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能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萧重涧阖着眼闭目养神,脸上已经隐约显出了相当不快的神色。如果她足够聪明的话,这时她就应该自己闭上嘴收拾收拾回家去了。
但是朱芮没有这么做。她是朱家的大小姐,她已经被捧惯了,脾气性格、为人做事已经形成固定的模式了,就算是成为萧家的妻子,她也还保留着在家当小姐时的脾气。
朱芮砰的一声摔上车门:“如果你真的打算和我一起过一辈子的话,就不要在外边做得这么明显!现在连朱芊那个小丫头都看得出来你在外边喜欢别人,先是那个杨九,后来是罗荣慎……叫我怎么做人?!”
萧重涧突而睁开眼,面沉如水:“司机,停车。”
司机战战兢兢的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把车停在路边。朱芮有点慌了:“你要去做什么?”
萧重涧一言不发,起身开门下车,头也不回的甩上了车门。
朱芮尖利的声音仿佛还响彻在脑海里,过一辈子,他真的打算和这样一个女人过一辈子,就像是上流社会间每一对门当户对、貌合神离的夫妻一样?
保镖用的车在身边悄然停下,手下恭恭敬敬的打开车门,脸上神情平静,仿佛夫妻之间发生这样的不快已经很多次了,每个人都习以为常。
手下关上车门,隔着车窗低声问:“萧老大,上哪里去?”
萧重涧烦躁的吐出一口气,“夜店。”
道上最有名的买欢之地,名副其实的销金窟,习惯于挥霍金钱的人可以在这里得到任何他想要的,酒精、肉欲、美色,男人和女人。
大理石水晶地板上映出五彩的炫光,无数男女在舞池中暧昧的摩擦着,美貌的侍应生送上妖娆微笑,就仿佛他们随时都准备好了被你伸手采攫一般。
萧重涧坐在角落里,手上浅浅一点干红,在高脚水晶杯里折射出迷离的光。夜店公关经理诚惶诚恐的站在一边,手上捧着店里各个红牌的照片、资料、报价单,然而眼前这个惹不起的主儿却好像一点兴趣也没有。
高昂的报价并不是主要因素,来这里的客人大多都有丰厚的身家和非常明确的目的,只要一夕尽欢,洒出去多少银子他们是不在乎的。
“就这些了?”
公关经理为难的笑着,“都知道萧大您眼光高,这挑出来的都是敝店的上上之选,各种口味风格的都有,只要您愿意尝试……”
萧重涧头也不抬:“头牌报价呢?”
公关经理更为难了:“头牌不按半小时计,店内价照原价加百分之五十,出店过夜么……难为萧大看得起,得双倍价,小费另算。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敝店虽然小本生意,但是也得给手下员工求个平安……”
原来自从罗荣慎事件之后,朱芮那拈酸吃醋的坏名声已经传得这么远了。
萧重涧近乎无声的笑起来,他的声音湮没在爵士乐轻柔的曲调中,在暗昧靡丽的灯光下,带着一点怪异的温柔的味道:“——那,这一个的报价呢?”
公关经理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吧台边调酒师正侧着身体和一个客人调笑,那个客人举止优雅而风流无俦,阿玛尼的男士衬衣领口松散,隐约显出一道优美利落的侧颈线条。
公关经理抽了口凉气,勉强笑道:“萧大您不是来真的吧,那个……是客人……”
“我知道是客人,你们这抽成拉皮条的事还少了?”
经理偷眼看了看萧重涧的眼神,背后刷的一声冒出了冷汗,“客人……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萧大,这个,这个您老也认识,九少他……他通常只花钱买欢,而不是……”
……而不是来这里,等着被人上的。
萧重涧盯着杨九的侧影,那个风流成性的家伙浑然不觉,只顾着和调酒师调情,外带对来往经过的美貌女子抛媚眼。边上已经有些火热的目光蠢蠢欲动,只不过这人虽然喜欢勾引人,但是却对别人投来的隐晦邀请不甚敏感,因此周围几个想上去搭话的男女都被他无意间忽略了。
萧重涧放下酒杯站起身。公关经理暗自叫苦,谁都知道眼前这狠角色就是跟杨九不对付,这要是在夜店里当场闹出什么乱子,一边是萧家一边是罗家,那边都不能得罪,这可怎么办才好?
正犹豫要不要上前阻拦,突而眼前无声无息递来一张白金卡,轻轻巧巧的滑进了他的口袋里。公关经理又抽了口凉气,抬眼一看,萧重涧的脸色淡淡的:“不干你们的事。”
他冷笑一声,近乎不闻,“……这家伙,得我自己动手收拾才好。”
_
杨九懒洋洋的把残酒一口闷掉,水晶玻璃高脚杯在吧台上发出清脆一声响,“就这么说好了,今晚你下班后,我在后门口等你。”
边上几个蠢蠢欲动的妖娆男女闻言都失望的叹了口气,缩回了黑暗中的阴影里。有幸受到邀请的调酒师手上不停的为另一位客人调制鸡尾酒,笑道:“我看你脸色不错,还是克制点,这种事多了对你也不好。”
“我知道,”杨九裹起纯手工黑呢风衣,暗银色的腰扣妥帖的扣紧腰部,看上去近乎和黑夜融为一体,“——谢谢关心,但是最近麻烦的事太多了,心理上……有点承受不了。我已经连续半个月不停的做恶梦了。”
“关于什么?”
“罗荣慎。”
调酒师看看他,杨九的表情有刹那间的阴郁。
“听说你今天被萧重涧打了?”
杨九哈哈的笑起来:“Ivy,你消息很灵通嘛……是啊,我被打了一巴掌,如果不是朱家那位可爱的小姐拦在前边,也许他会当着记者的面杀了我也说不定。”
调酒师忧郁的看着他:“他和朱芮生活得很好?”
“我看不错。”杨九说完这句话,从钱夹中抽出几张钞票放在吧台上,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热闹的买欢之地都有一条僻静的小巷作为通往厨房和连接街道的出口。外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飘起毛毛细雨,沸腾的人声渐渐远去,那从窗口透出来的迷离的光折射在小巷子坑洼的积水面上,闪烁着黑暗里微弱的一点亮。
杨九夹着一根烟,从后门里走进小巷子里。路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大概是被哪个流窜的野孩子用石子打破了灯罩。反射出来的一点光线中可以看见密密的雨丝飘飘洒洒,空气中弥漫着油腥、烟尘、欢闹过后腥膻的味道。在细雨溅起的隐约尘土味之后,又有那么一点捉摸不定的……硝烟气息。
杨九吐出一口烟雾,按住胸口咳了几声:“出来吧,都他妈被发现了还藏什么藏。”
小巷子边破败的墙壁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借着淡薄的月光,可以看见墙头跃出十几条黑影。一个女人在保镖的簇拥下从外街的巷子口里走进来,毫不怜惜的把华贵精巧的高跟鞋踩在肮脏的积水里。
即使是再冷清的月光,也比不上她眼底的杀意那样寒冷。
杨九只看了她一眼,就懒洋洋的笑了:“——哎哟!这不是朱夫人吗?您老三更半夜的大驾光临男士俱乐部后门,这是有何贵干呢啊?”
朱芮冷笑起来,这个笑容让她看上去有些狠毒的意味:“杨九,你为什么要回来?”
杨九优雅的摊开手:“我最最深爱的罗荣慎死了,怎么我还得忍气吞声不成?”
“事到如今了你还扯什么谎!我是个女人,我看得出来,你骗得了萧重涧,骗不了我!你分明是对萧重涧留有旧情,有你在这里,我就日日夜夜如鲠在喉,你就像是根刺扎在我眼睛里,叫我没办法对你手下留情!”
杨九困惑的眨了眨眼睛:“……旧、旧情?”
朱芮大概突然意识到这样尖锐的说话实在有失身份,她愤然咬了咬牙,猛地一挥手:“给我杀了他!事成之后,所有人都重重有赏!”
枪械碰撞的声音在朦胧的细雨中格外冰冷,那是普通的警用手枪,以朱芮在萧家的能力,她还调动不了杀伤力更大的狙击枪。杨九在听到枪声响动的刹那间得出了这个结论,心里微微一动。然而他脸上没有表现出来,而是仿佛很忧愁的叹了口气:“罗荣慎,你看,怎么他们都不相信我爱你?”
他咬着手指尖,忧伤的摇摇头:“难道我花心的名声都这么烂了不成?”
离他最近的那个枪手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其实他是很有把握的,他们有十几个人,呈一个包围圈的架势,把目标人物准确的围在了正中。他不相信有人能突破这样一个严密的狙击圈,只要他们中的随便一个人扣下扳机,杨九就会立刻中弹倒地。
他甚至已经可以看见收工回去时的情景。这么简单的一个狙击任务,事成之后就是丰厚的奖赏。他可以出去泡泡吧,喝点小酒,甚至叫两个美艳的妞。一切都结束在那简单的一声枪响之后,大概只需要几分钟,所有的就都可以结束了。
他的食指按在扳机上,眼睛紧紧的盯在小巷子里那个黑色的侧影身上。大概就在那千分之一秒的时间,他眨了一下眼,然后他发现,那个目标人物消失了。
消失得如此迅速、干净而彻底,就好像刚才他站在这里的一切都只是错觉。
枪手愣在原地。紧接着他闻见了从身侧传来的淡淡的烟草味。
这样清淡而温暖,就仿佛被包裹在烤烟温厚的醇香中一样。
这就是他在坠入黑暗之前,最后的一点意识了。
杨九猛地发力跃起,那猛烈的力道简直不像是这具削瘦而苍白的身体所能爆发出的。大概在刹那间他已经从原地消失了,一米多高的墙壁,没有助跑,没有攀爬,他直接跃上了顶端,紧接着在半空中一个肘击就把枪手重重撞下了墙头。
黑色的呢子大衣在夜风中飘了一下,朱芮只见到那个人影在墙头上飞速的移动。有几个枪手想阻拦,但是还没来得及出手,杨九从口袋里掏出短突开栓上膛一气呵成,砰砰两声枪响,那两人接连翻下了墙头。
那两枪不论是气势还是准确度都是专业性质的,如果朱芮有着足够的实战经验的话,她还能听出来,那把短突已经被专业人士改造过了,其子弹发射出镗的速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一把短突所能负荷的最大限度。
朱芮张开嘴,那一声尖利的惊呼却被严严实实的堵在了嗓子眼里。
二十米以上的距离,好像仅仅只在刹那间,杨九便鬼魅一般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我最讨厌的事,就是有人想要我的命……”杨九轻声俯在她耳边,就像是情人间的私语,亲密没有间隙,“……我最爱最爱的,就是我这条命了……”
与此同时,手枪因为连续射击而残留着微许炙热的枪口抵在了她的后心上,那一点温度仿佛带着流动的怨毒,顺着皮肤渗透心脏。
朱芮战栗起来,她几乎已经要瘫软下去的时候,突而只见巷子口里飞快的闪进来几个人,为首的一身纯黑西装,赫然是面色阴沉的萧重涧!
狼眼手电的光猛地扫进来,把夜雨中黑暗的小巷子照得恍如白昼。那一刹那间萧重涧猛地看到了什么,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就炸开了,厉声喝道:“——住手!”
9.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HELLO KITTY?
有些事事后想一想,好像其中种种的因缘曲折可以讲述整整一个世纪,然而实际上当它发生的时候,我们只能用电光火石来形容。
就在那千分之一秒的时候,杨九只觉得身上一沉,接着被一股奇大的力量狠狠的从身后抱住了。
这股力量来的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他踉跄了半步,手里的枪应声而落,溅起一地积水。
在飞溅的水珠里,他恍惚看见紧紧抱着自己的萧重涧的脸——仿佛隐忍着巨大的恐惧和痛苦,让他都忍不住心里一抽。
那声住手不是对杨九说的,是对杨九身后一个枪手说的。
跳弹反弹回来擦过了萧重涧的手臂,紧贴着杨九的腰侧射了出去,在墙角里发出叮的一声响。杨九猝然回头,萧重涧一手紧紧的捂着自己的手臂,鲜血从指缝间不断的涌出来。
杨九僵硬的站在原地,看着萧重涧慢慢的跪倒在地,直直的盯着自己。
鲜血流到布满灰尘的地面上,蜿蜒流动,就像是缓缓游动的蛇。
“先、先生!”朱芮慌忙跑过来,“你怎么样了?”
“萧老大!”
“您没事吧?”
“怎么回事,来人,来人!”
“医生呢?医生在哪里?”
“今晚的事是怎么回事,叫人彻查!”
……
萧重涧被一群人七手八脚的扶起来,朱芮原本就心虚,忍不住上前去为自己分辩:“先生,您听我解释,……”
萧重涧举起手打断了她,“你们都让开。”
保镖队长率先退去了半步,朱芮想上前,但是在一群人的后退中也身不由主的退了开去。萧重涧踉跄了一下,杨九不由自主的扶了他一把。
就像很久以前他们彼此扶持时做的一样。
“扶我回夜店去,找个房间,找两个医生。”
萧重涧的语气近乎于命令,杨九有刹那间的不自然,但是一摸这男人就是一手的血,也容不得他多想。
萧重涧不是个体格轻巧的人,整个体重压在杨九身上,搞得他们两个人动作都有点蹒跚不堪。保镖队长想跟过去,但是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萧重涧就跟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头也不回的吩咐:“谁都别跟来。”
朱芮忍不住:“先生……”
“包括你。”
朱芮看着杨九一步一晃的慢慢把萧重涧扶进夜店的后门里去,手指痉挛的绞住了名家剪裁的大衣衣角。如果不是萧重涧在这里,可能她已经把杨九活生生撕成一块一块的了。
杨九也很郁悴,他扶着萧重涧在夜店里找了个房间,所幸两个人都是VIP客户,一路上横冲直撞没有收到任何人盘查。夜店的公关经理闻讯早已赶来,带着两个临时找来的医生,等在房间门口诚惶诚恐:“萧大,要不要叫人?要不要准备手术?有什么吩咐?要不要……”
杨九把萧重涧往椅子里一摔,轻描淡写的拍拍手:“一点药粉,一段绷带,只是跳弹擦过的皮肉伤罢了,放心这人皮糙肉厚死不了。”
公关经理一看一路把萧重涧扶进来的人竟然是杨九,再一看一脸隐忍的萧老大,看看那狰狞可怖的枪伤,又看看杨九手里的短突,顿时张大了嘴巴。
杨九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在公关经理眼里已经演变为了不畏强权反抗强 暴的英雄,他莫名其妙的戳戳经理:“还杵在这干啥呀?你傻了?”
公关经理立刻跳起来,无比恭敬的点头哈腰:“九少,不,九爷!九爷您歇着,我立刻就去办!”
杨九抓抓头发,看着忙乱成一团的公关经理和医生,无比困惑的耸了耸肩。
这间道上有名的夜店果然准备着很多平常酒吧根本不会准备的东西,不一会儿功夫医生就如临大敌的整好了各种药物器械,谁知刚要包扎的时候,却统统都被萧重涧冷死人的眼神冻回来了:“你们都下去!”
医生很害怕:“可是您的伤……”
“叫他来。”
医生顺着萧重涧的眼神望去,只见杨九坐在躺椅上,津津有味的翻看一本时尚彩画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