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梦成城————落花满架
落花满架  发于:2009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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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人怎么不恨呢?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尤其早,雪下得也很早。腊月里,朝露见到兄长时,心头不禁一痛。
自打那个秋天起,兄长似乎便落下了病根,整日咳个不停。
好不容易回到了家,没几日官府便来了人,宣读了一篇莫名其妙的诏书后将兄长收押入狱,可令人不解的是兄长竟未辩解,倒似早知道有此一日似的淡淡一笑后随了人去。

那一刻,大厦倾倒。
忽然想起还在草原的那一夜,兄长去求见了帝王,回来后一脸的淡漠。那一刻的兄长与甘愿入狱的他相重叠,秦朝露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却终于不敢,也不愿问出口……

送了棉被和夹衣之后,朝露沉默良久,终于沉沉说道:“……前两日,他又来了……”
里面的兄长虽不言,朝露依然能清晰看到他的一抖。秦朝露心中五味夹杂,过了许久,才又道:“他这次来,送来的是中原最好的棉絮。还说这两天天气会寒,让小妹做了夹衣给你……”

秦暮苔摸了摸夹衣,淡然道:“这里面便是?”
朝露点了点头。
这是那个男人送来的第六十七份物品,也是他第一次给兄长带来的东西。
秦暮苔默默地看着夹衣,挥了挥手。

再一次遇见阳光时,秦暮苔忽生了恍如隔世之感。
彼时正是清晨时分,街道显得分外冷清。远处能听到人家院落里的鸡鸣,而那声音听来竟很有些遥远。
狱卒抱胸看着他:“皇上刚刚登基,大赦天下。秦暮苔,你也算有几分福气,有多少人是直关到死,一生没再见过外面的太阳。”
秦暮苔淡然一笑,飘然远去。
那狱卒“呸”了一声:“瞧他那样,我原以为他该早早死在狱里,居然硬是被这痨病鬼儿挨了下来……真***运气!”

啃了口干粮,却难以下咽,秦暮苔终于敲了敲从早晨便开始痛起的右侧膝盖,叹气道:“你只跟着我,却也不说话,到底有什么打算?”
转头看去,那人竟已是鬓有雪意。恍然看到,这才明白,那些年岁已如流水般匆匆流去,他们早已不复当年的年轻了。
那人倚在马旁,怔怔看着他,却依然未能言语,仿佛那一眼是用了这长长十四载的岁月凝成。
秦暮苔低头,再度敲了敲膝盖,“自那夜起,我便不再欠你什么了。我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踏足江湖,却不意老天捉弄,竟又还给我剩下的岁月。这辈子我是不愿再与先前的人或事再有瓜葛,你去吧。”

所谓的岁月,就是可以把那些煎熬的情感慢慢地变成淡茶,终于抽离了最后一丝苦涩,可以如此坦然地说出这一番话。
遥想当年,又是怎样的情热,才让自己难以割舍?
如今想来,真的,只不过因为,那是当年。
再度看斛律芮一眼,秦暮苔眼中无喜亦无悲。那样的眼神如同路人,是多少年才能修来的平心静气。
手一下一下敲打着膝盖的声音在沉闷的空气中响着,那人终于开口,却是让秦暮苔一怔的话:“你这膝盖落下的病根,是七年前被狱卒打的,未能及时根治,加之住的地方阴冷潮湿,病况是愈来愈严重。而今总算能出来,你要好好保重。”说完,那人扔过一个青瓷小瓶,“听人说拿这药用热敷对此病有效,你每天晚上记得敷上。”

秦暮苔手中一凉,那瓶子已在手中。捏着小瓶轻轻旋转,不期然想到了两人第一次见面。
那个时候,他也是这般,扔了个小瓶过来,从此便认得了。
秦暮苔有些怔怔:彼时的他,是用了多少盘算之意才扔过来的瓷瓶呢?
怎么会就将这半生葬送,就因了当初的一面?
回忆如狂潮涌来,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已平静。淡淡说了声“谢谢”,他将瓶放到了怀里。
本该拒绝,却不知为何,终于还是收下了。
那人眼中露出一丝欣慰,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又能开口:“你要赴中原,又快秋天了。那边不似江南,天气渐冷。”边说边扔过来一个包裹,“这里是新做的棉袄,你且穿上。”

秦暮苔看了他一眼,未去拾那个包裹。
男人似乎有些烦躁,过了许久才道:“你不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足足十四个冬天,你没有一个冬天过得安生……”
秦暮苔忽道:“当今皇上新继位,之前我那一处的狱卒多半被人痛打,是你干的么?”
男人一怔,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话题会转到此处。过了半晌才喃喃而语:“他们这些踩低趋高的小人,这些年来你弟弟送进去的东西没一样能在你手里安生……我不过是薄惩而已……”

秦暮苔叹了口气:“十几年未见,你的脾气终于还是未改变多少。”
男人站着,过了很久才终于叹气:“我这十余年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当日竟应允了他……”
秦暮苔心念一动,转头道:“我也很是不解。彼时你又怎么会答应?我那时原道自己必定是枉送了性命。”
那一夜,这个问题始终未能问出口:为什么,你要选择终此一生的流浪,却终于放弃了复仇……
斛律芮不言不语,只一径地看着秦暮苔。
秦暮苔咳嗽了一下,低转头去。
过了许久,才听到男人牛头不对马嘴的回话:“我知你此时并不愿见我,可能不能随我去一个地方,到时你若让我走得远远的,我随你。”
秦暮苔一怔,抬头,就见男人早已经在眼前,提了他的腕子,便将他拎上马去。
秦暮苔皱眉:“你又要怎样?”
然而男人并未回答,只是急急催马。

这一上马,便是误入匪手。行程不过半日,秦暮苔陡然明白这人要带自己去哪里。
北疆。
那个人心心念念的家园。
曾经以为再也不会踏上那片土地,却终于还是未能料到竟还有这一天。
那人一直未多言,秦暮苔到最后也未能说出拒绝的话。
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他的皱纹和白发,一如自己。
当时的邂逅,算来代价真是昂贵啊。

当终于能下马时,两人已是站在将入北疆的山坡之上。彼时又是清晨,那一片广阔的天地之下只有他们二人和身畔的马儿。呼吸间尽是白气,天气又凉了下来。
放眼望去,一原寂寥,那些草尖上又是一层淡银,看来分外清冷。
斛律芮把他放了下来,秦暮苔的膝盖已经痛到不能动了。对方伸出一只臂膀要扶他,秦暮苔却只淡淡扫了一眼,倚到了马侧。
斛律芮的眼神一黯,却未在说什么,只是面向那片草原,深深吸了一口气:“你道这一生不会再踏足江湖,我却原以为自己这一辈子终也不能回到故乡。这十余年来,我做梦都闻到那些青草的味道,听到群马的嘶鸣,就算见到月亮,也总觉得草原上的特别大、特别圆。”

秦暮苔皱眉忍着疼痛:“如今你总算得偿所愿,恭喜。”
斛律芮转头看他,眼中却有一丝悲哀:“然而,这十余年来,每一次梦见故土,却总是终结在你那时最后的一个眼神。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害怕,我有多么害怕我终于不能再见你一面。想到这个,我总是一身冷汗。”

秦暮苔一怔,然后不合时宜地尴尬了。
他借歪向马身的动作,微微的低下了头。
“你我一别经年,你为我舍了自由和性命,我不过是背井离乡而已。再痛苦,也及不上你万分之一。你若说欠我的已经扯平,那我欠你的呢?”斛律芮的声音响在身侧。

秦暮苔抬头看他,见那月下的男人目光灼灼,再度叹了口气:“你又何必执念呢?其实你回你的故乡,我也可以一偿多年的夙愿得以游历四海,这样两个人都可以开心,有什么不好呢?”

“我带你来这里,并非是告诉你我要回北疆。”斛律芮的话让秦暮苔有些怔怔,接下去他的言语更如大石落入了心底深处,“我只是想告诉你,当年我要守护的东西一大半是被自己的愚蠢毁掉,当初的流浪,我从不后悔。若说相欠,我始终欠你十四年。你若不要我跟着你,我自会待得远远的。只不过,我对你是断断不会再放手的了。”

秦暮苔瞪着那人,怔了许久才终于能吐气:“你这个无赖。”
斛律芮却不看他,只再看一眼那片草原:“带你看一眼这片天地,过去种种已是灰飞烟灭。你我又有多少个十年可以蹉跎?你……可愿原谅我?”那人说道最后几个字时,难得的犹豫了。


秦暮苔转头看去,那一片草原初醒未醒,所有的一切笼在半梦半觉之中。遍野的草尖上有着一点点的白霜,所有的一切看来如此不真实。
他半转过身,那个人依然未看着自己。秦暮苔却知道他在等待自己的答案。
然而,秦暮苔却不知自己应该如何作答。这是许多年来,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所谓的人生从来不在掌控之中。
在这茫茫世间,谁会与谁相逢,又会何时分离,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会发生什么事……所有的一切,皆在自己所能预料之外。
而今,他们又将走向何处?
秦暮苔的眼角看到那一片苍茫大地,冷风吹过,已经墨色的草原翻起一片银白的浪涛。
忽然想到,在那个遥远的黑夜里,他曾掉进那一片波澜,而最后却认识了他。
这一片草原,葬送了些什么呢?

直到天将晓,那些霜都化成了水时,一直呆立着的两个人才终于消失。
远远的天际,一骑踏破红尘,如同辗转了十四年,回到了当初见面时,那一个夜晚。
太阳将要升起的时候,草原便醒了,夜晚的那些冷冷银霜都变成了虚无。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醒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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