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法王赐教。」他欠身为礼，语声分外柔和。

连峥遥遥望着他，剎那间浑身冰冷。

不！

（……停手！快停手！求求你快停手！）

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青年——

到底是谁？

为什么这样笑，为什么有这样的神情这样的眼神？

他那异乎寻常的深厚功力，到底是怎么回事？

逆练太乙真气，忍受比寻常修炼更加艰辛痛苦的折磨，以那样的身体资质，真的可以如此轻易地进境飞速吗？

不，一定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痛，好痛……彷佛要撕裂身体一般的剧痛。

是右肩的伤口在痛，还是……

咬紧牙关，连峥伸左手攥过坠地的长刀，拄刀缓缓站起。

（封住……要封住他的记忆！）

……不能让他想起来、绝对不能啊！

心脏无法抑制地揪痛起来，连峥几乎不能呼吸。

——原来，剧烈疼痛的地方，不是断臂的伤口，而是心底。

一直以来，他以为舍弃一切练就太乙真气，便可守护小枫，保他一世平安喜乐……可是，他没用、他好没用……他仍是不够强！

时隔五年，难道他又要眼睁睁看着小枫在自己眼前崩溃受伤？

以长刀为支力点，他颤巍巍地站起，却因伤重不支，才跨出半步又倒了下去。

「师尊，师尊你不要这样啊！」小秋哭道。

远处，劲气激飞，狂风肆虐。渐渐西沈的日光照射下，正在剧烈拚斗的两人身形倏起倏落，乍合又分。

俗语说得好，「一寸短、一寸险」。可耶律枫手中金笛大开大阖，竟是招招进逼，不留余地！他以如此之短的兵刃迎战法王长达丈余的金刚四方橛，竟还揉身抢攻，硬接硬磕，大违常理。观战众人本道他此举是自寻死路，岂知他金笛挥动间真力鼓荡，内息充盈，竟是不落下风！

「砰」！

又是一记激烈对撞，震得树叶纷落，林鸟惊飞。

法王闷哼一声，连人带橛被逼退数步，口中鲜血狂喷。众人一喜，正想喝彩。岂知耶律枫的动作也倏地一顿，须臾，他金笛脱手踉跄后退，大蓬血雾自他眉心喷飞，眼耳口鼻一齐溅血，整张脸孔模糊成一片厉红！

显然，他伤得比法王更重。只是，就算这样，以耶律枫平时修为，怎可能把密宗教祖迫到这个地步？众人惊疑不定中，却见青年重又抬起头。

那是一张血污满面的脸孔，却仍带着笑容。

——狂嚣的笑容。

浓稠的鲜血顺着脸颊蜿蜒而下，一直流到嘴角。他伸出暗红色的舌尖，轻轻舔舐着自己的鲜血，薄唇微翘笑得恣意，暗赤长发在风中猎猎舞动。肩膊处金蛇昂首吐信，浑浊双目闪烁着诡谲的猩红光芒。

不远处的枫林，落红遍地。

漫山红叶被澎湃劲气摧落无数。秋风飒飒，凋落的枫叶在风中旋转狂舞，远远望去，宛如野火烧山，触目惊心的红。

夕阳西落，浑圆，血样的红。

而落日余晖下的耶律枫，也是血红的。

「到此为止吧！噶鸟法王，永别了！」他狂态睥睨，纵声长笑。眼中赤红血光暴涨，浓艳血色之间几乎不见瞳孔！

死生一瞬，记忆解缚；凶星现形，杀气盈目！

喝声中，浑身浴血的青年双掌闪电般击出，真气激荡如海潮！

（封不住了，已经封不住了……）

连峥遥遥凝注着耶律枫，全心全意地看着他。大滴的泪水溅碎在衣襟上，浑身冰冷彻骨。张开口，他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哽咽难言。

痛，好痛……

心好痛……

比伤口更疼痛的地方，是心脏。

从血瞳出现的那一刻开始，连峥知道，摄魂魔音的封印已全部解开……

一切已成定局，他再也无力回天……

小枫回来了！

那个跟他交换誓约永为兄弟的小枫，那个跟他相亲相爱约定去临安的小枫，也是那个！

为了保护他，亲手杀死发狂母亲的小枫，回来了！

第十四章　冲天大火

「……如果母后也愿意的话，我们一家三口就一起去临安。在西湖边找一处景色最美的地方，建起山庄住下。到了夏天，赏莲花，吃莲子……」

「峥哥，我们真的还能一起去临安吗？」

「……总有一天。」

历历在耳的甜蜜誓言、美好憧憬，怎敌得过乱世纷争、天意弄人？

五年前，地底秘道中，连峥不顾一切打开石门冲了出去。

……他已下定决心，要杀了自己的师父！

石室外，妙音帝姬立于蛇阵之中，不由也露出诧异之色，但仍娇笑道：「难不成你敢犯上弒师？」

连峥冲到她面前，手臂挥出正待动手，闻言果然略一迟疑。便是这一怔之间，妙音帝姬已经指挥群蛇攻上，把他困于蛇阵之中，动弹不得。

她便笑吟吟立于一旁，瞧着黑衣青年被群蛇围攻痛不欲生，绝美的脸庞已因兴奋而发红。

「嘻嘻，峥儿，比狠心你还差得太远……」

语声突然停顿。她低下头，吃惊地看着透胸而出的金笛，美丽的脸全然扭曲变形，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母后！」沈痛的呼声中，妙音帝姬艰难地回头，看着身后给她致命一击的人——

她的独子，耶律枫！

「母后，别怪我，求妳别怪我！我根本不想伤妳，更下想杀妳！」少年泪流满面，手中的金笛却攥得紧紧的，稳如盘石，毫不动摇。

啊，那笛子，好似是浩天留在石室里的随葬仪物。那么辉煌美丽的赤金色，她见了便觉好生喜欢，可浩天说殡葬之物不祥，硬是不许她拿……

剧痛中，妙音帝姬迷迷糊糊地想。

「可是妳已疯了！与其让妳这么痛苦，与其让峥哥动手……」痛吼声中，少年用力拔出金笛，凄厉的血泉自她背后狂喷而出。洁白晶莹的玉石门屝上，溅落点点猩红。

「我宁可自己亲手杀了妳……」少年的脸上泪水纵横，语调却平静而冷漠。

一声悲鸣，妙音帝姬顺着石门滑下颓然倒地。缠在她臂膊上的金蛇昂首吐信，目中红光暴涨，缓缓爬下地去。

耶律枫垂手而立，仍是握着金笛。中空笛身蓄积的鲜血开始向下滴落，在地上汇成一个小小的水洼。金蛇滑落地上，沿着蜿蜒血线向他爬去。

四下里，万蛇晃头，蠕蠕而动。

不远处，连峥瞠大双目，满脸惊骇痛楚。

「母后……妳、好好地去吧！」少年语声无比柔和。

背靠石门，妙音帝姬仍未断气。她勉力抬起头，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看清自己的孩子。

「……你，枫儿……嘻嘻，原来，你比我坚强得多……」她嘴唇蠕动，喃喃低语。

没人能形容出她脸上的表情。

在临终的那一刻，被自己孩子亲手杀死的母亲，脸上的神情不是哀伤、震惊、愤怒或痛苦，而是——

近乎欣慰的笑意……

这世上，总有一种沉重，是要独自背负的。

这世上，总有一种苦痛，是要自己品味的。

如果她的孩子懂得了这个道理，在她永远离开他之后，他会不会活得好一些呢？

可以不再犯下她的错，尝到她的痛……

死去的人永诀于世，也许是一种轻松。因为，她把沉重留给了还在生的人。她的丈夫耶律浩天、独子耶律枫，还有弟子连峥……

这一出不忍目睹的人间惨剧就此落幕，但后续发展还远未结束。

妙音帝姬死后，黄金蛇王认耶律枫为主，万蛇听任驱使。两人得以走出蛇阵来到秘道入门处。经连峥大声唤人，两人终于得救。这时耶律枫已濒临崩溃。

然而，在连峥向耶律浩天禀告经过后，大辽的末代皇帝竟悔恨不已，痛哭失声。甚至——

怒发冲冠，欲杀耶律枫为妻子报仇……

自责加上心痛，少年终于不堪重负，神智崩溃。连峥等人苦苦哀求，终于劝得耶律浩天罢手。师徒两人亦达成共识——

哪怕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杀了始作俑者——当初的辽王世子完颜迪古乃，为妙音帝姬复仇。

而此人，就是后来的大金皇帝完颜亮。

为复仇，为实现和耶律浩天的约定，更为耶律枫神智崩溃无法可施，连峥拿出那卷羊皮册子，开始修习太乙真气和摄魂魔音……

最后，他封印了耶律枫的记忆。

无论是那段惨痛悲哀的，还是曾经甜蜜温馨的……

泪水模糊中，连峥眼睁睁看着浑身浴血的耶律枫双掌击出。

法王似也被他决绝的姿态震慑，双手微微颤抖。见他这招攻来，法王竟不敢直撄其锋，而是横过金刚橛招架，完全采取守势。

「砰」！

狂猛气流暴接，大地震荡，飞沙走石。

漫天烟尘中，连峥隐约看见交战的两个人影均被重重震飞，在远处落下。澎湃的气浪层层扩散开来，席卷四野。无数林木倒下，泥灰碎石四处激飞，阻断了他的目光。

观战诸人均被波及，纷纷呛咳着后退。但经此一战，他们不由对耶律枫刮目相看，当下议论纷纷，其中多是赞颂震撼之辞。这时忽有人大叫起来：「不好了！山庄起火了！」

众人大惊，回头望去，只见半空又升起一支蛇焰箭。一道火光，自山头冲天而起。熊熊大火很快蔓延开来。山脚下，传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金鼓齐鸣。

耶律曼琳一跺脚，惊道：「不好！山庄里有内奸放火，跟女真鞑子里应外合！」显然，法王和他那帮弟子只是正面诱敌的幌子，随后而来的大批金兵放火烧山，竟是要将红叶山庄一网打尽。

其时正是秋高气爽时节，满山草木顿时烧成一片火海。浓烟滚滚，炽热的空气扑面袭来。耶律曼琳见官兵势大，无力与抗，便传令诸人尽快分散下山，避开大军围剿。她此前与连峥争执时，双方也商议过一旦情势危急当暂时撤退。因此诸人虽然逃得仓促，倒也井井有条，只是庄中对象大多损失。

黑山一带山势连绵数百里，多的是崇山峻岭、幽谷密林。红叶山庄能在此处伫立十多年岿然不动，自有多处隐秘的藏身之处。山下喊杀之声更响，山庄诸人在耶律撒八和移剌窝斡的调度下，东一队、西一队地散开来。

这时耶律曼琳见陈老大等一帮汉人仍立在原地，怒道：「你们还不走？」

陈老大等人却不理她，交头接耳了一会，忽地分批朝山上火势极盛之处奔了过去。

「他们疯了不成？」耶律曼琳怒容满面。

「……师父，刚才庄主和小秋好像也冲进那处火场了。」萧燕低声道。

耶律曼琳哑然，半晌，垂下眼帘。

是了，那里，应是耶律枫被震飞落下之处吧。

……她早该知道，那个孤僻执着的黑衣男人，永远不会丢下他心中的小枫。

低头思忖半晌，耶律曼琳一挥手，领着萧燕等人觅路下山，自寻山洞躲藏。

烈焰冲天，各处树林均已着火，四面八方热浪滚滚。

连峥拖着重伤之躯，左手持长刀冲在前方开道。小秋跟在他身后，不停碎碎念：「师尊，你这样真的没事？你确定？对了，你有事你一定要说啊！嗄，你头上全是汗呢。不如你先找个地方歇歇？」

连峥额上爬下无数黑线：「闭嘴！」

「嗄，师尊我也是关心你嘛！你看你伤势这么重，干嘛硬撑？找王子当然很重要，可你这样也不是办法嘛！你这样不是自己找死？哇，不是吧？你真的想死？有没有搞错？你不是吧？」

连峥忍无可忍，喝道：「再不闭嘴找死的就是你！」

「师尊你凶我！」小秋泫然欲泣。

「……」不凶你再让你说下去，唧唧歪歪婆婆妈妈长篇大论，我不是伤重痛死而是会被你烦死！

忽然前方喀喇一声，两株大树倒下，带起一片火星焦烬，小秋被呛到，只好暂时闭嘴，连峥总算松了口气。

这时山上火势已大，周围全是浓烟烈焰，不断有烧着的大树倒下，视物寻人都异常艰难。忽然小秋嚷道：「师尊，找好像瞧见人了！」

连峥大喜，两人兴冲冲奔过去，依稀瞧见有个人影在纵跃避火。火光明亮之至，晃花了人的眼，不易看清，他俩奔到近前才发现背影不对。

只见那人身披真红袈裟，精悍挺拔，可不正是密宗教祖噶鸟法王？

小秋额冒冷汗，一步一步向后退，喃喃道：「不会吧？我向来都福大命大的呀。」

连峥咬紧牙关，仅剩的左手握紧了长刀。

正在此时，法王陡然回身，凌厉的目光投射过来，一触即发。

「@#$％@#&％@#&？」法王张口，连峥绝倒。

小秋眼睛亮了：「叭啦叭啦叭啦？」

法王茫然：「％@#&％@#&％？」

「叭啦叭啦叭啦！」

「你们在搞什么？小秋你在叭啦个什么劲！说点正常人能听懂的行不行！」连峥嘴角抽搐不已。

小秋赶紧捣住他嘴：「师尊，你看这个法王不会讲汉话，肯定是被王子打傻了。你千万别刺激他！」

鸡同鸭讲了一阵，法王始终圆睁着眼一派茫然，看上去十分无辜。连峥仔细瞧去，发现他与先前那个法王相比，神情大为不同，声线也变了，那种诡谲气势也消散无踪。原先那个……果然是密宗传说中的生魂附体吗？

那么，耶律枫竟能凭一己之力把他打回原样，该是何等的功力？

——可那功力，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秋叭啦了一阵甚觉无趣，拉拉连峥，小声道：「我们溜吧？」

连峥拿他没法，一边脸皮抽搐，一边急挥长刀带起一片飞沙走石。法王猝不及防迷了眼，揉着眼睛呛咳不已。小秋绕到他身后，操起一根烧焦的树枝，一棒挥去，法王「咕咚」一声扑地就倒。

连峥看着那根粗如儿臂的树枝，脑后缓缓滴下一大颗汗珠。好一记闷棍！

小秋笑道：「放心。我用的力气打不死人的。」

两人趁机一溜烟狂奔出去，片刻后，身后传来法王愤怒的吼声：「吾杀了你们！」

哇，生魂老鬼又回来了！

连峥和小秋对视一眼，都大感不妙。形势不妙，走为上！长刀急挥之下，管他大树还是荆棘丛，所有障碍物通通砍倒，两人冒烟突火，沿途土坑火洞一路践踏过去，健步如飞。人的潜能是无限的！

「……师尊！」好容易逃离险境才清静没一会，小秋又嚷起来。

连峥怒道：「你又想怎样？」

「嗄，算了，那我不说了。」

两人急速奔过成片倒下的树木，连峥忽觉不对。

「你刚才到底要说什么？」

小秋天真地眨眼：「我刚刚好像看到树底下压着人，衣服全被血染红了，有点像王子耶！」

「……」连峥脑门上爆起青筋。他一言不发又折返回去。

小秋跟在他身后，很委屈地咕哝：「是你叫我别说的啊！」

烈焰冲天，焦热之气更是迫人眉睫。连峥左手使刀，催动内力疾舞，带起一股劲风逼开大火，硬是冲回了火场。

倏地，前方呼呼风响，十余株着火的大树齐齐拦腰倒下，去路一时被阻。他怔了怔，忽见熊熊烈焰中，一个浑身血红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掌风所过之处，火焰向两旁分开，林木纷纷倒下，那人便于漫天红光中徐缓走来，来到他身前。

「……峥哥。」青年睇着他，轻声道。

四目交投，耶律枫血红的眼眸定定地凝注着他，恍若从没见过他似地注视着。连峥心中痛极，想流泪却发现眼眶似已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