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二次见到他,是在酒店的大堂。
迟远宁与客户有一个商务约见,陈锐与一个男人从电梯里出来。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他对他笑了,他只得也回以一笑,却早已记不清在哪里见过这个男孩儿。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他第三次见到他,是在gay吧。
迟远宁一个人喝酒,忽然就有人蒙住了他的双眼,这行为本能的就让迟远宁伸手去摸——宋天明喜欢这样,出其不意的在身后捂住他的眼睛。可手尚未摸到轮廓,迟远宁就知道不可能是宋天明——他又扔下他一个人采风去了,一走又是不知多久。但,虽然反应过来,迟远宁的手却已经收不回来,他摸到了一双骨节突出皮肤细腻的手。他们并不熟,甚至都谈不上认识,迟远宁不知道这个男孩儿为何跟他如此调皮。他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要了酒,说,“喂,我每次见到你,都觉得你特别不快乐。”迟远宁一点儿没心情与小男孩儿搭讪,于是便不想理。却不想陈锐开口说,“难得今天我也不快乐,我来陪你这个天天不快乐的人。”迟远宁记不得自己怎么就跟他喝上了,喝得一杯接一杯。酒过三巡,陈锐说,“咱俩这样光喝酒不说话多奇怪?这样吧,咱们来玩儿骰子,输了的要罚酒一杯,然后,说出一点儿他的不快乐给对方听。”迟远宁皱眉问:“我的不快乐干嘛要告诉你?”陈锐笑笑答,“因为我是陌生人。出了这家店,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所以,无论你告诉我什么,抑或我告诉你什么,对陌生的咱们来说,都无关紧要。”迟远宁有些感兴趣,却并没有当即同意,他说,“你看这间酒吧,全部都是陌生人,你干嘛不去跟别人玩儿这个游戏?”陈锐干了一杯酒,答曰:“无论你承认与否,咱俩多少还算有点儿缘分吧?”他们就这样玩儿起了骰子。这一夜,两人都是输赢参半,也就都知晓了对方不快乐的理由。迟远宁纠结于两个都爱的人间,这让他不快乐。陈锐喜欢一个直人,耗尽心神却无疾而终,这令他不快乐。天亮,他吐了他也吐了。之后,他们再没见过彼此。
俞海晴接了个电话,她一边穿衣服一边应着。挂断,对他们说:“出版社的人请我一起宵夜,你们去吗?”
他与他同时摆了摆手。
俞海晴收起了一摞照片,笑着跟他们说了再见。
她一走,迟远宁便更加不自在了。他们本是陌生人,所以知晓彼此的秘密并无不雅之处,现在可好了,经由俞海晴,他与他都了解了彼此是谁。
“看来今天一定是我让你不快乐了。”陈锐笑。
“不能赖你。赖天吧。”迟远宁点烟。
“那我给你讲个笑话好了,好歹,让你高兴会儿。天是让你不快乐了,可事在人为对吧?”
于是,陈锐自顾自的讲起了笑话。
迟远宁本以为自己不会笑,奈何那笑话实在扯的离谱儿。他便哈哈笑了。
陈锐托着下巴看着迟远宁,“你笑起来很有味道。”
这个时候,迟远宁也在打量对面的陈锐,他的下巴很好看。
宋天明一走又是几个月不见,但迟远宁不再那么寂寞了。
以往没人陪他看的电影、听的音乐会、参观的展览、品尝的餐馆、赏味的美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由陈锐陪同了。
迟远宁与陈锐交往很轻松,因为他们的关系特别简单:凑在一起高兴。
迟远宁越来越多的笑了出来,内心的阴郁也随之告别心理咨询师。
人和人就是这般巧。偏巧,人群中,就是你遇到我,我遇到你。
迟远宁可以下了班不再对着阴沉的下川之阁了,他有了可以约着一起散散心的朋友。
陈锐的工作时间比较不固定,迟远宁也搞的不太明白。他就知道他多怎约他,他多怎都是有空的。
为此,迟远宁问:你不用谋生吗?
陈锐叼着冰淇淋勺子回答:谋生还不简单么?可生活,不单单只有谋生,你说对么?
迟远宁想一想,谁说不是呢?他都不知道自己从哪天开始忘记了生活里除工作之外还有别的很多东西。
但还好,有个陈锐出现了。这个比他小四岁的男孩儿,让他记起来他原本拥有过的快乐。
陈锐是个很会找快乐的人。迟远宁不知道是时下的年轻人都这样呢,还是陈锐格外会娱乐。
他打电动,唱K,参加公益活动,跳舞,喝酒,品茶,拍照,打扮自己,组织party,下厨做饭,等等、等等。
你去看他的生活,大约工作是最后一位的。但就是这样看似漫不经心的他,却是许多大牌明星约都约不上的摄影师。
看着他,迟远宁总不愿意承认,自己其实已经老了。纠葛的情感状态,尔虞我诈的商业谈判,令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丢失了那个曾经放纵自由的自我。
你知道,人都是怕老的。尤其是gay。
所以迟远宁便喜欢跟陈锐一起,仿佛他在身边,时间就不会流动了。
而且,这不仅仅是心理作用。时常,迟远宁起床,对着镜子刮胡子,总能看见镜中人年轻了几分,他的嘴角,也开始挂上笑意了。
陈锐总是笑。这带的迟远宁也开始爱笑。
一天, 陈锐问,诶,你知道gay为什么又被人叫玻璃么?
迟远宁很严肃的解释说:这个要源自《红楼梦》,里头有个戏子,女孩子,是个爱慕女人的女孩儿,她的名字叫玻璃。古时候,翠玉、琉璃、玻璃,这都是很珍贵的东西……
他还没有讲完,陈锐就拨浪鼓一样的摇头:远宁你可不可以别这么严肃啊。我其实是想说,因为玻璃脆,一碰就破了。
迟远宁听过哈哈笑了。
陈锐也笑,并顶了顶他的脑门。
那一刻,他们挨得那么近,迟远宁的心停跳了一下儿。他不知道这一下儿停跳究竟是由于他的脑门贴着他的脑门呢,还是因为太近他闻见了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但总之,是由于坐在他对面的这个男孩儿。
但快乐的同时,迟远宁也总有些小忧伤。越是跟陈锐在一起,他越能对比出他们之间无法掩饰的年龄差。陈锐总说迟远宁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三十一岁,说他是娃娃脸。可迟远宁并得不到安慰。因为他们之间的年龄差,反应在表面上的也许可以忽略不计,但反应在思维方式、处世态度、待人接物等等方面的内在,那是显而易见的。
他可以同他一样穿Tee穿波鞋穿颜色艳丽的外套,但他一定做不到陈锐那样放下工作就因为想喝一杯意大利咖啡。
性格的不同,多数取决于生活方式的不同。
迟远宁常常想,他大抵是有些羡慕陈锐的——他过的,曾是他多年以前立志要过上的生活。常常,他看着他,就好像看着年轻时候的自己。那个早已被现在的生活所吞噬掉的自己。恍然间,迟远宁已经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人生道路,似乎当时的想法真的很简单,就是能让父亲瞧得起自己,能帮助宋天明铺出一条宽敞的音乐之路,似乎,就是这些吧。只是他不曾想到,一走,便是这么多年。
这一天,陈锐下厨做饭,请了迟远宁到家里来吃饭。
饭菜的香气由厨房飘进了客厅,弥散开来。这种自家饭菜香的感觉让迟远宁的内心纠葛了一下儿。
他拿了陈锐客厅墙上挂的吉他,试着调调音,好像还不是装饰性太强到离谱儿,至少音阶在调律之后还能在音准上。
实际上他不知道自己想扒拉什么曲子,但,这个旋律就是在手下流淌了出来。
是沈庆的《岁月》。
蓝蓝的天,在红红的艳阳上面。
曾经的笑脸,到如今还不曾改变。
那时候你曾许下心愿,说未来日子相见,牵牵手一放已是多年,还在梦里面。
总有些事,是聪明如你也不能预言;总有些话语,是年少时不能了解。
总会有一些简单的遗憾,简单的一如从前。
总会有一些一些改变,随着这岁月变迁。
开始是我们相遇,后来是我们分离,天空都一样美丽。
那许多简单情节,那许多复杂表情,慢慢都成为记忆。
再翻开旧书信,再唱起老歌曲,字字句句仍熟悉。
留存在我们心里,流传在他乡梦里,都终将成为过去。
弹指一挥,一挥间多少心事。
拥挤的人群,又涌走了多少故事。
如果是一切还能从前,把如果能再说一遍,我仍愿意再许下心愿,陪着你直到永远……
陈锐听到了这首歌,系着围裙从厨房里探头来问:“谁的歌啊,还很是好听。”
迟远宁笑而不答,他便挺倔强的关了火出来,“问你呢!”
“你看,这就是代沟。”
“少来!”
“知道沈庆么?”迟远宁停下琴音,点了颗烟。
“不知道。”
“他唱歌的时候,你才几岁呢。”
“倚老卖老!”
“呵呵……”
“我都不知道你会弹吉它,很不错嘛。”陈锐开始调侃迟远宁。
“大厨,前线离不开你。”迟远宁叼着烟笑。
“哈哈哈……你也能来点儿小幽默啊?”
“去吧,该干嘛干嘛去。幽默?这都我玩儿剩下的。”
“那不如捡起来。”陈锐说着,看向了迟远宁的眼睛。
迟远宁闪躲了。
“诶。”陈锐准备回厨房。
“嗯?”迟远宁抬头。
“你说羡慕我的下巴,我倒是羡慕你的鼻梁。”他说着,修长的手指抚上了迟远宁高挺的鼻梁。
“别跟大人不礼貌。”迟远宁躲开了。
“又严肃,没意思。大厨回前线奋战了。”
“你还奋斗呐,80后。”
陈锐拍巴掌,“难得你还知道《奋斗》。”
“我还知道《奋斗》连影碟带书销售量呢,不行啊?”
“切~”
“我还知道,上学时候,我看了石康的《晃晃悠悠》。”
“对,你还嬉皮青年呢是吧?”陈锐嘿嘿的乐,“你要不从商,高晓松都不在了是吧。”
“滚进厨房。”迟远宁摆摆手。
等陈锐那儿又传来了炒菜铲子碰锅底的声音,迟远宁又轻声哼起了《岁月》。
18 他们仨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可惜,冬冬非君子也。
他对白脸儿说了再也不见,可……
事与愿违,他根本无法用理智约束自己。
就像小孩子没吃过盐,所以米糊啊、牛奶啊,就以为是全部美味。而一旦当他尝到了咸味,他便自动舍弃了长久以来陪伴他的固有食品。
与白脸儿的再度纠葛,对冬冬来说便是这一勺盐。
我们知道,成年人每天要摄取六克的盐分。
与白脸儿的再度纠葛,对冬冬来说还像大麻。
虽然明知道对身体百害而无一利,却仍旧在触摸到的瞬间欲罢不能。
冬冬一开始赖白脸儿又跑来纠缠自己,后来在白脸儿说暂且不能跟女朋友分开之后,他便明了这全是他自己的自欺欺人。就算一时糊涂,就算耐不住他的纠缠,可面对这个现况是个人也该掉头便走吧?有人会甘心承受反复被同一个人伤害吗?可他就是这般承受了。
这一句话,他对他说了无数次:你跟那个女人分开吧,分开我就和稻子分开,然后咱们好好的在一起。
然,每次这个提议都被白脸儿的一句‘给我一点时间’带过。
为此,他与他没少争执,时常上一刻还是你侬我侬,下一刻就变成了台风过境。
冬冬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辈子,他把他的喜怒哀乐全都毫无保留展示给的人,只有白脸儿。他就是没法跟他心平气和,他就是不能允许他给自己受半点委屈,他就是要求他百分之一百的关注他,他就是……
可偏偏他不是。不是一次,不是两次,不是三次,冬冬却次次没办法掉头就走。
他跟他哭,他跟他闹,他跟他动手,他跟他折腾到无以复加。你能想象出来的情侣间最糟糕的模样几乎天天在他与他之间上演。
时常,冬冬闹累了,便说:分开吧,分开吧,我他妈恨死你了。
可,白脸儿哄一哄,冬冬又收兵了。
改变了什么呢?
无非是闹得程度和哄得程度,闹最凶,冬冬就抄起菜刀,哄最甚,白脸儿便跪下来求他。
冬冬怎么也想不到,几年前,他谈论《过把瘾》的时候说理解那个女人,几年后他便跟那个女人变得如出一辙。
他什么时候烦我呢?
这是冬冬剩下的唯一的疑虑了。
可白脸儿就是不烦他,他闹成什么样儿也罢,最后服输的总是白脸儿。他不让他离开他,却也不给他们完整在一起的机会。
冬冬不明白,到底,他们谁在折磨谁。
冬冬也不明白,为什么,白脸儿就是不肯跟那个女人分手。他说了好多道理,他一个都不懂。
他的要求明明那么简单,就是你跟我、我跟你,一辈子在一起。究竟他妈的难在哪儿了?
冬冬与白脸儿的纠葛是一方面,冬冬与稻子的纠葛也越来越深。
他开始不敢面对他了,面对他温暖的笑、宽阔的怀抱、呢喃的软语……
冬冬实在想不出稻子为什么这么爱自己,就像他实在想不出自己为什么这么爱白脸儿一般。
他开始不敢回家,回他与稻子的家,不敢跟他一起吃最温馨的晚饭。
他开始不敢接听他的电话,听他关心他的每一句话,短信读起来都会拧疼他的心。
他开始不敢跟他接吻、不敢跟他做爱,每一次高潮的瞬间他必然是负罪感满怀。
他很想对他说,稻子,我不值得你爱。
可,冬冬说不出口。
他不知道开不了口是怕伤了稻子,还是怕失了自己的避风港。
而对于冬冬的闪躲,稻子却好像全然不知,也不多加追问。
不回去了,他便嘱咐他回家别总玩儿游戏,早些睡觉多学习。
不听电话,他就会发来短信,问,睡着了吗?姿势对不对?不对起来重睡。
闪躲着他的吻、他的怀抱,他就像哄孩子一样,哄骗着让他一点点放下心理防线,敞开身体。
多少次,冬冬刚刚跟白脸儿有过那种事儿,回来还被稻子要求再来一次。
时常,冬冬疲惫的应付着,毫无兴奋感可言,只能硬撑着忍受。这还不算,冬冬怎么不想射精,也会被稻子弄到非射出来为止。
你能想到那种感觉吗?
然而,身体的累和难以承受,抵不过心里的累和难以承受。
稻子越是对冬冬好,冬冬越是想把头往墙上撞。
他给他做饭,明明是美味佳肴,却酷似毒药。
他给他搓背,明明是最佳享受,却如同将他放入油锅。
他给他修剪指甲,明明是两手交握,却好似指尖钉进去一根根的竹签。
他给他弹琴,明明是那般悦耳的旋律,却似乎是人鱼的歌唱,听了便要付出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