢。在秦暮苔全身鸡皮没有掉完之前,那二人终于分开了。
走出那个大厅时,秦暮苔确定:在这出闹剧之中,他自己形同傻瓜,任人摆布而不知。
斛律芮许是看出了他的不悦,出了厅,立刻朝他一揖到底。这来自中原的礼节让秦暮苔愣了一愣,然后就看到了对方居然微带乞求的目光。
秦暮苔又是一阵寒,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肠就微软了下去。
他微哼了一声,打定主意等到两人独处之时好好逼问,即使他的身形在这一群北地蛮牛之中形同少年,总也不能让人待他如不知事般少年的糊弄。
月娘从云际爬出又爬进,却照见一方月下,两人不同神色。
20
才刚到了应该是客房的门口,就有人匆匆追了上来,秦暮苔听到后面有人叫“莫日”,只一愣就回过了头,那齐大夫脚步匆匆赶了上来,看了他一眼后皱了皱眉:“我原叫你等我的,配好药后才知道你还急着走。”
秦暮苔这才想起这档子事,说了一声抱歉后看到那齐大夫掏出个青花瓷瓶:“里面是刚配的药粉,每日取一小勺服用即可。”说完也不等秦暮苔回头,转身便走。
秦暮苔借着月色看了看那瓶子,打开软木塞,里面是灰白色的药粉。正在发愣间,斛律芮拍了拍他的肩:“回房就服药吧。齐朔对于病人倒是十分之用心,想来你的伤很快就能好。”
秦暮苔这才知道那大夫名叫齐朔。
等到进了安排好的房间,秦暮苔选择了开门见山,“你们为了什么要拿方兴诸人作为争斗的筹码?”
斛律芮并没有立即理睬他,只是走到一边的方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站的地方正对着窗台,往外看去能看到妖异的明亮着的月亮。
秦暮苔无声无息地站在黑暗里,直到斛律芮放下水杯点亮了烛火,转过身来时,那光亮一下子照在他的脸上,斛律芮的脸忽然有些看不清。
直到眼睛适应了那烛火,秦暮苔才看到斛律芮抬起的手,示意他坐下。
等到两人都对月相坐时,斛律芮才说道:“你可知道赤绫君与逍遥侯曾是北地出名的一对仇家?”
秦暮苔摇了摇头:“我即使对于中原武林也有许多事不知不解,何况北地。”
“聂麟早年在北地曾经做过一笔买卖,恰好与燕家相冲。结果他当时计高一招,居然让他少年得手。当时燕阳的父亲耿耿于怀,从此算是结下梁子。待到燕阳成年后,更是一山容不得二虎,燕阳一贯来求贤纳士,让聂麟很有不满。两人明争暗斗,此刻却把臂言欢,你不觉得奇怪么?”斛律芮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秦暮苔依然无动于衷:“这些事与我可干?”
斛律芮大笑:“怎么会与你无关?你可知道这两人多年来明争暗斗的,到底是什么?”
秦暮苔不答,那月光洒在他脸上,清澈如冰。斛律芮看在眼里,心中暗叹了一口气:跟这个男子谈论这些话题,的确是有些对牛谈琴了。他缓缓道:“陈朝初定,皇帝言络年少有为,可惜内外毕竟还有暗流。这两个大侠并不甘心缩在北疆,更希望能到中原大展手脚。”说完后,他看了一眼秦暮苔,见他脸上神情依然淡淡,那眼睛也如同月光般清澈,一丝杂念也无。
直到目前为止,见到这个人的眼睛燃烧,似乎只有在与人针锋相对之时。
虽然秦暮苔的确有着犀利的时刻,但是平日里,他的言行更像个初出茅庐者而并不是已经闯荡江湖多年甚至已经有了令人羡慕的声望的大侠。
或许正是因此,秦暮苔才老被人看作是少年吧。
斛律芮忽然觉得很是无趣,再度确认了果然是对牛弹琴。如何才能让他动容?斛律芮不动声色地动着歪脑筋,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幼时的奇怪赌气:“你受伤这许多时日,有没有想到之前本应当由你主持的那一场武林大会?”
这话说出时,才发觉秦暮苔扬眉看着自己,斛律芮心道“果然”,然后摸了摸鼻子,开始忏悔自己的孩子性气,于是又再说道:“你不担心么?”
秦暮苔摇了摇头说道:“我虽然是秦家主事,但是许多事情已经由弟弟分担,再加上家里管事助持,这一场大会并不会出问题。我家人虽然未经风雨,却也不是会被雨打风吹去的浮萍。”
斛律芮笑了:“你倒是极信任你的弟妹们。”
秦暮苔皱了皱眉:“你有什么言下之意,不必吞吞吐吐。”
斛律芮否认道:“你也不用担心,的确是如你所想,只可惜差点被人插了一脚,好事变坏事而已。”
秦暮苔听到他那最后一句话,看着斛律芮的脸色,问道:“你所说的人……是赤绫君和逍遥侯?”
“正是。”
秦暮苔沉默了,忽然之间明白了对方所说的前言:对于那两人而言,若是想渗透进中原,又怎么会放过武林大会这样的盛事呢?
他望向斛律芮,却陷进一双深浅难测的眼中。比起之前初识时的斛律芮,眼前的这个人总有着奇怪的审视和沉默神情,像是另外一个人似的。
秦暮苔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么,结果呢?”
“结果?”斛律芮似笑非笑,“我那时并不知道聂麟已经与燕阳联手,只知聂麟派人去了中原,立刻就知他打的什么主意。所以我使了些绊子,让他不能如愿。不过也算成全了你秦家的美名,或许你还应该好好谢谢我才是。”
秦暮苔只是冷静看着他,说道:“你对中原,也有兴趣。”
斛律芮微笑:“男儿志在四方,那又如何?”
秦暮苔见到他的笑容,忽然心动:明明是个野心家,笑起来却像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这个野心家,远比之前遇到的奇怪白衣红绫男子和自大男顺眼许多。
斛律芮见他闪神,低眉喝茶,心中却不断盘算着,自己刚刚那番话到底有没有说错?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对象若是秦暮苔,斛律芮觉得或许即使如此直白嚣张也不打紧。反倒是遮掩,会更让秦暮苔皱眉。
“那么,方兴的事,也是你们分别想借此来讨好那些官员么?”秦暮苔露出了微微嫌恶的表情。
斛律芮放下杯子大笑:“你何必说的那么难听?虽然的确也算是利用了那些百姓,不过世间事向来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如果不是我们这两方的用心,你想那些孩子会不会饿死路边?”
秦暮苔又是沉默,然后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斛律芮没想到他会如此爽快肯定自己,倒是吃了一惊。
秦暮苔脸转向那月色,过了一会儿又说道:“男儿若没有想要得到的东西,也不会为此而努力,更不会因此而成长。野心也好,雄心也罢,端看你所做之事的结果罢了。”
再转过头时,却遇到了斛律芮晶亮的眸子,怔了一怔。斛律芮哈哈一笑,又给他的杯子倒满茶水,遮掩过去自己那一刹那的奇怪感动:“喝茶,喝茶。”
虽然明知道秦暮苔想得到的东西与自己天差地别,但是这一刻,斛律芮觉得,或许对方真的懂他。
21
结果两人再度喝起闲茶来,
“刚才动手的人,会不会是聂麟?”秦暮苔问道。
斛律芮给秦暮苔倒了杯茶:“我倒不觉得。虽然我们只两人,聂麟毕竟还是要忌惮我几分的。何况若我在此处出了事,聂麟绝对脱不了干系,算起来无论如何也是弊大于利。这人极精,倒不会做亏本生意。”
“那么,动手之人又是打得什么主意呢?”
“多数是想使离间之计多于想杀我吧。不管如何,这次的暗杀虽然难度颇高,可惜收效甚微。”
“莫非是想挑起你对聂麟的猜疑?”秦暮苔看着茶水里的月光。
斛律芮微微一笑:“其实不需要挑拔,我们已经够猜疑的了。”
“可……若真的是聂麟所为呢?他此时若下手,你反倒不会相信是他做的,若是得手那是最好,若不得手,倒也无妨。”见对方成竹在胸秦暮苔忍不住又眯起了眼,慢悠悠说道。
斛律芮哈哈一笑:“你是在考我么?对于聂麟而言,刚刚或许有许多机会得手,可惜,只是或许而已。那人从不做亏本买卖,又怎么会下如此没有把握的决定呢?”
秦暮苔终于确定,面前这个男人对自己有着无比的自信。面对着并不了解底细的自己,依然张狂地让人牙痒痒,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优点。
然后斛律芮终于提起了两个人本来早就应该商谈起的问题:“若是我没有猜错,你暂时并不急着回中原。”
秦暮苔不动声色:“我倒的确不急,只是不知道斛律大侠有何吩咐。”那斛律芮半句话卡在喉间,秦暮苔一时倒也猜不出下面到底要说些什么。牵涉到自己的身份事宜,秦暮苔慎重了几分。虽说回过头来一想,即使自己流落到北疆的事情让所有人知道,对自己也并无损失,或许还会因此得以回家,但是,此刻的自己面对目前的迷团忽然产生了几分兴趣。
斛律芮笑了笑:“若是如此,能否请你这几日暂时帮助我。不管到底是哪方,毕竟是有人要杀我。若真的是聂麟,此刻我身处他的地盘,地位不利。若不是聂麟,对方竟敢在赤绫君的地方动手,可见对自己的实力也是颇为自负。无论是哪一方,对于我而言都是个威胁,毕竟敌明我暗。因此想请你帮忙。”
秦暮苔没有犹豫:“斛律大侠也算是救了我的性命,如果能帮上忙我自然乐意,可惜我现在伤重,或许反而会拖累你。”
“若是因伤便成了废人的话,那之前周全来请我们时,你似乎也不应该说出那番话了。若不是对自己有自信,你怎么肯把我这半个救命恩人推进火坑。”
秦暮苔脸微红了,知道对方说的正是周全来相请时自己所说的那一番很逾礼的话。可惜斛律芮脸上一径的笑,也看不出到底是在玩笑抑或拿此来压人,结果秦暮苔只能喃喃说了一句:“在下自当尽力。”一来二去,这一番话倒是秦暮苔首次在某人面前吃鳖。
他暗下了个决心:这三人之间的波涛暗涌少插手,不过若真有人想要暗算斛律芮,无论如何也要保得他周全。
秦暮苔没有发现,因为斛律芮听来坦诚的话语,自己已经开始拿他当成了个可交的朋友。
斛律芮听到他的那句话,拱了拱手:“如此一来,我也算是放心了。”然后站起身说道,“早些休息吧。今夜事情繁多,本来你身体受伤,是应该好好休息的。”秦暮苔刚要起身相送,却被斛律芮按住了手,对方温言道:“不必送了,我自己有手有脚,难道不会开门么?”
秦暮苔笑了笑:“你也早些歇息吧。”
忽然,两人都听到了一阵风声。
秦暮苔正要退开时,忽然身前一黑,然后天旋地转。
却是斛律芮听得声音,本想要扯开他,不想秦暮苔一脚向后踏去,两人因此而失了平衡,滚落到地上。
青石砖的地上有一阵如同疾雨的细碎声响,然后又是再度的风清月明。秦暮苔转头看去,见那窗月光照进来的地方是几支小弩,并非弓箭所发,却是机簧射出的样子。
再转过头时,颊前一热。那斛律芮之前也是转头看向那方月光,两人一齐回头时,脸颊相碰了一下。
秦暮苔脸一热,一把把身上男子推开,退坐到墙角一侧,却因为动作太过狠了,结果牵动了自身可怜的伤口,脸上又白了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