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度香灵机一动,躲到墙角朝夏智远招手,夏智远跟上去,一走近便被他勾住颈项。李度香缩起身子,整个人挂在夏智远怀里,尽量让他挡住自己。
「你干什么!」夏智远大为窘迫,想推开他。谁知更被他按住后脑,硬是逼自己跟他头颈相交。
李度香把脸贴在他胸前,闷声闷气地说:「嘘,就这样别动,或许能蒙过去。」
转眼那富商的奴才们已追至,看到墙角相拥的两人,还以为是偷情的青年男女,低声骂道:「真是世风日下,光天化日也敢耳鬓厮磨,还是读书人呢。我呸!」
他们一阵喧哗,继续朝前追赶。李度香悄悄抬起头,越过夏智远的肩膀偷看,见那帮人渐走远,长长松了口气,不禁望着夏智远得意地傻笑起来,却马上被对方凌厉的眼神给镇住。
不好,这小子生气了。
这念头刚一闪,李度香已被夏智远用力推开,后背被墙壁撞得很疼,可他顾不得,小跑几步追上大步流星的夏智远,急急道歉:「对不起嘛,智远,我不是有意害你挨骂的。你也看到了,我们没别的办法混过去嘛。」
夏智远不吭声,步子迈得更大。
「智远,我错了,我错了,你别生我气啊!你想嘛,被那些人骂总好过被我爹骂,你不是最怕惹我爹生气?我这样也算帮你啊。」
强词夺理和撒娇是李度香的拿手好戏,不管对方多么生气,只要他厚起脸皮粘上去,不消一会儿就能化百炼钢为绕指柔。
「智远你等等我啊,我真的再也不敢了,你别不理我。还有,千万别在爹面前告我状啊!」
「告状?我真心待你,千方百计让你走正道,你却认为我是在告状。既然这样,从今以后我再不管你,随你怎样无法无天,全都与我无关!」
夏智远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从今以后」,反正他发誓,这次一定要铁下心放手,伺候这大少爷太累、太烦,他的耐心早被磨光了。
走出几步,原本追赶在后的慌张脚步停住了,再走几步,李度香还是没跟上来。夏智远忍不住回头一望,只见李度香站在几丈开外,双手环抱肩膀,可怜兮兮地发着抖。
「智远,我衣裳都湿透了,好冷啊。」
看着那无辜的眼神,夏智远懊恼得想要撞墙,尽管非常痛恨自己的懦弱,他还是很快脱下了长袍。
第三章:家变
明镜无尘,妆匣生香。李度香看着自己映在镜中如珠如玉的影像,只觉得赏心悦目,自顾生怜。
夏智远坐在不远处,手中的《太公兵法》已翻到第九卷,可对面的人还在镜子前搔首弄姿,他再看不下去,烦躁地催促:「你都照多久了?不就是换个衣裳梳个头,用得了那么多时间吗?从没见过哪个男人像你这么爱照镜子,真不害臊!」
李度香回头甩个白眼,嘴唇微微噘起:「我为什么要害臊?又不是丑八怪不敢看自己长什么样?年轻的时候本来就该多照镜子,这样以后才能多一些美好回忆。现在不照,难不成等老了以后才捧着镜子,看自己又老又丑的模样?」
他振振有辞,说得夏智远无言以对。反正不管夏智远说什么,李度香总会有一大堆歪理应对,他在大是大非上尚且教化不了表哥,对这些小枝小节更没精力理会。
不料李度香突然一声尖叫,害夏智远差点打翻茶盏。
「智远、智远!不好了,我的玉坠裂了!」
刚才还嬉皮笑脸的大少爷突然惊慌起来,捧着胸前的翡翠坠子,瘪着嘴快要哭出来。夏智远赶忙丢了书,自李度香手中拿起那枚卵型的玉坠。只见温润光滑的玉上确实有一条细小的裂纹。
「可能是你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磕坏的,还好不严重,不仔细也看不出来,没关系的。」
「才不会没关系!」李度香眉头皱得深,「这是我娘的遗物啊,是保我平安的护身符,现在裂了条缝,多不吉利。智远,你说这该不会是什么凶兆吧?」
夏智远没好气地戳戳度香的额头:「没错,因为你经常去找那些烟花女鬼混,姨娘生气了,所以用这个法子警告你,你要再敢去,铁定要倒大霉!」
夏智远在李度香护住额头的当口,看到他右边眼角的泪痣,于是更加来气,伸手用力按住那颗小痣,「说来说去就是这颗桃花痣害人,干脆点掉算了,不然你以后还不知遇上多少桃花劫。」
李度香飞快往后退了一步,指着自己眼角的痣,有些恼火地反驳:「胡说,你不知道这颗痣对我有多重要,我死都不会把它点掉!」
「怎么?难道这颗痣还能保佑你学有所成,前途无量?」
「嘿嘿,不告诉你。娘以前说过,这是个秘密,告诉别人就不灵了。」
见李度香卖关子,夏智远也不问了,他对表哥那些乱七八糟的秘密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在乎的只是如何让李度香循规蹈矩地过正派人的生活,所以看到他吊儿郎当的模样就忍不住教训。这时李太守差人来请夏智远去书房说话。李度香忐忑不安地拉住他,「智远,你绝对不能跟我爹说我今天去过什么地方,不然他会骂死我的!」
夏智远没好气回头看他,丢下一句不知重复过多少遍的老话:「下不为例。」
去到书房,李太守正站在窗前发呆,夏智远见姨父神情焦虑,便询问:「姨父,您有心事?」
李太守望着夏智远,浑浊的瞳仁闪出一道光:「智远,姨父平日待你如何?」
「姨父待我恩重如山,智远今生今世难以报答。」
「既然如此,姨父有一事相求。」
夏智远隐隐不安,但还是诚恳地点了点头:「姨父请讲。」
李太守悲叹一声,拖着沉重的双腿坐下,望向墙头悬挂的、当年朝廷御赐的匾额,沉默许久才说:「智远啊,咱们家大难临头了。」
夏智远大惊:「此话怎讲?」
「我得到密报,白占怀疑我跟高魁私通,刚才传我去他的官邸,我这一去凶多吉少,大概再也不能回来。」
夏智远吓出一身冷汗,他早听说白占素性猜忌,尤其在这种大敌压境的紧迫时期,更急于收拢一切权力,极可能把德高望重的信阳太守当作自己谋权路上的绊脚石。
「姨父,您既然知道刺史会对您不利,又何必自投罗网?不如立刻收拾行装逃出国境吧。」
李太守悲怆摇头:「不行,城门都被白占封锁了,出城谈何容易?事到如今,我只能听天由命了。但是我不能让度香跟着我送死,他是李家唯一的血脉。智远,你一定要想办法救他,姨父现在只能指望你了。」
李太守紧握住夏智远双手恳求,和所有走投无路的老人一样,神情无助而凄凉。夏智远于心何忍,哽咽答道:「姨父,智远明白了。」
羽毛枕头和丝绸床单很容易勾起人的睡意,李度香在床上躺没多久便昏昏欲睡。他揉揉犯酸的眼睛,指尖滑过右眼角,摸到光滑肌肤上一处细微的突起,是那颗黑痣。李度香的嘴角不由自主牵起,一个记忆的气泡从时光的湖面轻轻浮出来。
「娘,他们说我眼角这颗痣是泪痣,很不吉利,以后命会很苦。」小度香扑在母亲怀里,哭诉被玩伴们取笑的委屈。
「娘,有办法把这颗痣弄掉吗?我很讨厌它。」他不停揉拭眼角,想把这预示不幸未来的小痣抹去。
母亲轻轻捉住他的手,温柔微笑着:「傻孩子,那不是泪痣,那里面有你一世的姻缘,你绝对不能失去它。」
「姻缘?」李度香昂起稚气的脸,迷惑不解。
刚问完就被母亲搂进怀里,母亲揉着他的头发爱怜地说:「这颗痣是月老的一把锁,他把你轻轻锁起来,只有特定的钥匙才能打开。」
「那么,那把钥匙在哪里呢?我怎样才能找到它?」
「呵呵,月老已经把钥匙交给你命中注定的人,不远的将来那个人一定会出现,打开这把锁,到时候你就会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事隔多年,母亲的微笑和她怀里温暖的馨香都已被时间的雨滴冲刷模糊,唯一深刻的只剩这句奇妙的预言。李度香在被褥上慵懒翻滚,不知他命中注定的人何时才能出现,虽说目前的他也十分幸福,父亲的爱,兄弟的爱,朋友的爱已令他享之不尽,但他总是贪心地希望再多一个人来爱他。
可是玉坠上的裂缝总教李度香心神不宁,美玉上出现一个丑陋的黑点,好比眼睛里落进一颗尘埃,刺得他难受。
门开了,夏智远步履迟缓地走进来,脸上蒙着一层死灰。
「智远,你跟爹说完话了?爹没问你我的事吧?」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会出卖我,所有人里面我最信任智远了!」
「呐,智远你干嘛老发愣?我肚子饿了,咱们一起去吃饭吧。」
话匣子全开,对面人却仍是一号冷漠表情,李度香以为表弟还在生气,马上故技重施要拉住他的手撒娇。不想刚碰到袖子就被对方打苍蝇似地用力拍开。
「滚开!」
一声怒骂教李度香有点吃惊,夏智远的表情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再怎么不满,那张脸也不会出现厌恶和憎恨的情绪,还有那总是包容自己的眼神,然而此刻竟恶狠狠地充满杀气。
「智远,你……」
「住口!李度香,以后不准你再叫我的名字。姨父刚才已经决定让我做继承人,这里的一切都属于我了。你马上给我滚出这座宅子,滚出信阳,永远不准回来。」
晴天霹雳,李度香难以置信地傻笑着:「智远,你是在吓唬我吧,别这样,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玩。」他试着拍拍夏智远肩膀,立刻被对方无情拍开。
手背火辣辣的疼痛,提醒他这一切不是噩梦。
「你以为我还有兴致陪你说笑?李度香,你辜负了家人对你的期望,所有人都对你失望透顶。现在你在我们眼里如同废物一般,没人愿意见到你,你赶快滚吧。」
第一次如此毫不留情地辱骂,夏智远却骂得驾轻就熟,好像已经在心里练习了很久。这股恨意是真的,不是做戏也不是威胁。
李度香疑惑、惊慌、恐惧,最后终于在这些错乱情绪的催化下爆发了。
「夏智远你这个混蛋!你一定在爹面前说我坏话是不是?你早就在打我爹的主意,想做未来太守,想霸占我家的财产!你真不要脸!」
「哼,算你说对了。不过这也是姨父的意思,与其被你这败家子挥霍一空,还不如交给我这外人。你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姨父说要跟你断绝父子关系,这里不再是你的家,你马上给我离开,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不要!我要见爹!我不相信他会这么狠心对我!这都是你的诡计!你这个骗子!」
李度香发疯一般不住地咒骂嘶喊,生平第一次被人欺骗,对方竟是他视若手足的夏智远,这比当头一棒还教他痛心。
而夏智远满脸憎恶,不愿再看他一眼,背转身对守在门外的下人比个手势。那些人很快涌进,一只巨大的口袋迅速蒙上李度香脑袋。他眼前一黑,拼命挣扎,但终究没能逃脱。像垃圾一样被人七手八脚塞进布袋,双脚也跟着离地。
「夏智远!我恨你!我一定会回来报仇!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他破口大骂,不停扭动身体,最后号啕大哭,然而哭骂的声音很快淹没在夜风里,传进人耳,不过是流浪猫儿可怜的呜咽罢了。
当李度香从布袋里钻出时,已身在信阳城外。天蒙蒙亮,他哭了整整一夜,双眼红肿,视线也被泪水浸泡模糊。几个下人将他围成一圈,熟悉的面孔无一不是冷漠鄙夷的神色。
一只鼓鼓的皮囊丢在他跟前,落地时响起清脆的叮咚声,不看也知道是满袋金银财宝。
「智远少爷说了,念在过去情分给你些盘缠,他叫你滚得越远越好,再敢迈进信阳城半步就杀了你。」
声色俱厉的威胁意味着李度香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他忍辱捡起那袋财宝,在下人们驱逐的目光下一步步蹒跚离去。
一路上伤心悲怨,泪洒路边草,回望满眼恨。
李度香不相信父亲会那么绝情,虎毒不食子,何况是一直视他如掌上明珠的父亲。毫无疑问,这一定都是夏智远的阴谋。这个卑鄙的家伙欺骗他的感情,背叛他的信任,还把他逼上孤立无缘的绝境。
他发誓,这辈子绝不原谅这个冷酷阴险的骗子,一定要以牙还牙,以雪今日之恨。
所以哭泣不是办法,他必须振作起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在发泄一腔怨愤后,李度香乐观的性格便又发挥。擦干眼泪,他决定离开信阳,先找个合适落脚的地方再做打算。
几里路开外是一座农场,李度香向农场主买了一匹马当作坐骑。狡猾的农场主见来人是位穿着华丽的无知少爷,便狠狠敲了他一笔。李度香大手大脚惯了,毫不在意,潇洒地掏完腰包,骑上马继续赶路。傍晚夜宿客栈,遇到一支来自青州的商队,这支商队常年往返于青州与信阳之间,互销两地特产,此时正采购了大批货物赶往家乡。
李度香与领队商人相谈甚欢,商人听说他的遭遇,热情地邀请他去青州做买卖。李度香正愁无处可去,见对方和气爽快,未经考虑便欣然接受。
次日清晨,一行人继续赶路,到中午时已快越过信阳地界,商人提醒李度香,说这附近人烟稀少,常有剪径的强盗出没,要他务必当心。
李度香果然害怕,他自来胆小,在家时夜里睡觉必定要人在卧室外守护,否则彻夜难眠。眼下得知前方路境凶险,之前一直盘踞脑中的瞌睡虫便吓跑了,勒紧缰绳,紧紧跟住商队。
才走不远,忽闻一阵哭声。李度香伸长脖子探看,只见路边坐着两个衣衫破旧的少年。两人都个子瘦小,尘土满身。一个黑衣布靴,白布包头,皮肤黝黑,眼角微微下垂,左脸有几颗俏皮的小黑痣;另一个青衣草鞋,头发用粗麻布条捆成一束垂在脑后,眉毛眼睛又细又长,委顿在地,略微有些病态。
那黑皮少年后领插着一支稻标,分明是卖身的标签,见商队过来,便扑身尘土拼命磕头,不住号哭道:「各位大哥!求你们发发慈悲带我们走吧,我兄弟病得快死了。我们父母双亡,举目无亲,实在走投无路!求你们收留我们,我们愿意终生做牛做马报答!」
他痛哭流涕,无比悲惨,但商队的人好像都是铁石心肠,视若无睹地骑马赶车便走过去。李度香于心不忍,对商人说:「这两个人很可怜,咱们帮帮他们吧。」
商人却说:「公子不知,这附近的土匪有个习惯。凡是打劫必要先派几个手下探路,这两人来路不明,陡然出现在深山里,着实可疑。倘若咱们收留他们,说不定会引狼入室。」
李度香听得心惊,不敢强求。走出几步,那黑衣少年的哭声更加凄惨,边哭边喊:「如今的人心都是石头刻的吗?做买卖更该积德啊!见死不救,菩萨怎肯保佑你们!我们兄弟俩在这深山老林里变了鬼,也会咒你们一辈子的!」
李度香回头,见那青衣少年爬在地上连头都抬不动,病情似乎非常严重。他坏毛病虽多,心地倒还善良,见到病弱穷困之人都会慷慨解囊,所以到底不忍弃这两个落魄少年而去,不顾商人反对,调转马头回去。
黑皮少年见有人回来,立刻扑上去拉住马头,哀求道:「公子您救救我们吧!我兄弟真得快不行了!」
李度香点点头,朝那青衣少年张望,问他:「小兄弟,你哪儿不舒服啊?」
青衣少年本来歪向一边,听他询问慢慢转过脸来望向马背。他脸型瘦长,嘴唇薄而苍白,长相还算清秀,但奇怪的是一双眼睛本来无神地半闭着,一看到度香立刻瞪大了,两道细长的弯眉也挑起来,好像非常吃惊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