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红叶山庄并非寻常的江湖门派武林世家。大辽与北宋敌对多年，契丹人与汉人之间亦有旧仇，经久难消。耶律浩天生前，正是顾忌这点，虽然致力抗金却刻意疏远北五省武林同道。

耶律曼琳道：「目下山庄里人心动荡，多桩悬案未决。我看我们还是别掺和这劳什子武林大会的好！」

连峥沈吟片刻，缓缓道：「完颜亮矢志扫清北方各家山寨，迟早会找到咱们红叶山庄的头上来……」

耶律曼琳道：「那是自然。你和你属下那帮汉人杀了不少金国官儿，名单都在官府的赏格上悬着呢。」她拍拍手，恍然道：「耶，我明白了。你是想说与其等着金虏上门寻衅，还不如考虑与北五省绿林连手对抗完颜亮，是不是？」

连峥颔首道：「不错。」

耶律曼琳望他一眼，媚笑道：「你眼下做了庄主，大事本该由你作主，旁人无权置喙。只是我要问你一句，你有没有想过，我皇兄当初建立山庄，为的是什么？」

她见连峥不答，自己接下去道：「红叶山庄为的是契丹复国而建！为的是让亡国的契丹人有个栖身之所！」

连峥皱眉道：「皇姑殿下，妳说得不错。可妳并非不知，师丈在世时，亦致力于抗金之举。尤其完颜亮穷兵黩武、残暴不仁，人人得而诛之！」

耶律曼琳冷笑道：「说得真好！不如剩下的我替你说了罢。抗金之类都在其次，可妙音帝姬那贱人昔年便是被完颜亮所污，你也好，我皇兄也好，心心念念就是想为她报仇罢了！」

连峥苍白的脸突然绷紧。

妙音帝姬这个名字已经成了一个禁忌，这么多年来几乎没人提起。可是耶律曼琳却似乎忘记了一切顾虑，大声将之宣诸于口。

她说的并没错。

——因为，金国现任皇帝完颜亮，那是他的汉名。其女真本名是完颜迪古乃，辽王完颜宗干第二子！

宋绍兴六年，金熙宗天会十四年，妙音帝姬年方十五岁，在当时的金国都城上京，被还未成年的辽王世子完颜迪古乃霸占，后不堪屈辱只身逃出……

一切的悲剧渊源，都由此开始。

「我皇兄痛悔当年之事，一直活在昔年的痛苦中，不得解脱……故此他默许你收容汉人暗地抗金。」

「可你想过没有，要不是你们一心想为那贱人报仇，大张旗鼓与金国官府作对，我皇兄又怎会遇刺身亡？内奸是谁暂且不论，那名女刺客既是金国郡主，显是受朝廷所派！」耶律曼琳侃侃而谈，美丽的脸扭曲了，异常激动。

连峥沉默半晌，道：「如此说来，皇姑殿下不愿山庄与金国朝廷作对？」

耶律曼琳哼了一声，道：「你不用套我的话。我只是为了保存山庄实力，没说要做金虏走狗。」

连峥凝视着她，一字一顿徐缓道：「若我执意要对抗金兵，杀完颜亮为师父报仇呢？」

耶律曼琳被他冷冽坚决的目光所慑，脸色发白。须臾，她颤声道：「妙音帝姬那贱人毁了你一生，你何苦、何苦为她……」

「住口！」连峥厉声喝道，「皇姑殿下，请妳别再这样污蔑我师父！」

两人剑拔弩张，气氛一触即发。

良久，耶律曼琳叹了口气，柔声道：「连庄主，既然你心意已决，我说什么都没用了！只是——」

她话锋一转，冷冰冰地道：「你一意孤行，可知我契丹庄众绝不能听你无理号令，白白葬送大好基业！」

连峥瞪着她，哑声道：「妳——」

「不错，我要带着我们契丹部众去虎思斡鲁朵。」耶律曼琳毫不畏惧地迎上他阴惊的眼，笑得娇媚，「你不顾惜我皇兄当年创业艰难，我可不愿见山庄基业毁于一旦。契丹一族在西北已经有了立足之地，我们何苦还在中原苦苦挣扎、苟延残喘？」

连峥冷冷道：「妳想煽动庄中分裂么？」

耶律曼琳格格笑了起来：「耶，不敢。只是庄主做出不智之举，没道理要全庄人跟着陪葬吧。」

两人目光相对，各自在心中急速盘算。连峥在汉人庄众当中一呼百应，在契丹族人中亦有相当威慑力；耶律曼琳的奥姑身份，却在契丹族人心中自有一份特别的份量。若真的闹翻，耶律曼琳占不到上风，可连峥也势必损失相当一部分契丹部属。

议事厅中坐的都是庄中有头有脸的大头目，见庄主和奥姑起了冲突，私下议论纷纷，却没一人敢站出说话。

正在此时，「登登登」一阵脚步声，小秋狂奔而来，高呼道：「师尊不好了！王子他、他出事了！」

连峥勃然色变，立刻抛下众人，捷逾电闪般奔出。耶律曼琳望着他的背影，目光深邃。

自小星离奇身亡后，因苦无证据，无法找出真凶到底是谁，耶律枫一直在西院书房闭门不出，修身养性。这时连峥听说他出事，担心是摄魂魔音留下的后遗症，当机立断赶向西院。沿途小秋跟他细说原委，似乎是庄中侍卫巡视时，不知怎地跟耶律枫起了冲突。双方争执中大打出手，连西院成片的枫林都被轰成不毛之地了！

连峥心中一紧，问道：「巡视西院的侍卫是哪个？」

「就是耶律撒八和移剌窝斡啦。」

连峥又是一惊。这两人在一帮契丹青年侍卫中算是领头者，颇有威望。尤其耶律撒八，还是右使耶律达的亲弟，功夫得兄长亲手传授，相当了得。耶律枫跟他俩起了冲突，虽不知原因，只怕要吃亏。

小秋苦着脸道：「哪儿啊师尊！王子一掌轰过去，不但没输，而且……嗄，别提了，我跑出来找你的时候耶律撒八已经在刨坟了！」

连峥这一惊非同小可。耶律枫怎可能有这等功力？一对二居然还能将移剌窝斡立毙当场？难道是摄魂魔音又失效了？可即便他恢复记忆，武功内力也不会平白无故暴增……难道又是——

黄金蛇王！？

俗话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日秘道中，耶律达死在小金的蛇吻下，他虽已补了一掌仍怕走漏风声，令陈老大悄悄抬去埋了。现下庄众只道右使失踪，无人知他死了。可要是耶律枫驱使黄金蛇王一而再、再而三惹出事端，迟早有人会怀疑到这上面。

待他心急火燎赶到现场，局面已经一片混乱。西院内，枝繁叶茂的枫树林倒塌一片，堪比飓风过境的惨况。书房边则人头攒动数不清有多少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密密麻麻水泄不通，前面蹲着中间站着后面则爬树上墙踩櫈子不一而足。

「呜呜……你不能死啊！你我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肝胆相照，情深义重，想不到今天，阴阳分散，天人永隔！」

「呜呜呜……你死得好惨啊！」

人群中耶律撒八的号哭声惊天动地，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好不凄惨，连峥也不禁要为他的兄弟情深掬一把辛酸泪！

耶律撒八乃是耶律达唯一的弟弟，他亲生兄长无声无息死在地底秘道中，至今无人知晓。现下，他情同手足的好友移剌窝斡又已撒手尘寰……连峥细思起来，也倍觉伤感，心底微觉歉疚。

这时只听有人道：「庄主你来得正好！撒八素来敬仰你，你的话他定是听的，请你去劝劝他吧！」

连峥应了一声，举步正想过去，忽地觉出不对。异常缓慢地扭过头，他死死盯着那人看，眼珠子差点暴凸出眼眶。

那人讶然道：「庄王？」此人浓眉大眼，身形挺拔，正是移剌窝斡。

连峥石化当场，背后嗖嗖流下一排冷汗。既然移剌窝斡没死，那——耶律撒八哭的是谁的丧？

……「相依为命」、「情深义重」，难道，耶律撒八已知道兄长耶律达不是失踪，而是死在耶律枫手上了！？此事非同小可，值此多事之秋，一旦被揭发，别人势必把小星之死也算在耶律枫头上……

——到那时，即便他有通天之力，焉能护得耶律枫一身周全？

围观诸人见庄主到了，纷纷让开一条道让他进去。他心头沉重，却听陈老大喜出望外嚷道：「头儿你总算来了，拜托赶快叫那小子收声！奶奶的，真是晦气，不就是条狗么！」

人群散开，耶律撒八对陈老大怒目而视：「你他娘的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言毕，抱着七窍流血的爱犬小黑放声大哭：「小黑啊，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一直把你当亲生骨肉一样教你养你，但是苍天何其不仁，让我眼睁睁看你惨死，我对不起你啊，小黑!」一边飘泪一边蹲在枫树下继续替爱犬刨坑挖坟。

连峥站定，黑线，无限黑线。

小秋气喘吁吁挤过来，道：「师尊，你看，王子跟他动武时失手把他那只心爱的大黑狗给打死了！可不是出大事了？」

连峥脑门上青筋突突地跳。好半晌，勉强按捺下暴走的冲动四下扫视，冰冷的目光所及处，闹哄哄的现场瞬间肃静，围观诸人噤若寒蝉。

「少主呢？」飞速扫视周围后，他并没瞧见这出闹剧的另一个主角耶律枫。

人群骚动一阵后，忽然潮水般退去。连峥大奇，小秋忽然指着地上叫起来：「嗄，王子！」

……人潮退去后，耶律枫好端端昏倒在地上。只是隽秀的睑上多了几个脚印。

连峥深吸一口气，走到他身畔蹲下，搭他脉搏。耶律枫呼吸尚算匀净，但这一探之下，连峥便察觉他内息紊乱，经脉中劲气逆行，竟有走火入魔之象！

这时移剌窝斡过来说起详情。原来他和耶律撒八结伴巡查，经过西院时瞧见耶律枫在枫林中练功，过来招呼一声。没想到耶律枫忽地行为狂悖见人就打，更有甚者，他们两人合力都不是他一招之敌，连连后退。撒八的爱犬小黑只被他掌风擦着点儿，即刻一命呜呼。他们两人只道自己也将小命不保，忽然间，耶律枫却又自行昏倒在地，情形十分诡谲。

连峥忧心忡忡。听他说话，耶律枫显然是擅自修习高深内功岔了气，或许还要加上摄魂魔音封住部分记忆的不稳定因素，情况十分棘手。

可是，太乙真气乃纯阳内力，耶律枫体质不能修习，而记录此功的羊皮册子也当着他的面毁了……

——难道，耶律枫还是在偷偷地练它！？

他冷电般的目光扫向小秋。小秋一哆嗦，全招了：「嗄，王子这些日子说是修身养性，其实都是在练功。不过具体练的什么我就不清楚啦！」

连峥心头绞痛。太乙真气至刚至阳，就算耶律枫再怎样努力也罢，体质的限制他绝不可能练成的！

他伸手按上耶律枫小腹，运足浑厚内力贯入他丹田，欲将他体内散乱气息收束。只是内力注入，却发现耶律枫的丹田空空荡荡，竟是半丝内息也无！

连峥惊得手足冰冷，好半晌，他哑声问道：「小秋，少主到底是在练什么功夫？」耶律枫虽然因黄金蛇王寄宿之故体质孱弱，但他自幼习武，怎会如现在这般内力全失？何况他丹田空虚，浑身经脉中却劲气乱窜，情形太过古怪！

「都说了我不知啦。」小秋皱眉，「不过他好像有照着一本册子练的，要不师尊你找看看？」

连峥迟疑片刻，伸手搜耶律枫怀中，果然找出一本书册，墨色犹鲜，显是耶律枫不久前新誊的。他翻开一瞧，果然是太乙真气。耶律枫幼年即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这次当他的面毁了羊皮册子，回去后竟又凭记忆默了一本出来。

然而，耶律枫身上内息的情形，绝不符太乙真气的习练状况！

撇开他的体质不谈，照移剌窝斡的说法，这西院倒塌一片的枫林居然是耶律枫随手一掌的掌风所劈倒。这又是何等的内力？连峥自问自己也很难做到。太乙真气固然神奇，初练者又哪有这样快的进境？

他凝目注视那新誊的册子，开篇有云「以意引气，清升浊降。气沈丹田，光聚天心」。这是内家功夫通用的总诀法门，说的是把胸中真气纳入丹田，形成心肾相交以补命门之火的形势，无甚稀奇。但耶律枫却用朱笔在「气沈丹田」四字上勾了一个红圈，另写一行小字在旁，注曰「丹田内息，分注八脉。因势利导，鼓荡开合」。却与正常练气法门背道而驰！

连峥眼前一黑。显然，耶律枫因为自身体质所限，无法循着正规法门习练太乙真气，竟然剑走偏锋，采用逆向运气的法子！此举能否成功，殊难预料，但不消说也必定是危险重重！

小枫，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偏要练这害人的功夫？

当初，要不是你精神崩溃几至狂悖，我何尝愿意修习摄魂魔音封住你的记忆？要不是为了对抗师丈保护你，为了替师父报仇，我又何尝愿意练太乙真气增强自己的实力？

……我是迫不得已，可你、你这样一意孤行，又是想做什么！？

他心中苦涩，正在烦恼不已。忽地身后博来一声惊惶至极的叫声——

「不！我不信！你怎可能就这么死了！」

连峥听出是耶律撒八的声音，烦躁不已，一条狗而已嚎什么嚎！回头正想斥责，还未出口的话语到了喉咙口吞了回去，他神情僵滞。

枫树下，耶律撒八为埋葬爱犬挖了一个很深的大坑。堆起的泥土旁，现在多了一具尸体。

人的尸体。

耶律达的尸体！

「哥——」耶律撒八的痛吼划破长空，彷佛穿透了耳膜直直扎进人心深处，「是谁杀了你？是谁！」

连峥的脸一霎时凝结成冰。

第十三章　生死存亡

你知道枫树的叶子为什么这样红吗？

那是因为，枫树下，埋着尸体。

枫叶之所以是红的，是因为枫树吸食了树下尸体的血……

耶律撒八为爱犬小黑刨坑送终，没想到在枫树下挖出了他兄长耶律达的尸首。正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适才散去的围观庄众还未走远，呼啦啦一阵又围拢过来，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连峥额冒冶汗，扭头瞧见人丛里的陈老大，不由使劲用眼刀暗他。叫你把尸体悄悄抬去埋了，务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你办的好事！

脊背上射过来两道慑人凶光，兹拉拉直冒青烟，陈老大也是豆大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嗖嗖向下淌。他也扭头，用力瞪身后的小弟。那小弟哪能料到自己图省事随便掘个浅坑草草葬了尸首竟会惹出这般天大祸事，脸都青了，结结巴巴地分辩道：「我本来想，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哪知道……」

哪知道枫殿下会发了羊痫风把庄主院里的枫树林都轰成不毛之地，还有个认狗做儿子的撒八统领在树下刨坑来着！

这时移剌窝斡见好友伤心过度，径自走到耶律达尸首前验伤。几日前的尸体因天气凉爽还未腐烂，但血肉模糊、狼藉一片，有眼的都可看出是被极为霸道深厚的内力所击伤。可山庄中，除了已经遇刺身故的前庄主耶律浩天，右使耶律达本是公认的内家第一高手。

那么，又是谁，能凭借内力把耶律达击杀？

如今的山庄里，功力在耶律达之上的人只有一个；尸体又在西院找到……

众人狐疑的目光齐齐众焦在现任庄主连峥身上。

黑衣男人面色冷漠，沉默不语，逆光中，颊上的黥印分外狰狞。

伏尸痛哭的耶律撒八忽地跃起，一把揪住连峥的衣襟，恶狠狠道：「是你对不对？汉狗！是你杀了我大哥对不对！？」

连峥拂开他的手，他却不依不饶又扑过来，双眼泛出血丝。

这时议事厅中诸人也早赶到了。耶律曼琳见他们起了争执，睨过来一眼，却抿唇不语。跟在她身后的萧燕急道：「撒八哥，你、你怎对庄主这般无礼？你太放肆啦！」

耶律撒八仰头狂笑起来：「哪个承认他是庄主？哼！红叶山庄的基业是咱们契丹族人一砖一瓦垒起来的，要不是谋害了我大哥，他一只汉狗怎能当上庄主！我们不服！」

移剌窝斡立在他身畔，沈声道：「撒八说得没错。山庄基业来之不易，若是自家内斗白白折损，可实在不值。咱们不能让那种人当庄主，这事一定要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