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沐雨聆音

8.1

第十一章　风波再起

万籁俱寂的暗夜里，耶律枫沿着林间小径信步乱走。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连峥独居的西院，也是他的母亲妙音帝姬生前的居处。

随便拣了一处屋檐，他坐在月下吹起了竹笛。一整日里，发生的变故太多太大，他需要好好地想一想，想一想……

这么说来，五年前，他记忆中缺失的那段空白，到底——

发生了什么？

心口的动摇彷佛永无止歇，笛声却悠扬缥缈传出很远。不知不觉间，天际曙光微明，淡青的晨曦透过树荫投射下来，林间起了一场大雾，带着清冷的寒意。这漫长一夜终于走到尽头，天快亮了。

起风了，数片红叶飘零而下。他拈起一片落叶，发现一夜过后，叶面上竟是凝了薄薄一层露水。

忽地，他察觉异样，眉一挑：「谁？」

不远处的树荫下，黑衣男人沉默地站在那里，听到他的问话，迟疑片刻，缓缓走了过来。

「……峥师兄，你偷窥我？」虽然依稀记得自己以前好像是叫他作「峥哥」的，不过在疏远多年后的此刻，青年叫不出口，只好略笑着含混过去。

「我……不算偷窥，只是一直站在那边。」连峥认真答道。

「……坐下吧。」有点挫败，好像这人听不懂玩笑和问话的区别。

「好。」

黑衣男人挨着他坐下。两人沉默地坐在那里，谁也没有再开口。

天色慢慢变亮了，初升的朝阳自东方升起，一寸一寸跃上树梢、屋檐，直至当空普照。艳丽的朝霞泛出灿烂的红光，映照在山庄里成片的枫林上，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峥师兄，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母后，是那一年去世的吧？」良久，耶律枫轻轻问道。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你、记不起来也好。」连峥别过头，避开他的视线，哑声道。

「是吗？」狐疑地反问一句之后，耶律枫也陷入了沉默。

青年的侧脸掩映在朝阳的红光中，羽睫半垂，深邃的眼神隐藏在暗色的阴影中，被染成鲜红的头发在清冷的晨风中舞动起来。

秀逸的面孔，平和的神情，周身却散发出与平日里迥然有别的气势。如同雾气般空茫缥缈，却又比雾气更虚幻，更不可捉摸。

远处，枫林殷红如血。

连峥凝注着他，突然感到恐惧，甚至无法说清到底是因为什么。

「……你怎么了？」

回神的时候，耶律枫凑在他面前，一睑疑惑。

「没什么。」他下意识道，突然发现青年手腕上的那条小金蛇不知何时探出了头，正对着他伸舌吐信，嘶嘶有声。

匡当！

连峥骇住，头皮发麻，皮肤起疙瘩，眼角抽搐不已。原来那种恐惧来自对蛇的本能感知……真是够了！

「……你好像真的很怕蛇。」耶律枫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殭尸脸阵青阵白变化无端。

「呃，这……」本来只是有一点点怕而已，可是自从五年前……就变成心理阴影，怕得非常厉害了。但是，这样的话，他不会说出来的。

「好吧，小金，去睡。」耶律枫摸摸小金蛇的脑袋，示意牠钻进自己的衣袖继续睡。连峥暗暗深吸口气，调匀呼吸。没想到耶律枫恰在此时抬眼，把他僵硬的神情尽收眼底，愣了一下，「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青年的笑容顽皮而明亮，依稀还是多年前的那个少年，连峥望着他，甜蜜的感觉在心底慢慢绽开，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耶律枫上下打量他片刻，忍不住道：「你在生气？」

「没有。」汗。

「那你是在……难过？」

「……也没有。」瀑布汗。

直视他的眼睛，耶律枫深深吐息，轻声道：「……那么，你是在恨我把你忘了？」

「没那回事！」连峥慌了手脚。

「……」那到底是怎样！

「我、我其实——很开心。」能再次这样和你坐在一起，我很开心。

「开心？」

「……是。」

「等等，峥师兄，你的意思是，你刚才、是在笑？」耶律枫不敢置信地瞠大眼，「噗，你那是在笑、在笑……哈哈哈哈哈！」能把笑这种表情表现得这么挣狞的，除了你大约别无分号了吧！

「……」连峥哑然，默默转过发青的脸，哀怨地眺望天际。

为什么，他的笑容总是被人误会呢？呜，他真的很无辜、很无辜……

头顶的长空中，玉爪海东青尖声唳鸣，振翅飞下。耶律枫转头瞧向牠，眸中涌出怀念的神色：「这就是当初我送给你的那只鹰儿？」

他们还曾经割破手腕，交融血脉，誓为生生世世的兄弟。

往昔的记忆模糊地在心中涌现，耶律枫轻浅一笑，握住了连峥的手掌。

连峥低下头，青年的手冰冷而柔软，手指修长，已经不似当初少年时的纤小。整只手摊开来，甚至能将自己的手掌整个覆上。沁凉的感觉一直浸入心底，但他的话语却温暖而坚定。

「峥师兄，虽然我忘记了很多，但是能记起的那些往事里，几乎每一幕都有你。我想，我是能相信你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既然你不愿说，也罢了。

峥师兄，请你继任庄主吧。父王的死，我不信会是我做的……所以，请你陪我一起，找出真正的凶手！」

连峥看着他清亮执着的眼神，沉默地点头。

翌日，连峥正式继任红叶山庄庄主。继任典礼后，随即举行了前庄主耶律浩天的葬仪。

「夏时向阴食，冬时向阳食，使我射猎，猪鹿多得。」

在奥姑低暗的咒语声中，末代大辽皇帝的尸体在升腾的火焰中焚烧起来。青烟袅袅，钟声低回，契丹族人跪伏一地，神情哀戚。

依照天葬葬俗，死者遗骨本该三年后于树上取下再焚烧。但连峥和耶律曼琳达成共识，认为辽国已亡，他们身处金国辖境内，凡事低调为上。耶律枫总觉得他们似乎还瞒了自己什么事，只是提问也定是得不到解答，索性装作不知。

尸体焚化完毕后，骨灰被装入中空的柏木雕像胸腔中，送入秘道中的地穴。那是妙音帝姬的墓室。时隔多年，夫妻终于得以合葬。

待一切琐事尘埃落定，连峥悄悄从书房的暗门下去，进入墓穴拜别师丈最后一面。

耶律浩天和妙音帝姬生前爱恨纠缠，死后共葬一穴，也不知是缘是孽。地下墓室中，精美华贵的彩棺被纱幔笼罩，散发出冰冷诡异的气息。连峥徐缓步出墓室，一步步走过仅容一人通行的狭长隧道，脚下是无数嘎啦作响的蛇骨。恍惚中，陈腐的血腥气仿佛从四面八方侵袭过来，在这连星光都为之沈淀的黑暗里，往事缓缓地自脑海中流过。

那一年，他和耶律枫被发狂的妙音帝姬推入地底秘道，又遭万蛇追击。两人慌不择路，顺着仅容一人通行的狭长隧道逃窜，连峥断后，沿途击毙无数蛇虫。最后，他和耶律枫逃进放置着黄金面具和随葬物品的石室，并赶在妙音帝姬追上之前关上了厚重的玉石门屝，得以暂时歇息。

然而，妙音帝姬神智已失，竟指挥群蛇堵住隧道，在门外与两人对峙，持续数日。期间，连峥本以为师丈耶律浩天会发现事情的反常，派人来救他们。可是，等了一天又一天，他始终没有来…… 未染小坛搬

石室中，随葬的珠宝玉器堆积成山，却没有食物和水。那时也没有开凿通往地面的那条通道，石室就是所有秘道的尽头，无路可退。他和耶律枫在这里困了不知多久，看不见日升月落，连峥只能在心底大致估算时间，怎么算也绝对超过了两日。他功力较深也罢了，少年耶律枫体质孱弱却受不住，到后来，饥渴难当，终于迷迷糊糊昏了过去。他神智昏沈，有时候突然醒过来，抓着连峥的手，喃喃道：「峥哥，是我连累你的。要不是我母后……我应该放你一个人回临安的……是我害了你……」

连峥心中难过，哑着嗓子道：「不，没这回事。我们要一起去临安，一起去看接天莲叶十里荷花……总有一天，我们会一起去！」

耶律枫笑道：「哈，等去了临安，我想吃莲藕，咬一口，又脆又甜又多汁……好不好？」

连峥道：「好，你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耶律枫默然半晌，忽然道：「峥哥，我们真的还能一起去临安吗？」

「……总有一天。」

两人相视而笑，珠光的辉映中，脸上的笑容凄楚而黯淡。只因他们都知道，这话不过是个美好的谎言，他们即将在这里无声无息地死去。

干渴与饥饿的折磨，足以使得一个钢铁意志的汉子疯狂。两人困守在石室中，求生的意志被慢慢消磨殆尽。连峥渐渐忘记了时日的推栘，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的虚无，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这一天，他突然醒转，瞧见昏昏沉沉躺在身边的耶律枫，看着少年干裂的唇，憔悴的脸，一时间心如刀割。忽地脑际灵光闪过，他提起左手，看准腕脉所在，狠命咬落。伤口处汩汩流出浓稠咸腥的液体，他便将之凑到少年口边，让鲜血灌入他嘴里。耶律枫神智昏沈似晕非晕，睁不开双眼，含糊道：「峥哥？」

连峥瘖哑着嗓子道：「我……杀了几条蛇，蛇血有点腥，你且忍着点……」

耶律枫闻言放下心，迷迷糊糊就着伤口吮吸起来，鲜血入腹，彷佛精力一点一滴流入体内，精神竟为之一振。这时他勉力睁开眼，瞧见眼前景象，险些魂飞魄散，待要挣扎，连峥却点了他穴道，催动内力不叫伤口血凝，径自把鲜血灌入他口中。

如是半刻工夫，连峥终于失血过多晕了过去。耶律枫就躺在他身边，凝视着他惨白的脸——那明明近在咫尺，却偏偏无法更进一步的距离。

不知过了多久，连峥头晕眼花地醒过来，耶律枫穴道终于也自解了。两人对视片刻后，耶律枫忽地以手撑地，艰难地爬到门边，大力扣动石门，嘶声喊道：「母后，妳还在不在？」

连峥茫然地瞧着，不知他想做什么。

「母后，妳只是想要人陪着妳死对不对？妳放峥哥出去，我答允妳，永远陪着妳，至死不离开妳……妳放峥哥出去……」少年大声嘶喊，嗓音却衰弱如耳语。大滴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他的话语破碎，几不成声。

「求求妳！母后，娘亲，妳放峥哥出去！」

连峥看着他，心痛如绞。怎可能抛弃他独自求生？何况，妙音帝姬显然已经濒临疯狂，这样求她不会有任何作用！

耶律枫求了半响，门外没有任何回应，他怔了一下，忽地把门后暗栓拔掉，一下子把石门打开了。

「小心！」连峥看得分明，动作却比平时迟缓许多，一掌挥去，石门刚开了道缝又再度阖上。他随即扑上，重又把暗栓插好。只是，就这么短短一瞬，已经有无数条蛇虫从刚才那道门缝爬了进来，蠕蠕而动，吞吐信子。

耶律枫浑身乏力，跌坐在门畔，看着那群蛇虫向自己爬来，唇边扯出一抹苦笑，动也不动，竟是束手待毙。连峥回头一瞥，吓得魂飞魄散，急切间无法可想，一个懒驴打滚，把少年揽个满怀滚到一边。

嗤嗤之声不绝于耳，众蛇顺着地面蜿蜒向前，群头攒动。连峥强忍恶心，掌风过处，击中领头长蛇七寸之处，应声而毙。只是他毕竟已是体乏脱力，突然两条蛇悄无声息地窜了上来，咬中了他背心。他眼前一黑，几乎就要晕去。众蛇得此空隙，蠕蠕爬上。

冰冷滑腻的细长生物，攀着他的背心，缓缓爬上脖颈。腥膻的气息顺着蛇虫爬过的轨迹熏染在衣衫上，萦绕不去。条地，他面上一凉，一条前端分岔的舌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竟是那蛇吐信来舔舐他脸颊。

连峥瞳孔放大，动弹不得，只下意识俯下身抱紧耶律枫，以身蔽护，不留一丝空隙让那些蛇虫伤到他。只是他却没想到，自己若死了，耶律枫还是难逃一死。

那尾蛇身躯细长，却力大异常，紧紧盘绕住他的脖颈，身子缠紧。昏暗的石室内，连峥只瞧见眼前两颗浑浊的莹绿色眼珠闪烁不定，一阵阵腥气扑面而来。三角形的丑陋蛇头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状似逗弄，虽不咬下却恶心之至。其余那些小蛇趁隙一拥而上，盘曲扭动，密布在他的脊背、四肢等处，啃噬啮咬。

疼痛的感觉到了这个地步早已麻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群蛇啮咬却无法反抗……世上最可怕的折磨，莫过于此。

潮湿、阴冷，还有蛇信黏湿稠腻的触感……

连峥胸口窒闷，恶心欲呕，几乎就要晕厥过去，皮肤上起了一颗又一颗的鸡皮疙瘩。让我死，让我死，我宁可死……愤懑的吼声压抑在胸腔中，他浑身僵硬，却叫不出口。

「……峥哥，放开我，放开我啊！」被他护在身下的耶律枫，闷声乞求，语不成声。

「别怕，小枫，你别怕，就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还要一起去临安……你别怕……」是的，他不能叫出来，他率先示弱求死的话，小枫又要怎么办？

他被群蛇啮咬，蛇毒入体，渐渐双臂无力下垂，眼看支援不住了。就在此时，耶律枫奋力一挣，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脱出他的怀抱，爬了起来。

那帮蛇虫见有第二个目标，立刻有数条蜿蜒爬了过去。耶律枫抬起头，神情冷冽，忽地出手扣住了领头乌蛇的七寸，用力攫住凑到口边，狠狠咬下。蛇血腥膻，他却浑然不觉般狠命吮吸，片刻工夫那蛇便因失血过多，几下痉挛后不动了。那帮蛇嗅到同类的血腥气，更增野性，纷纷甩脱连峥，爬上他身体。群蛇头颅乱晃，吞吐信子，瞧来极为可怖。

耶律枫吸饱蛇血，精神一振，哑声笑道：「你们想咬死我？哈，来得好！」信手又捉住一条，也不理活蛇还在挣扎扭动，大笑着一口咬下，唇角淌下猩红的血线，眼神阴森狂乱，竟彷佛变了个人一般。连峥死里逃生，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流下一行清泪。

这样不行……这样下去，小枫和他都会死在这里……活活饿死困死在这里，或是没死之前就发狂疯掉！要想出去的话，只有——

倏地，门外传来妙音帝姬的笑语：「嘻嘻，枫儿，峥儿，看你们还能支持多久？」

娇柔的嗓音，含笑的语调，连峥听在耳中，却是通体恶寒，连最后一丝希望都将要熄灭。

杀了她！杀了她！

无法遏止的冲动，自心底最深处发出巨大的咆哮。

师父已经疯了，只有杀了她，才能救得了小枫和自己。

只有杀了她！

——杀了这个自幼救他性命、教授他武艺，待他如亲子的师父。

不知哪来的力气，他奋力冲到门边，再度打开了石门。

「啊啊啊啊啊！」

女子尖利的惨叫声划破寂静，在空阔的黑暗中骤然响起。沈浸在回忆中的连峥也吃了一惊。讶然抬头，只见眼前乍现一张血污满面犹如女鬼的脸——

鸡皮疙瘩瞬间爬满皮肤，惊吓之余，他信手一掌挥去。

「砰」的一声闷响，世界清静了。迎面狂奔而来的女鬼被他打得倒飞出去，撞上石壁，身体软软滑下地，晕死过去。

连峥站定，抬起右手凝视自己的手掌，默然半晌，脸皮抽搐不已。他今天，是不是太莽撞了？是回想起往事受刺激太甚了么？说到底，这女子能闯入地底秘道，行迹可疑，他应该将之拿下盘问，而不是受惊过度将之击飞。现在人晕了，要问话更不容易了。

他徐缓走到她身边，定睛一看，更加吃惊。这女子竟是耶律曼琳身边的侍女小星！他伸手搭她腕脉，又是一怔。他先前那掌用的是巧劲，没用多少内力，但小星气息奄奄，显是受了极重的内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