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名:爱上狐狸精.上册
作 者:杨璧宁
绘 者:酸梨
出 版 社:威向
出版日期:2009/5/12
文案:
十颗包子、一只金如意,
让李度香与赵立就此结下缘分。
受人点滴,必当回报。
忠厚老实的赵立将这段恩情收在怀中八年了,
原以为此生再无缘见到李度香,
可没想到八年后竟能再相遇,
只是……当山贼的他抢到自己的恩人,
这该怎么办才好呢……
该死的!他又被骗了!
他李度香不过就是好玩了些、不爱读书了些,
哪知被自己信任的表弟骗了家产,赶出家门就算了。
结果现在又被两个孤儿骗,沦为山贼的阶下囚。
在他以为要小命休矣时,那个骗他的赵立居然说要报恩!?
好啊好啊!既然这样,他一定要「用力」的把恩情讨回来……
第一章:十个包子
大唐自发生「安史之乱」后,皇族势微,大权旁落。地方藩镇割据,各地将领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与梦想,无不拥兵自重,强取豪夺。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烽烟四起,社会动荡。连绵战火摧毁了无数无辜百姓的家园,难民们四处流散,境况凄凉。
就在黄巢起义后不久,关中地区发生了罕见的大旱灾,尤其以淮阳一带最为严重。连续数月无雨,百里农田焦土一片,农民们颗粒无收。凶暴的藩镇将军却雪上加霜,下令将境内所有年满十四周岁而未交纳人头税的男丁全部捉拿充军。
律令一出,乡野间十室九空,那些失去父亲和丈夫的孤儿寡母、老弱病残,不是留下来活活饿死,就是逃亡别的藩国。地处偏远的信阳,因为尚未受战争波及,成了灾民避难的首选。
当年冬季奇寒彻骨,腊月未到已滴水成冰。冰冷的空气吸进肺腔,只觉得像无数刀片从气管刮过,内脏都几乎冻结了。城外积雪三尺,随处可见冻饿而死的难民,他们枯瘦的身子往往蜷缩成一团,眉毛发梢结了厚厚一层冰霜。裸露在外的皮肤乌青发黑,长满了形状狰狞的冻痂,其惨状令人不忍卒睹。
然而「路有冻死骨」并未妨碍富人们寻欢作乐。时值正午,信阳繁华的大街上人群熙来攘往,各大酒楼饭馆陆续飘出菜香酒香,为干燥酷寒的空气注入一丝暖意。
城里最有名的食坊「十香斋」生意最为兴隆,无数衣着华丽的商贾名士出入于此,抬眼便见绣带招展,衣袂飘香,他们身上五光十色的绸缎毛皮远比店门上悬挂的金字招牌更为耀眼。这些鲜亮的色彩飘来荡去,令人目不暇接,因此谁也没有留意到那名已在墙角蜷缩良久的流浪少年。
这少年身形瘦小,身上穿了件已看不出样式的破麻布衣,上面重重叠叠缀满大小不一的补丁,早已失去本来的颜色,看上去就是乌黑油腻的一片,十分肮脏滑稽。少年的头和脸包在一块同样质地的头巾里,只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他乌黑的眼珠嵌在略微浮肿的眼皮下,显示出饥寒交迫之人惯有的没精打采。相比之下,倒是眼睛上面那两道浓黑粗壮的眉毛教人印象深刻。
少年又冷又饿,他已在城里游荡了一上午,因为生怯和自尊,连一口剩饭也没讨到。往事不堪回首,不久前他还有一个美满的家庭,父母和两个哥哥勤劳能干,底下还有一个年幼的弟弟,一家人生活平顺幸福。可是那场可怕的旱灾过后,不幸降临了。
父兄们被抓去充军,柔弱的母亲和弟弟在逃难过程中相继染疾去世。只余下孤苦的少年流落这遥远的异乡,唯一相依为命的同伴,是在逃难途中结识的一位年龄相仿又同病相怜的孤儿。他们白天给附近的地主干点儿零活糊口,夜里就和难民们一起睡在城外的破庙里,日复一日,得过且过。可是厄运并未因此放过他们,他的同伴日前染上风寒,重病不起,地主很快辞退了他们。失去唯一的生活来源,少年只好忍辱进城行乞,站在街边一面忍饥挨饿,一面为同伴的病情焦虑着。
这时铺子里两个店小二抬出一只巨大的蒸笼,里头满是白胖热呼的大包子,滚滚热气伴随浓郁的菜肉香迎面扑来,令人食指大动。
「买包子,又大又香的白菜肉包,一文钱一个哩,大家快来买啊!」
店小二架好蒸笼开始卖力吆喝,许多人闻香前来。墙角里的少年死死盯住那些白嫩嫩、热腾腾的包子,原本黯淡的眼瞳闪出一片精光,这诱人的包子香很快就将他的理智冲散了。
两天没吃过任何食物,早已饥肠辘辘不说,又想起破庙里盼他带食物回去救命的同伴,少年的脑子一时混乱,不由得萌生铤而走险的念头。
只见他将头巾更紧密地缠好,猫着身子一步步爬向蒸笼,趁着人多混乱,伸出又瘦又脏的小手,飞快抓起两个包子就往袖子里塞。行窃得逞,少年紧张得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大气不敢出一下,匍匐着慢慢爬出人群。但今天他的运气实在不好,随即被店小二抓个正着。
「好哇,臭小子!居然敢偷我的包子,讨打是不是!」
伴随着怒吼,几只大手伸过来,拽住少年瘦小的胳膊,瞬间就将他摔翻在地,紧接着拳头如雨点般落下,毫不容情地砸在他脸上身上。少年被打的头破血流,那些人仍不住骂着:「这几天经常有人来店里偷东西,八成都是这小子干的!」
少年可以忍受无情毒打,却受不了无故诬陷,他扬起头大声喊道:「我没有!我才刚到这里,之前那些事不是我干的!」话未说完就遭当胸一脚,剧痛之下他咬破嘴唇,嘴里顿时一片血腥。
「小混蛋还敢嘴硬!不往死里打你不肯招是不是!」
更加粗暴的拳打脚踢随即展开,少年不再说话,只是拼命缩起身,紧紧护住那两个包子,任凭小二们百般毒打也不肯松手。这是用来延续同伴性命的珍贵食物,绝对不可以失去。
周遭很快聚满围观的人群,几个身强力壮的成人围打一个瘦弱的小乞丐,多少教人不忍,不少老人妇女已悄悄背过脸去,但更多人却鼓掌叫好,因为挨打的小乞丐是个小偷,这年头是窃钩者诛之,窃国者诸侯。
就在少年处境堪虞之际,一众人分开围观人群走过来,位在当中的是一位华服少年,这少年生得眉目如画,唇红肤白,身形修长,举止潇洒,既不失少年的俊朗又略带少女的妩媚,站在人群中更是熠熠生辉,令人一见难忘。
他身后跟着好几个衣着体面的家奴,手里分别捧着狐皮斗篷、暖炉坐垫等物,看排场必定是位世家公子。这小公子喝止小二的暴行,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小二一见他,立刻变得无比谦卑,点头哈腰道:「度香少爷,您要回府了吗?」
这名叫度香的少年公子并未理会,仍是指着蜷缩地上的少年问:「你们为什么要打这孩子?」
「这小子偷了店里的包子,我们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会偷顺手的。」
小二回话时,挨打的少年已挣扎着爬起来,颤巍巍地要走。他的头巾早被扯落,破皮的额头鲜血淋漓,寒风一吹,结成暗红的冰渣,一点点往下落。
少年这副狼狈丑态反倒引起了度香的兴趣,他一挥手,两个家奴立刻拦住少年去路。少年缓慢地扭头望向度香,隐约有点落网小兽的绝望愤怒。度香见他鼻青脸肿,满脸灰尘血污,不过从脸庞稚嫩的轮廓来看,最多不过十一、二岁。
挨了那么重的打却没掉一滴泪,这小子骨头倒挺硬。不过最有趣的还是他那两条粗眉毛,毛毛虫似的,拔下来或许还能当毛笔用。
度香忍住笑,晃晃悠悠踱向少年,像看稀罕动物似地看着他,忽然微笑道:「你很想吃包子?」
少年警惕地退后一步,拽紧怀里的包子。
度香又问:「想吃可以用买的,为什么要偷呢?」
少年咬住薄薄的唇,好半天才小声说道:「我没有钱。」
「没钱?哦,原来你是个小叫花子,叫花子要吃饭应该伸手讨才对,偷东西不合规矩啊。」
「……」
「你不说话?是刚做叫花子所以还不会讨饭的技巧吗?其实很简单,我可以教你,你看好啊。」度香不知为何兴高采烈起来,笑嘻嘻地挽起袖子,双手向前,装出一副哭腔:「各位叔叔奶奶大哥大嫂你们行行好,赏小的一口饭吃吧,我已经几天几夜没吃东西,饿得头昏眼花,快要死啦。」
他大概经常模仿街边的乞丐行乞,神情动作都维妙维肖,若不是亲眼所见,没人相信这是一位贵族公子所为。这本是纨绔子弟的特殊喜好,可看在落魄少年眼里却尽是羞辱。他气得握紧拳头,即使隔着一层泥污,仍能看出他脸已涨红,不等度香表演完毕,调头便走。
「慢着慢着!要走也等我表演完,人家好难得有机会教人讨饭的。」度香见少年要走,竟然着急起来,顾不得肮脏,一把抓住少年的肩膀。
一阵分不清是花还是香料的醉人幽香扑鼻而来,少年几乎忍不住打个喷嚏。定睛一看,度香俊美无暇的笑容已近在咫尺,在右边眼角旁隐没着一颗若有似无的细小黑痣,为他的笑凭添几分韵味,仿佛一道霞光直射过来,刹那间少年有点目眩,紧捏在手中的包子也差点掉落。
度香毫不在意,继续自顾自嚷嚷:「你看你又是这副表情,哪有叫花子的眼神像你这么凶的,你一定要表现得可怜一点,不然不会有人同情你啦。」
少年被度香的美貌映照得自惭形秽,他移开视线,停到度香胸前悬挂的一块鸽卵状翡翠挂坠上,低声说:「我不是叫花子。」
「哈?不是叫花子那是什么?」
度香晶亮的眼睛装满好奇,刺得少年心口发疼,终于忍不住自暴自弃地回答道:「我是无家可归的孤儿。」
「这样啊,你不早说,害我空欢喜一场。」度香噘起花瓣般红润的嘴唇,好不失望,接着又不甘心地追问:「那么你有兴趣学讨饭吗?我真的很想教你耶。你不知道我跟城门口的老叫花子苦学了三年,又自行钻研了三年,已将普天之下山南海北所有讨饭的绝技尽收囊中。经我调教,包你不出三月就能成为关中第一神丐。讨金得金,要银得银,一辈子不愁吃喝,怎么样?有兴趣吗?」
尽管度香吹嘘得天花乱坠,少年还是摇头,城外还有人盼他归去,他实在没心思跟这不务正业的阔少爷纠缠。
见少年又要走,度香慌了,扯住少年袖子,「等等嘛,我又不是白教你的,还可以给你钱做学费,真的!不骗你!」
他说着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块金如意,硬塞到少年手中。少年大吃一惊,盯住那块黄澄澄的金子,难以置信。度香见少年愣住,以为他不喜欢自己给的礼物,连忙抓起旁边蒸笼上的包子往他怀里塞,一连塞了十个,直到少年再也抱不住才停手。
「呐,这个金如意和这些包子算是订金,你收下了就要拜我为师,不许反悔!」
少年抱着满手包子,只觉得莫名其妙。世上竟有如此荒唐的事,难怪都说有钱人家的小孩都是吃饱了撑着,眼前这相貌堂堂的大少爷,多半就是个被山珍海味撑坏的白痴。
就在度香因为找到新的消遣而意兴盎然时,一声轻柔的呼唤令他的笑容僵住了。
「度香。」
就在他回头时,身后已出现一位华冠丽服的白衣少年,这少年形容俊雅,风度翩翩,其美貌神韵不在度香之下,只是比之度香的浮华多了几分沉稳的书卷气,望向度香的眼神温和中掺杂着一丝忧虑。
「度香,你又逃学,先生发火了。」
度香看到白衣少年就一脸头痛,抱怨道:「夏智远,我才出门一会儿你都不肯放过我,就不能让我稍微轻松一下吗?我好歹是你表哥耶。」
「稍微?你都连续逃学三个月了!前一阵子说头痛,头痛好了又说腰疼,腰疼好了还闹牙疼。总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这儿疼就是那疼,想尽一切借口逃避念书。你说你这样那点像太守的继承人?实在太不像话了!」
「哼,我只想逍遥自在过日子,才不稀罕当什么太守。智远,你那么中意那位置,那你去好了。」度香不以为然地伸长懒腰,但是看到夏智远俊美的脸孔逐渐笼上愠色,又赶紧收敛起吊儿郎当的姿态。
惹毛这小子后果很严重,倒不是担心他会冲着自己发多大脾气,而是因为夏智远的啰嗦叨絮独步天下。他会守在你耳边不停说教,大段大段义正辞严的教诲,还要引经据典、说古论今,好比一群拍不死的苍蝇在耳边盘旋,足以逼人发疯,所以度香只好施展缓兵之计。
「好啦,不要骂我了,我跟你回去就是。不过我先说好,我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那些《论语》、《孟子》全部无聊得要命,我一个字都学不进去,只有它们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的,所以跟你回去也是浪费时间。话先说在前头,我可打过招呼了,到了学堂你别又说我不用心。」
夏智远无可奈何,叹口气道:「姨父让我监督你的学业,这三年来你却一点长进都没有,我实在无颜面对姨父。再这样下去,我只好永远不登李家的门了。」
度香还是满不在乎地笑道:「又来了、又来了,你只会拿这套堵我的嘴,就不能来点新花样吗?亏你还号称才子呢。咱们是亲戚,你又是我唯一的表弟,我爹对我再失望,也不会迁怒你的。」
他转过身对一直呆立一旁的少年说:「今天真不凑巧,我必须回家听那老不死的白胡子先生讲知乎者也,不能教你了。不如你明天来我家吧,我住在城南一字大街上,整条街就我家的门是红色的,你到那儿就能看见。对了,你的名字呢?做徒弟的不能连名字都不告诉师父吧。」
「赵……立。」度香甜美的微笑仿佛催眠的咒语,让少年不知不觉吐出答案。
「这个名字很好听啊。那么,小立,我们明天见了。」
说到这儿,度香压低声音,凑近赵立耳畔轻声道:「明天来之前记得把脸洗干净哦,不然我家的狗会追着你咬的,而且我觉得,你脸洗干净以后,说不定会很可爱,好像小动物呢。」
意想不到的夸奖让赵立受宠若惊,他抬起头想再看一次度香的脸,可是只看到那枚翠绿的玉坠在眼前一闪而过,不过眨眼功夫,玉坠的主人便分开人群,嘟嘟囔囔地抱怨着离去了。
傍晚的破庙分外冷清,赵立走近庙门,看见几个难民正抬着一具破草席裹住的尸体走下台阶,这意味着又一条悲惨的生命凋零在这荒凉寒冷的冬夜。赵立心一沉,快步冲进庙门,奔向他日常栖身的破墙。
「亮!」
赵立焦急地呼喊同伴,生怕奄奄一息的他已被人用破席裹住扔了出去。
「亮!你在不在?我回来了!孔亮!」
赵立没能在平时歇息的位置找到同伴,顿时惊慌失措,他一只手抱住怀里的包子,一只手拼命往附近的破烂草席棉絮堆里翻看。慌乱中,他的手腕被一只比他还瘦小的手抓住。
「阿立,你吵死啦!老子好不容易睡个安稳觉,才刚闭上眼就被你鬼哭神嚎地闹醒!你这样乱叫很容易把狼引来耶!咱俩现在这副干巴样,就算捆成堆还不够狼大爷一顿消夜。」
肮脏的棉被掀起一角,露出一张又黑又小的脸,虽是一脸病容,但那对灵活转动的眼珠子,还是将孔亮滑头狡黠的个性表露无遗。
赵立见同伴安然无恙,大大松了口气,摸摸他额头说:「亮,你烧退啦。我本来还想找到食物后就去山上采草药给你吃,这下可好了。你前天烧得糊里糊涂,我还以为你挺不过来了。」
孔亮抓一抓乱蓬蓬的头发笑道:「滚!少说不吉利的话!老子有孔家老祖宗保佑,天塌下来都不怕。不过你这小子真不讲义气,看老子病得快死了,还一个人跑出去。要不是老子命大遇贵人,你这会儿连我尸首都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