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缘(出书版) BY 吉琉璃
  发于:2009年1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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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金卿静静注视着梵珏,他们其实就挨坐在一起,却觉得两人间隔了道道鸿沟。

  梵珏的声音开始颤抖,「大哥、萧大哥……我错了,你原谅我……我错了,你不要这样……」

  泫然欲泣的表情一点点出现在少年美得盛气凌人的脸孔上,红了的眼眶、皱了的鼻翼,就在氤氲水雾蒙上那双晶亮乌黑的眼睛的一刻,萧金卿扭过了脸去,声音发涩,「你有什么好哭的,难过的应该是我才对吧?」

  梵珏可怜兮兮抓住他的衣袖,「你说,只要你肯原谅我,我什么都可以去做。」

  萧金卿看着他,久久终于叹了一口气,「你总不能为了让我原谅你,就在这床上躺一辈子,要道歉,也要先拿点诚意出来啊。」

  梵珏的眼中闪过一道喜色,只见他抬起手轻拍了两下,朱色的房门就从外面被人推开,一个小婢女恭恭敬敬地托着描金的漆盘走了进来。

  「你中的是我亲自配制的迷香,除了能让人安静睡上一觉,对身体绝没有半点损害。」梵珏一面说着,从垫着的金缎上拿起一只碧绿的小瓶,笑着递给了萧金卿,「你闻闻这个,这香味是我素日最喜欢的。」

  萧金卿本来以为梵珏要替自己解毒,却又提起香料:心里虽然觉得奇怪,也顺手接了过来。那小瓶触手温滑如丝,细看之下竟是整块的老根翡翠雕琢而成,瓶头上缠着同色的丝络。他打开凑近一嗅,果然是异香扑鼻,恰似霎那春来百花就在眼前一齐绽放。

  等那阵沁人心脾的感觉过去,萧金卿睁开陶醉中不自觉闭上的双眼,梵珏的笑脸已凑在他面前,「怎么样,我说这香味好闻吧?」

  萧金卿盖好瓶子,随手搁下,「你花样倒是不少,只是不知道我几时才能下来走动?」

  梵珏见他不再自称『草民』,对自己也改回了从前的口吻,不由得心花怒放,「你现在动动腿脚,一定不会再酥麻了。」

  萧金卿这才发现身上的迷药已经解了,他明白奥秘就是那瓶中的香料。

  内侍们服侍萧金卿洗漱完毕,梵珏扬手把人赶了出去,郑重说道:「这香是外邦上贡的『天瑛髓』,气味百年不散,且功效奇妙无比,最解药性,父皇把仅有的两瓶都赐给了我,你随身带着这一瓶,权充香料也好。」他说着重新拿过小瓶,亲手系在了萧金卿的腰间。

  萧金卿知道梵珏有心讨好自己,若不收下必是不成的,便笑道:「如今看来『九呈子龙冠内廷』的传言,并不是大家无中生有。这么珍贵的东西,你轻易转送给人也就算了,还叫人家拿了来当香料用。」

  梵珏笑了笑,「外面人用心说的话,你又何必去计较真假?好东西我这里不少,只要是有的,你瞧上了都可以拿去。」

  萧金卿还想再逗他几句,却觉得少年明媚的笑容里隐隐藏着一丝落寞,可仔细去看又消失得无踪了。

  只这一瞬功夫,梵珏已经拉了他的手往外走,嘴里赞道:「这里是我的九王府,虽然比不得你的天云山庄气势恢宏,你也逛逛好是不好。」

  两人携手出来,萧金卿发现自己身在一座精美无比的院落里。

  因着当今圣上修远帝的宠眷之深,去年刚刚竣工的九王府,聚集了天下的能工巧匠耗时三年才落成,奢华富丽得难以形容。

  就如梵珏所说,若论宽窄自是建在江南山中的天云山庄略胜一筹,可要论精致美丽,天下间怕是再找不出比这更好的宅第了。

  萧金卿昨夜休息的屋子就在梵珏卧室的侧面,院子里植着数十棵玉悔,一树一树蓄着待放的幽香。两人沿着从东北角的小径出来,一处处逛了起来。

  走了大半日,也不过看了三分之一。

  他俩驻足在临水边的一座亭榭里,一旁伺候的小太监们立刻捧了点心进来,端茶送炭的川流不息。

  看着四周的宜人景象,梵珏忽然问萧金卿:「你觉得这里好么?」

  萧金卿轻轻撇去茶盏中的浮沫,饮了一口道:「这样的屋宇,恐怕神仙也住得。」

  少年勾起了唇角,手掌轻轻在亭柱上嵌成流云图案的金玉上抚过,眼神却不知飘向了何处,「这就是父皇送给我的十六岁礼物,我的兄弟们个个眼红,我却嫌它堂皇得太过冷清。」

  看着这一幕,萧金卿确定自己这次是看清了梵珏心底寂寞的,可他实在想不出安慰的话语,毕竟拥有着天下最高权力者的眷顾,这样的人的寂寞……怕是格外难以疏解的。

  少年背靠着亭柱,似无意地问着:「你大概要觉得我不知道好歹吧?」

  萧金卿抬起头来,「这里毕竟是你的府邸,没有人会不喜欢自己的家。」

  「家?」梵珏指着四面的楼宇,咯咯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一处只住着我一个『人』的房子,也可以称为『家』。」

  萧金卿看一眼亭榭外立着的众人,梵珏已淡淡开口,「别看了,他们只是些受人操控的木偶,比我这样的孤魂野鬼还不如。」

  「何必如此自轻?」萧金卿见他小小年纪,说话如此颓丧,一时间竟已分不清,究竟先前那个鲜活灵动的孩子是梵珏,还是眼前这个才是真实的他?

  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流露了太多内心情绪,少年走过来拈起盘子里洗净的一枚青提塞进嘴里,随即狡猾地笑了起来,「我要早不说得可怜些,你怎么会肯留下了陪我住一段日子?」

  「你要我住在这里?」萧金卿不禁提高了声音,「我这次来京城有要紧事要办,不能陪你玩闹。」

  梵珏靠在亭子的一边,闲闲掰着手里的糕点去喂那些跳出水面夺食的锦鲤,「你千里迢迢来京城,还不是要替你那莫须有的妹妹退婚?你可别忘了,谁才是你的准妹夫。」

  经他一提,萧金卿才想起眼前坐着的这名少年,正是这次事件的主角。

  「太后她老人家上月偶感风寒,一连吃了好几副方子也不见转好,现在宫里上下都在烦着这件事情,赐婚这么大的差错,那传旨太监有一百个脑袋回来也不敢提半个字的。如今你即使去禀告了,为了太后的身体,事情也一定会被内官们压下来。不如你就安心在我府里住着,等哪天我找个机会跟父皇禀明了,只说我俩亲厚得紧,他看在我的面子上断不会让太后把气撒到天云山庄头上,这一来岂不是更好?」

  梵珏的分析句句在理,萧金卿一来担心自己办不成事情,二来也是被少年纠缠不过,只好勉强答应在王府住下。

  侍卫们在云来客栈里不见了主子的踪迹,慌了一阵,刚要飞书报告德叔,就有人送来了萧金卿的亲笔信函。信中并没有交代萧金卿的下落,只吩咐他们在客栈里安心等待。

  一切都妥妥当当,梵珏就在府里终日的陪着萧金卿。

  两人斗棋打谱、比剑拆招,更有伶俐的下人找来京城里的各色杂耍魔术说书艺人轮流取乐,又顿顿拿着各地进贡宫里赏赐出来的珍果百馐美酒纯浆设宴。下人们都知道萧金卿是皇子的贵客,上上下下对他毕恭毕敬,服侍得可说是无微不至。

  如此一来,时间总在欢笑中度过,转眼已到了初雪时令。

  萧金卿这些时日虽然过得轻松快活,到底没有忘记自己的来意,等了几日不见梵珏动作,委婉催促了一番。

  又一日梵珏进宫回来,答覆却依旧是太后病重,不是说话的时机。

  眼看原定回程的时间就要到了,事情却还是毫无进展,萧金卿心中烦闷,临睡前在院子里多练了一趟剑,回房时已经很晚。路过梵珏卧室前的走廊时,他看见里面的灯还亮着,只当梵珏是晚睡惯了,也没停留就自己回房了。

  梵珏从窗扇微开的缝隙里看着萧金卿进了房,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我刚才说的事,后天之前办好。」

  身后的黑影干脆应了一声,房间完全安静下来,间或听到一声烛花的爆裂。

  梵珏缓步走到桌前,抬手掐灭了烛台上的那一苗艳艳火光,顿时房间内陷入一片黑暗。

  ***

  次日天明,萧金卿用过早饭却不见梵珏出现,问过总管,才知道为了筹备皇后的寿筵,梵珏已经被召进了宫。

  萧金卿心知梵珏一时间不会回来,交待了几句就独自出了王府。

  西市大街的二斋楼,是京城里有名的去处。

  一楼、二楼是酒家,三楼只供文人雅士品茗论诗;越往上装修越是华丽,到了四楼,却又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上去的。

  萧金卿一脚踏进二斋楼,就有跑堂的伙计笑嘻嘻过来招呼:「客倌里面请咧!咱们二斋楼要酒有酒、要茶有茶,一楼酒价二钱一斤,二楼酒价二两三壶,三楼香茗十两一杯,客倌你要去几楼?」

  萧金卿笑笑,问道:「你们这里的规矩倒是有趣,不知是谁给订的?」

  伙计点头哈腰地应着,「自然是大老板的意思,咱们生意人都是看人下菜的,不过不管您是哪样的主顾,到了我们二斋楼,一律奉若上宾。」

  这话说得既实在又滑溜,萧金卿也被他逗笑了,「如果我要做那非酒非茶的生意,不知道贵楼可有去处?」

  伙计听他这么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刻,忽然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客倌要的我们这儿自然有,请跟我上楼吧。」

  挨近四楼的楼梯口,伙计站下让在一旁,比了个『请进』的手势,就蹬蹬自己下楼去了。

  萧金卿也不介意,自己上了最后几阶,抬手去掀迎面挡着的一块纱幕,里头已经传出了一个女子娇滴滴的声音,「二爷在这里等大公子好几天,怎么今日才得闲过来?」

  屋子真是一派书香情致,竹纹色的四壁上挂着几幅写意悠闲的水墨书法,西侧悬着一架焦尾琴,东边一排书架上放着些不起眼的线装本,但行家只要拿起其中的任何一本,都会知道它们是价值连城。

  中央的软榻上斜卧着一名眉目如画的慵懒男子,一头银丝半挽在脑后,只用一根青脂玉簪簪着,右眼底一点鲜红的泪痣。屋子里温暖如春,他着一袭烟紫色暗纹的宽大丝袍,敞开的衣襟露出了里面略显单薄的胸口,与身下闪亮发光的白狐皮裘同色。

  萧金卿行了礼,笑道:「二叔今日好兴致,画的什么?」

  「二爷一早起来就在琢磨这幅桃花图,想是昨夜读了『桃夭』,今日有感而发呢。」一旁研墨的清秀女子自然而然地代答了。

  男子一手执着画笔,看似无心地在面前的熟绢上拨弄了几下,又皱了皱眉头。女子说这话时,他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二叔近日又不爱说话了?」萧金卿也不在意男子的轻慢,自说自笑地走到书案前,低头看了看,「这画惟妙惟肖,给侄子几幅带回去,过年糊墙好用呢。」

  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抬眼看着萧金卿,当真是笑靥如花,「大公子坐吧,奴家等二爷画完这幅,就来替您沏茶。」

  萧金卿拱手还了一礼,「怎么敢劳动绵娥姐姐。」

  「年前大公子派人送来的洗水胭脂很好用,奴家还要道谢呢。」女子柔柔一笑,请他在案旁的藤木圈椅上坐了,转身去沏茶。

  男子已经搁了画笔,半撑了身子打量那幅刚完成的画稿。

  萧金卿又道:「二叔好狠的心,山庄每季来的书信,甚少让绵娥回覆。」

  被唤作二叔的男子正是老庄主的弟弟萧寒魄,算起来他与萧金卿同年,却在八年前就离开了天云山庄。兄长去世,他和一名纱帽男子共同出现在祭奠上,也只住一夜便走了。

  一旁的绵娥奉茶过来,替男子开口道:「你来京城之前给二爷写的信,二爷已经看到了,他劝你快点把事情了结,早早回去山庄吧。」

  萧金卿为难道:「并不是我有意耽搁,宫里太后病了,不能把话递进去。我现住在九皇子府上,梵珏已替我在想办法。」

  「你唤他的名字,倒是很亲热。」这句话,却是从男子嘴里冷冷迸落出来的。

  萧寒魄说完慢慢从软榻上坐正了身子,绵娥连忙替他披上一件外袍,又把点好的苦竹烟枪递了过去。

  苍白的男子半阖着眼睛幽幽吸了一口,那枪头上的红光明明灭灭,薄纱一般的烟雾已将他的眉目远山似地笼在里头。

  萧金卿心中一动,求道:「二叔若是有话,何妨直说?」

  男子的声音一如冷冽的泉水,不带感情地陈述:「你爱跟谁做朋友、要不要听我的劝告,都跟我无关。」

  「这次的事情关系山庄荣辱,二叔当初愿意回山庄参加父亲的葬礼,总还是山庄的人。」

  「你错了,我早已跟天云山庄两无瓜葛,三年前也只是因为他坚持要到场祭奠,我并不想离开他半步,所以才跟去了。」

  「二叔真的不念半点旧情?」

  男子却不再说话,忽然捂了嘴一阵猛咳,点点火星从烟枪里飞溅出来,落向狐裘好似金花投雪。

  萧金卿再想说什么,男子面带倦色地挥了挥手,绵娥道:「大公子还是回去吧,二爷以后不在这里住了,大公子不必再来这里。」

  走出二斋楼,街道上人群络绎,萧金卿回头往楼上望去,衣袂上恍惚还留着那股淡淡的烟草香味。

  他刚走了几步,绵娥从楼里追了出来,双手捧给他一卷画稿,「二爷说了,这张画送给大公子,望你好生收着。」

  萧金卿展开一看,正是刚画完的那幅桃花图,灼灼开满了一树。

  「二叔可还有话?」

  绵娥摇头,「并没有了。」

  萧金卿无奈,辞了绵娥,一路走回了王府。

  梵珏刚巧从宫里回来,轿子到了府门外,就有机灵的小太监指了远远走来的萧金卿告诉他。

  梵珏连忙从轿子里出来,迎上前去,「萧大哥,你这是去哪里了。」

  萧金卿早看见了梵珏回府的仪仗,见他过来便笑道:「你进宫也不说一声,我在府里坐得发闷,就去街上随便逛了逛。」

  「我正有好消息要告诉你。」梵珏拉了他的手一齐往里面走,一路笑着说:「太后的病昨日开始好转了,冬至又是皇后娘娘的寿诞,父皇有意要热闹一番。到时长辈们的心情最好,我就回禀赐婚之事。」

  两人在暖阁里坐下,萧金卿想起二叔那几句暧昧不明的嘱咐,犹豫了一下说道:「离冬至还有数天,我带来了的人并不知道我在这里,我也该回客栈了。」

  梵珏听了一愣,并没有立刻回答,踌躇了片刻才说:「为了宫里的寿宴,我这几日也要天天进宫,没有把你空留在这儿的道理。」

  萧金卿听他这么说,明白梵珏已经答应了,笑笑道:「这不是正好,你安心去办事,我在客栈等你的好消息。」

  梵珏抬起眼来看他一眼,眼神很是不舍,「你应该明白,我是一刻也不愿意你离开的。」

  萧金卿伸手在他头上拍拍,「我迟早要回山庄,总不能一辈子留在京城。你这粘人的脾气,也该趁早改改了。」

  梵珏却笑,「我们不说这个了,怪没意思的。」

  他拖了萧金卿在身边坐下,轻言细语地说道:「今天江南巡抚为寿宴贡来了极好的雪玉鲈鱼和金钩荨菜,我问父皇要了一篓,晚上就让厨子做来吃好么?」

  萧金卿见他高兴,自然没有不依的。

  梵珏唤了总管来吩咐,半个时辰后果然送进来一桌香气扑鼻的精致佳肴,两人说笑着吃完,因为累了一天,明日又都还要早起,就各自回房了。

  萧金卿进到房间里,并不先忙着睡觉,反而挑亮了案上的灯,就着那光把二叔送的画缓缓展了开来。

  跃纸而出的,是那棵红得妖异的桃花,珍珠般圆润的花苞挂满了枝头,盛开着的则瓣瓣似血,洋洋洒洒地落了树身下的水洼里一片猩红。

  怎么看,都只是一株殊艳的桃花。

  但以二叔的性格,绝不会随便送一幅画给人。画中奥秘,萧金卿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重新将画卷起,一夜辗转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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