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暮苔哪里猜得到斛律芮的这些心思,他自己的想法倒也简单明了:只因他向来是家中支柱,少有放荡之时。这次来到北疆之后,不但见识了不少豪强,还面临了一番生死存亡的考验,此刻又有一个传说中的侠客称呼自己为弟弟……
即使秦暮苔已经二十有六,依然不妨碍他偶然有些少年狂放之心。而在传说中,侠客相交,即而驰骋于天地之间的故事无疑是众传奇中的上品。
虽然斛律芮身上还有许多东西看不清,秦暮苔此时却又信赖上几分。
结果,阴差阳错,两人就这么轻易变成了兄弟。也不管众传奇中凡是英雄好汉结义,莫不是拜谢上苍。这两人倒好,随随便便在马上说了两句,就此结下金兰之义。
好在这回秦暮苔没颠簸多久,就看到天边远远的炊烟。身边的几个男子“哟呼”地长叫起来,一时之前马蹄更疾,竟把斛律芮两人乘的这匹烂马拉出极远一段路。斛律芮看着身下的马儿呼哧呼哧喘的厉害,掩面哀叹:凭自己的身份,什么时候要看着人家的马屁股的?
秦暮苔并不清楚这位新认的大哥为什么露出了苦脸,所以只是看着他。
斛律芮放下手,看见秦暮苔的眼睛,忍不住轻抚了下他的背以示安抚:“快到了。”
话一出口,就发现秦暮苔的背为了这过于亲密的一抚而一僵。
他立刻笑了笑,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又说道:“北疆的百姓大多热情好客,你不用担心。”立刻放下了手臂。
实在是秦暮苔的眼睛看来如琉璃般清澈,就如同他见惯了的马儿的纯真眼神。所以忍不住伸手去抚,倒忘掉了新认的弟弟好歹还是有些怪脾气的。
秦暮苔看斛律芮坦然自若,倒为了自己的小心眼有些不好意思了。顺着斛律芮远望的眼看去,他能看到远远的帐篷包,还有篝火的烟燃起。
天地之间,似乎只余了那小小的几个隆起。一阵风吹来,斛律芮的背又贴近了些,“冷么?”
秦暮苔摇了摇头。
身边的“哟呼”声又起,那些牧民大兴奋起来,欢笑声起。秦暮苔忽然听到远方又传来了马蹄声,远远看去,那些帐篷的方向有几骑正朝他们迎来。
那打头的憨厚少年也冲着来人迎去,似乎兴奋无比。斛律芮身下的马儿紧跑慢跑,终于跟上那两群已经汇集起来的人马处。那些人话说得很急,时不时大笑着。而那个秦暮苔唯一留下深刻印象的男子正扯着另一个高大男子的臂膀,连连拍着对方的背,似乎谈到什么快意之事,露出了极得意的神情。
男子总算是注意到了斛律芮两人,扯着那个高大的男子,朝着斛律芮说道:“大哥,这位是我的义兄,翰吉。他是我们部落族长之子,你们到时随着翰吉就好了,他会安排你们去见族长的。”
秦暮苔有些吃惊,还没开口问,就听到斛律芮低低说道:“这些牧民都只是小部族,虽然好客,不过也有些怕事,所以例行是要见过他们族长再说的。”
秦暮苔“哦”了一声,慢半拍想到,那斛律芮怎么知道他要问些什么。
随后,秦暮苔才了解到,为他们介绍的男子名叫古拉尔,原是这个小小的名叫塔里的部族的勇士。之所以会远行,是因为他们原本定居地方的牧草快要被牛羊食尽,他们本来是奉命再去找另一块丰美的水草之地的。
看来翰吉跟古拉尔的感情极好,一路上就听到古拉跟翰吉唠叨此行见闻,翰吉看来稳重得很,一径地笑着听义弟说话,只是时时握住古拉尔的手臂,以示意安慰或者惊讶。其他人却被反衬得如同哑巴一般。
等到到了营地,秦暮苔发现塔里这一族果然并不大,几十个帐篷错落在这一方天地间,在中心地的帐篷看起来要齐整些,越是远离中心地的,越是寒酸。
看来即使是在牧民之间,依然有着富裕和贫穷之分。
一到了地头,古拉尔便冲着斛律芮说道:“大哥,我先走了。”也不等别人答话,就催马向着一顶看来破旧的帐篷行去。
秦暮苔心道这人倒真是一点不客气,才刚这么想,就听到翰吉的解释:“古拉尔的母亲身体不好,所以每次他一从外面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老人家。”
秦暮苔点了点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翰吉冲着他们两人说话,声音有些沙哑,不过很可信赖。
两人随着翰吉先到了看起来最大最齐整的帐篷内,翰吉刚撩起帐篷帘子,里面就扑出来一个人,正好一头撞在被先引进门的秦暮苔胸前。
秦暮苔反射性地往后退了一步,消了那人的撞力。饶是如此,伤口还是又被牵扯到了。他悲哀想到,看来不管如何,老天就没打算让他好好度过这几天重伤的日子……
撞过来那人也察觉了不对,跳开一丈远,原来是个很秀美的女子,穿着各种皮毛斑驳制成的外袍,露出草染的淡粉色内袄。比较起古拉尔那一身看起来就快分崩离析的皮衣,果然是穷人与富人的差别。比较起中原的女子,这女孩看来很是健康。
那女孩上下看了一眼秦暮苔,或许是因为他那苍白的脸色,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翰吉叫了起来:“翰妮,这是远来的客人,你干嘛这么撞过来?”
“切,我好希罕么?我以为是古拉尔啦。本来还以为你们一起过来的,他人呢?”那女孩再也不看所谓的远方来客一眼,径直问道,然后声音一窒,是因为看到了高大的斛律芮慢慢走了出来。
秦暮苔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受了人家小视,而且这次还是个看起来很有些刁蛮的女孩。不知怎的,想到的是自己认得的那个难讨好的颜家小姐,居然就生不起气来。所以只是微笑了一下,直接就往里面看去。
从在帐篷中间的是一个白发的老者,正盘着腿坐在中间的火炉前吸着烟,两人视线相交,那老人微微眯了眯眼睛,然后向他招了招手。
秦暮苔只愣了一下,就朝老人走去。
然后,斛律芮也跟在了自己的身边。
那老人是塔里族的族长,叫渥西。秦暮苔原以为既然是族长,一定会小心盘问他们两人的来历。结果那渥西只是看了斛律芮一眼,然后大笑着问:“远来的客人,不知道家中是否有美貌的女子等着你回来?”
秦暮苔被彻彻底底愣住了:原来这里的人都是一开口就问候人家的老婆的么?
斛律芮也盘腿坐下了,把皮鞭放到右手边,和气说道:“我只是和兄弟一起出来闯荡,家里只有老母亲望眼欲穿。”
渥西巴嗒巴嗒地吸着烟,然后笑了:“如果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我们塔里人向来好客。”
斛律芮也微笑:“谢谢族长。”
说完,渥西把自己的烟递了过来,斛律芮接了过去,也巴嗒巴嗒吸了两口,然后再递给秦暮苔。
秦暮苔发愣。
斛律芮瞪他。
秦暮苔发愣着接过。
斛律芮又瞪他。
秦暮苔手有点抖……前头刚两个人吸过……不用转头,他就知道斛律芮大约一直一直阴鹜地瞪着他,秦暮苔沉下了脸:死而死矣!他拿起烟,隔着那烟管用内力吸了一口,力求嘴巴不碰到之前两人碰的地方……
然后咳得天昏地暗,内腑痛得死去活来。
本不应该用内息的人,把那辛辣的味道全吸进了嘴里,立刻咳得岔了气,只觉得鼻子里也全都辣辣的。
渥西大笑,身后某个女子轻视地哼着,秦暮苔的眼泪一直流啊流。
然后手上的烟被某人接了过去。斛律芮的手按住了他的背,这次居然用了内力,帮他慢慢调息。
秦暮苔再睁开眼时,就看到斛律芮同样忍俊不禁的脸。
于是,斛律芮第一次看到,秦暮苔从耳根到脖子,全红了。
他笑得更厉害了。
正在一帮子人笑着的时候,有冷风从帐篷外吹了进来,古拉尔的声音响起:“你们都在笑什么啊?”声音憨憨的。
翰妮立刻要扑上去,结果又被古拉尔敏捷闪开,翰吉还要继续笑,就被古拉尔一瞪,然后拖到了火炉前,并肩坐下。翰妮迟了一步,反应过来后就看到古拉尔左边是秦暮苔,右边是哥哥,忍不住恨恨跺着脚,嘟着嘴坐到父亲身边。
秦暮苔的手被人轻轻碰了碰,转头就看到一张黑漆漆但微笑着的脸冲着自己点了点,然后才看到对方手里捧着一大碗混浊的东西。
他迟疑了一下:经过刚才那一管烟,秦暮苔确信这里的确与中原大大的不同。
斛律芮笑了,轻声说道:“这是牧民自制的酒,对于身体很好。你喝点暖暖肚。”
秦暮苔又迟疑了一下,终于被斛律芮含笑的眼睛说服,慢慢抿了一口:果然如预料中的一般难喝,很呛很臊,不过肚中的确暖了。
然后他看到斛律芮面不改色地接过对方递来的另一碗,并且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忍不住叹息:真乃英雄尔!
喝完了酒,就听到渥西说道:“古拉尔,你们这次是不是有所发现?”
古拉尔兴奋地点头:“我们已经发现了可以迁徙的地方。到时翰吉再去一趟看看,就可以决定了。”
渥西满意地点了点头。
秦暮苔低头之间,发现翰吉拍了拍古拉乐的手臂,那两人互视而笑。只有翰妮还是皱着眉头,不甚开心的样子。
渥西又在火炉边敲了敲烟管,古拉尔就坐直了身体,脸色郑重地看着族长。渥西笑了,年迈的脸上皱纹横生,他看了一眼身边揪着衣角的翰妮,说道:“古拉尔,你终于是长大了。怎么样?愿不愿意娶我家的翰妮?”
秦暮苔再度发愣:难道……北疆的人……没有媒人这个概念的么?
即使一愣之间,他依然注意到了翰吉微微一冷的脸。
古拉尔愣住了,然后跳了起来,大叫道:“不不不,我不要娶翰妮!”
室内一片寂静,秦暮苔看着翰妮的脸从粉红到苍白到血红,然后她也跳了起来,用力踢了一脚火炉,哭着跑了出去。
结果,又是一场灾难。
秦暮苔和斛律芮被安顿的地方是族长家帐篷的一角,可惜当隔着一块布的地方一直有女子嘤嘤哭着时,任哪个人都睡不着。趁着他人不注意,秦暮苔抓了条看起来厚实的皮袍跑出了帐篷。
天很蓝,低低地压着,仿佛一抬手就能碰到天空。不远处传来马儿的嘶叫声,除此之外,就是一片寂静了。
秦暮苔也不辨方向,朝着一颗最亮的星星的地方慢慢走去。他有些后悔为什么拿了手上这条皮袍,因为有着一股子的牛马味。可惜风冷的似乎要吹到骨子里,他不得以,还是披在了身上。
越走越冷,但是那女孩的哭声似乎还留在心中。
不知道为什么,颜夕绝望的脸一直在脑海中。
到底自己所做的,是对还是错呢?
这样叹息着,秦暮苔发现已经走到了一处小土丘上。他转了转,走到背风处躺了下来。
如此躺下时,才发现星空似乎如被子一般压了下来。身边有着青草的芬芳,还有露水的味道。他拿皮袍草草包住了身体,闭上了眼睛。
即使是在那一夜的星空下,似乎还是睡不着。
心乱了。
身边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秦暮苔睁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眼睛俯视着自己。斛律芮无声地看着他,然后同样在他身边躺下。
“对不起……我只是……睡不着。”
“我知道。”斛律芮扔出三个字,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草原上很冷。”
然后秦暮苔把皮袍分给他一半。
斛律芮低低笑了,靠近了秦暮苔。
小小的皮袍还是难闻得紧,斛律芮握住了秦暮苔的手,慢慢地为他输入内力。
秦暮苔一愣,转过头去,就看到斛律芮紧紧闭着的眼睛。然后秦暮苔也闭上了眼睛,平定着内息,就这样做起本来是每天天亮之前做的调息功夫。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秦暮苔的手微微一动,斛律芮低声道:“没事,那应该是古拉尔和翰吉的脚步声。”
秦暮苔心中一动:他们几人相交并不久,斛律芮居然已经能识辩出那两人的脚步声了。
耳边果然传来了古拉尔的声音。那年青人似乎很痛苦,偏偏只能压抑着叫声:“难道你真的要我娶翰妮么?”
秦暮苔一阵尴尬,看来对方是要聊聊婚嫁之事,现在的自己形同偷窥,实在不合君子之道……
斛律芮的声音又传来:“权宜之计,你此时跑出去,人家更尴尬。”声音极轻,竟然是在耳边的。
秦暮苔一转头,就看到了斛律芮取笑的眼睛。
秦暮苔忍不住转头:小人!
翰吉并没有答话。
“你说话啊!真的要我娶翰妮么?”久久没等到翰吉的回答,古拉尔的声音响了起来,他的脚步声响着,如同一只大熊在徒劳地绕着圈。
秦暮苔又皱眉:你娶不娶人家妹妹,干嘛要问哥哥?
才刚这么想,就听到古拉尔的声音传来:“或者你觉得我就算躺在翰妮身边,你也无所谓?”
秦暮苔的眉头皱得更深,恨不得掩上耳朵不听。
不用转头,他就知道斛律芮的眼睛里一定全都是笑意。
下流!
他恨恨想道。
然后……
然后……
他听到了一阵古怪的声音。
过了好久之后,秦暮苔眨了好几下眼之后,狐疑地转向斛律芮之后,才发现向来厚脸皮的斛律芮也露出了讶异的神色,然后……斛律芮脸红了。
斛律芮脸红了?
秦暮苔一阵好奇:那两人到底在干些什么?
他终于忍不住抬起半身,斛律芮要按住他时,已经来不及了。秦暮苔在心中骂了自己好几声“伪君子”之后,看向小丘旁边站着的那两人,然后……
如遭电击。
手指头都要颤抖起来。
那……那两人……
秦暮苔忍不住狠狠瞪向斛律芮,看着对方在握着自己手掌的情况下还能耸耸肩,眼神明确表示:是你自己要看的,不关我的事……
秦暮苔的脸刷的红了,慢慢低下来,狠狠闭上眼睛,用力骂着:伪君子!
这回还是骂自己。
干嘛要去看呢?
25
隔壁两个人……正在亲吻。
秦暮苔一阵脸热,可是那些奇怪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
心静,心静。如此想着,秦暮苔克制着脸上的潮红涌上来。
只一秒钟,他的眼就恢复了冷静之色,慢慢转过去看斛律芮,对方露出赞许的神色,冲着他点了点头。
秦暮苔望向星空,夜风吹动他的发梢。
忽然间,就明白了古拉尔为什么坚持不肯答应那桩婚事了。
两个男子之间的恋情,会是如何的惊世骇俗,即使如野马般奔放的青年,也害怕说出口会对家人和朋友带来可怕的冲击吧。
可是,同样也无法对着视若亲妹的女孩,说出夫妻间的语句吧。
秦暮苔一失神,很快又反应过来,才明白自己是把自身的处境套到了古拉尔身上。
他失笑:好歹古拉尔是因为另有所爱而拒绝翰妮,自己的话,连这样的借口也没有呢。
斛律芮见他一人闭着眼睛笑得可怖,轻轻扯了扯他的手,秦暮苔冲着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然后,就听到那两人慢慢走近的脚步声。
本来应该感到无措的,结果秦暮苔只是再度闭上了眼睛,体味着飞过的轻风。
即使被那两人发现……那又如何?本来就有个先来后到。
这样想着的秦暮苔,出其的安然。
那两人并没有再走近,大约只是在缓坡处找了个地方坐下,秦暮苔还是能听到两人对话的清晰声音,但是心里平静,那些对话如同清风一般过耳。
好在那两人相处并非如男女之间的腻缠,若不是因为之前窥到的那个吻,听起来也不过如同寻常兄弟之间的谈话。仿佛是怕戳中了两人之间的那个痛脚,古拉尔和翰吉一直是言不及意、声东击西、不着边际。
只是,即使如此,还是能够体会那两人的深情。
就在如此诡异的情况下,秦暮苔在斛律芮的帮助下运气一周天,养气疗伤,顺便小人地偷听了无数话语。
等到两人终于离去时,秦暮苔也甩开斛律芮的手,起身。体内原来的虚寒已经大好,所以他也非常用力地甩开了身上那件可怕的皮袍,然后非常用力地拍打着身上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