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萧金卿一夜不曾安睡,天明前方才翻了个身迷糊睡去,起身将近巳时。
梵珏进宫得早,却不忘吩咐为萧金卿备轿,一定要府里的下人送他到云来客栈。萧金卿推辞不过,只好由人抬着出发。
王府是在京城南面,到客栈要穿过大半座皇城。轿夫们抬了一个多时辰,萧金卿在里面晃得几乎睡着,轿子才慢慢停下,却又不落轿。
「还没有到么?」萧金卿在里面伸个懒腰,掀了轿帘往外看。
为首的轿夫道:「离得倒是不远,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前面挤了许多人,我们的轿子恐怕过不去了。」
萧金卿让他们放自己下来,路口果然被人群堵住,「不要紧,大概是有人家办婚事。转弯就是客栈,你们就送到这里吧,回去见了主子只说已经送到。」
此时快到正午,轿夫们抬了一早上的轿子,个个又饥又渴,既然萧金卿这么说了,他们也巴不得早些回去休息。
打发走了轿夫,萧金卿独自朝前走去,远远已听到人群七嘴八舌议论着。
「好好的一座客栈,就这么被场大火烧光了,老板真是不走运!」「是啊是啊,昨天还在他们家吃过酒席,今天就成了一堆焦炭,太可惜了!」「你起码吃过他家的东西,我从北方慕名而来,一杯酒也没喝上,岂不是更可惜?」……
萧金卿听这话时已经觉出不对,他分开人群几步走了过去,街面上哪里还有什么云来客栈?只剩一大片冒着青烟的焦土,几个眼生的伙计蓬头垢面地在灰砾里收拾着残局。
「这是怎么回事?」萧金卿抓住一个问道。
伙计脸上黑漆漆的只露出眼睛和鼻子,无精打采地扫了萧金卿一眼,「谁知道半夜怎么就走了水,火势又凶又猛。幸好有人叫喊起来,里面的人跑的跑、逃的逃,连掌柜这会都还没露面呢!」
有人朝这面吆喝,被拉住的伙计应着声走了。
萧金卿一个人呆立在原地:云来客栈是他所知天云山庄在京城唯一的产业,如今焚之一炬,连带来的侍卫也下落不明,老天这个玩笑也开得太大了。
「年轻人,我看你一定有朋友住在这间客栈,听老头一句话,活着人早跑光咯,你回家等他吧!」一个翻捡破烂的老头拍拍萧金卿的肩膀,摇着头走开了。
萧金卿苦笑了起来。
回家?他现在这个样子,还可能回家么?
德叔精心挑选的侍卫全不知道是死是活,听周围的人议论并没有人烧死,那么他们现在又在哪里?
冬至之前他必须留在京城,二叔从来说一不二,二斋楼只怕早已人去楼空。
难不成真要去找俞立刀?若他知道自己没有了侍卫就不行,连山庄也回不去,恐怕要在笑死之前被自己活活掐死!
萧金卿满心懊恼转过身来,却意外地发现火场外停着一顶软呢大轿,九王府的总管正恭恭敬敬站在那里。
一见萧金卿看向自己,那总管立刻弯腰过来道:「萧公子,主子已经知道这边的事情,请您先跟我们回去吧。」
萧金卿奇道:「九皇子怎么会知道?」
「城防司的长官今日在朝上提了这处的火灾,主子派人传信出来,奴才就立刻带人过来了。」总管怕萧金卿不放心,又说:「主子已经吩咐官府,只要公子的侍卫一出现,就立即都请到王府来。」
看着残败的四周,冬日的阴天下,一切显得格外凄凉。萧金卿深深吸了一口气,满鼻都是焦尘的味道,他叹了口道:「那就走吧。」
返程的轿子停在王府门前,天色已经微暗。
萧金卿身心俱疲地走下轿子,却蓦然发现高高点亮的宫灯之下,梵珏的身影在地面上被拖得又细又长。
「你回来啦!」少年不停往手里哈着气,被北风冻得发白的小脸在看到萧金卿的那一刻绽出了笑容,「我等你可久了,你怎么才回来呀?」
「从宫里回来就在等么?怎么手炉也不拿一个?」萧金卿走过去,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少年。
「我怕你不肯跟总管回来,我担心嘛!一着急……呵呵……」梵珏吐了吐舌头,用力吸了一下发红的鼻子,顽皮地笑道:「原来外面这么冷,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可就真的不等了。」
一瞬间,那个笑容映在萧金卿的心底,仿佛一簇鲜丽丽的火雏菊。
萧金卿呆呆地问:「你怕我不回来?」
「嗯。」少年墨玉一般的眸子弯起来,微微咬住了嘴唇,声音极轻极轻,「因为你总是想离开我嘛。」
萧金卿伸出手去,手指触到梵珏身上的披风缎面,被那冰滑如水的感觉击得一颤,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少年拖进怀里搂紧了。
这个少年,时而笑闹、时而哭泣的少年,总是缠着自己不肯放手的少年,又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他是这样子默默等待着自己的呢?
「谢谢你在这里等我。」
他怎么会忘记在这个陌生的京城里,除了俞立刀,自己还有一个梵珏可以信任和依靠……
梵珏被他抱着,睁大的眼睛扑闪了几下,缓缓伸手抱住了对方。
云来客栈的失火案,几日之后已鲜有人再提起。
官府把调查的结果禀报给梵珏,说是后院的客人夜里忘了熄烛,不慎引起了大火。至于当时住在店里的客人,因为事发时四散逃走,已经找不到下落。
萧金卿无奈,只好每日守在客栈废墟附近的小茶馆里,希望能够等来那夜失踪的知情人士。
一日的傍晚,萧金卿照例在桌上扔下茶钱,正要离开,忽然被隔壁包厢里谈话吸引住了脚步。
一个中年男子说道:「都说当今的皇后母仪天下,冬至又要大办寿筵,皇上还让最得宠的九皇子为她操持,可见圣眷之浓。」
另一个人大概是他的朋友,听声音也是个中年人,「你若早来京城十年,怕就不会这么说了。不过当年『桃花夫人』的风波,如今也没几个人敢提了。」
前者笑道:「别人不敢说,难道世兄你也不敢说?」
后者有些嗤之以鼻,「啧!一个女子抛夫弃子嫁给了第二任丈夫,说起来不过一桩宫闱丑事,有什么好提的。」
「哦?倒是愿闻其详。」
「这事还得从九皇子身上说起,当今皇后入宫多年无出,九皇子七岁时被带到中宫抚养,所以他虽然名为嫡出,却并不是皇后的亲子。」
前者好奇道:「九皇子的母妃莫非死了?」
「多半是死了吧,不过她当年宠冠六宫却是人人知晓,你看如今九皇子得宠,那也不过是圣上爱屋及乌。」
「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这跟桃花夫人又有什么关系?」
那人冷笑一声,「你也真够笨的,那桃花夫人,正是九皇子的生母!」
「啊——!」问话的人和萧金卿俱是一惊。
不待他俩回神,已有个苍老的声音缓缓开口:「所谓『祸从口出』,你们两个在这里谈话,若是隔墙有耳,被有心人听去,只怕连性命怎么丢的都不知道。」
「世伯行事也太谨慎了,哪里就那么巧了?」
「呵呵,不说了不说了,喝茶、喝茶。」
那边原来还有一位老者,他既开了口,谈论此事的两人也就换了话题。
这一边,萧金卿的心绪却不能就此平静。『一个女子抛夫弃子嫁给了第二任丈夫……』、『七岁时被带到中宫抚养……』、『不过是因为爱屋及乌罢了……』,这些若都是实话,那么梵珏究竟有着怎样的身世?
那样在自己面前没心没肺笑着的孩子,那样被世人羡慕连兄弟也妒嫉不已的孩子,那样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落寞神情的孩子,那样冒着寒风在门口期盼自己回去的孩子……梵珏究竟有着怎样的成长经历?
从来没有一个人,让萧金卿产生过如此强烈的冲动,那是一种想要去了解对方的冲动。
萧金卿知道自己如果不弄明白这一切,他就永远无法真正走到梵珏的心底,他们之间永远都会隔着一道屏障。
夜色渐浓,萧金卿从茶楼出来,沿着一条避开闹市的小道慢慢往回走。
走到一条小巷的拐角处,他忽然就停住了脚步,转过身街着来路喊道:「出来吧,你跟了我这么久,还没找到你家主子要的东西么?」
没有人回答,空无一人的巷道里一片死寂。
「若是江湖上的朋友,想知道什么事情,只管去天云山庄找我就是。」萧金卿提着灯笼笑笑走开了。
「公子您可回来了!」王府看门的小太监一见萧金卿,立刻跑了出来,「今天殿下回来得早,看公子没在,少说也问了十几趟了。」
萧金卿一抬头,这才发现自己一路出神,已到了王府门前。
「公子快进去吧,殿下就在花厅里,怕还在等您吃晚饭呢。」那小太监机灵地接过萧金卿手里的灯笼,压低了在一旁照路。
绕过几道回廊,远远看见花厅里一片灯烛明亮,雪白的光线从窗格里泻出来,连院子也照得亮如白昼。几个内侍在门廊外垂手站了一排,个个屏气凝神,却都愁眉苦脸。
萧金卿再走近些,就听梵珏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屋子里传出来,显然是在发脾气,「留下你们有什么用处,都这个时候了,连人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一屋子的,都是死人么?……把那天送公子去客栈的轿夫找出来,各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我九王府里不养这么偷闲躲懒的猪狗!」
一边的小太监察言观色,插话道:「殿下这一定是等您等急了,公子快走吧。」
萧金卿皱了皱眉头,脚下却不动了,「你们主子,平时也经常发火。」
小太监心惊肉跳地说这:「我的爷,这哪算得上是发火呀,自打您进了府,殿下已经像是换了个人了。」
萧金卿不解,看着花厅问:「这话怎么讲?」
小太监先不肯说,萧金卿担保梵珏不会知道,他左右看看四近无人,才压低声音说道:「这轿夫没把您送到客栈就回来了,要是在从前,四百板子也不够他们受用的,您说殿下这不是转性了么?」大概又想起什么事情,恐惧的神色在小太监脸上一闪而过,萧金卿看他竟是全身一哆嗦。
萧金卿再要问,小太监已经一叠声催促了,「殿下还在发着火,只当疼惜奴才们的贱命,求公子您紧走几步吧!」
院子的内侍一见萧金卿,争先恐后扯了嗓子朝里面禀告。
萧金卿一进花厅,就见满地跪着的婢女,都是府里平时照顾自己起居的,「他们犯了错么,惹殿下发这么脾气?」
梵珏看他回来,早已转怒为喜,便说:「我问他们你去了哪,竟然没有一个知道的,所以才骂了她们几句。」
萧金卿看了眼地上趴着的瑟瑟发抖的女孩子们,开口道:「这并不关她们的事,是我自己没有交代,你若为了这事罚她们,我心里该过意不去了。」
梵珏笑道:「你既然有心袒护她们,我不能不给你面子。」又指了门对众人说:「都滚出去吧,这么多人弄得屋子里乌烟瘴气的,我看着也心烦!」
婢女们千恩万谢的出去了,萧金卿走过去在书榻上坐下,梵珏巴巴地贴了上来,再不见半点皇子的威严气势。
萧金卿见他这样,打趣道:「我听说殿下素来对下人是极严厉的,今日一见,果然是威神赫赫。」
梵珏却拉了他的衣袖撒娇,「我等你等到肚子饿,她们又个个呆头呆脑,本来不想生气的,都是你不好啦。」
「如此我认了错,你再把那些轿夫饶过吧。」萧金卿想他一个孩子,便是有些皇子的娇纵,哪里就像小太监说的那么可怕?
梵珏一翻白眼,「你心疼细皮嫩肉的小丫头也就罢了,轿夫皮糙肉厚着呢!」
萧金卿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人家的肉也是肉,四十板子还不开花?」说完还比划了个开花的手势,朝着梵珏挤眉弄眼起来。
梵珏笑得滚进他怀里,银线彩百锦缎的衣裳转眼便皱成了一团,束发的金玉冠也滚散开了,乌溜溜的头发散了一身。
等到两人都笑够了,萧金卿拉了梵珏坐起来,笑着替他把遮住眼睛的头发拢到脑后,「看看疯成这个样子,改明儿另赐了婚,还不天天跟新娘子在府里疯闹?」
梵珏脸色微变,把头埋在萧金卿的肩膀上,闷闷答道:「我才不要娶媳妇呢。」
萧金卿听了又笑,「这可是聪明人说傻话呢,你要是不用娶媳妇,太后又怎么会上天云山庄来讨小姐?我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梵珏仰起头来,黑水晶一般的眼睛静静看了萧金卿一会,忽然趴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萧金卿听他说完,几乎是弹开一般从榻上跳了起来,大半辈子没红过的脸皮霎那间染了个霞光灿烂。
梵珏早料到了他的反应,却没想到萧金卿有这么可爱的一面,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萧金卿定了半天神,转身看见笑得要背过气的梵珏,恨得牙齿痒痒,「再开这样的玩笑,我立刻就离开!」
「你不当真就算了,谁叫我生来注定没人疼爱……」梵珏见萧金卿抬脚往门外走,连忙大叫一声,「啊哟呀——!」
萧金卿听到惨叫,转头见梵珏倒在榻上,连忙过去扶了他问:「这是怎么了,哪里疼么?」
梵珏趁机一把抱住了萧金卿,手脚并用地缠了上来,嘻嘻笑着看他,「你要不走,我哪里也不疼。大哥你别生我的气,我下次不敢了。」
萧金卿知道上当,叹了口气道:「疯个没完,谁跟你一个孩子计较?」
梵珏刚想再说几句甜言蜜语,谁知肚子不争气,咕噜噜叫唤了起来,叫完一声又一声。
萧金卿强忍了笑,「不是早就说饿了么,怎么还不见总管传饭?」
梵珏这才不情不愿从他身上下来。
***
冬至这一天大晴,天气似乎有了回暖迹象。
萧金卿清早起来站在院子里,发现树上的梅花已经开了不少,金色阳光往上一照,雕冰琢玉似的剔透。
满院的梅花香里,萧金卿练了一回剑,发现梵珏躲在一棵梅树后在看自己。
「唔……那个,早。」见被发现,梵珏只好打了个招呼。
「早。」萧金卿一笑收了剑,朝他招手,「你什么时候来的?」
梵珏从树阴出来,萧金卿才注意他今天鲜艳夺目的宫装打扮,头顶束着九华珍珠玉金冠,身上是紫蓝、银黄二色为主的皇子朝服缀满金线云霞,镶雪狐毛边的袖口露出簇新的银纹白销云缎里衣,攒金腰带上缀满了璎珞宝石,一条银红的遮雪披风直拖到地面上,脚下是双紫貂裘制的筒靴。
萧金卿啧啧笑道:「你当初要穿成这个样子来偷萝卜,我一定看出你是皇子。」
梵珏噘嘴道:「你怎么老是念念不忘我的窘事?」
萧金卿摸了摸鼻子,将视线移开到一旁,「你这样子确实引人注目啊。」
梵珏便笑,「我们兄弟几个要一起在寿宴上为皇后娘娘祝寿,所以穿得喜庆些。」
「几时进宫呢?」
「这不正要出门么。」
「那怎么跑这来了?」
梵珏红了脸说,「谁知道你眼睛这么尖。」
总管派了人过来催促,梵珏说:「你等我的好消息吧。」
萧金卿明白他是要在寿宴上提赐婚的事情,不免有些担心地嘱咐道:「你可要见机行事,千万别为了我惹得长辈不高兴。」
梵珏只是笑笑,转身带着人往外走。
快出院门时,萧金卿忽然在后面喊了一声:「你晚上可少吃点,我还等你回来一起涮过节的羊肉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