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此言一出，契丹族人里不少青年人便出声附和，陈老大那帮汉人庄众也不是吃素的，有的便骂骂咧咧反唇相讥，一时群情激荡。

吵嚷争执声震耳欲聋，连峥却冷冰冰的完全不为所动。他蹲在昏迷的耶律枫身前，重又检查他经脉中澎湃乱窜的真气内息，忧心如焚。

一片混乱嘈杂中，耶律曼琳亲自去检视耶律达的尸体，验罢尸首，良久沉默不语。倏地，她站起身：「等等！尸体脖子上另有致命伤口！是蛇虫或毒物啮咬的痕迹！」

甜美娇柔的嗓音压过满场喧嚣清晰入耳，四周顿时鸦雀无声。未染vipgui小坛搬

连峥霍地抬头，漆黑眼瞳冷若冰雪。皇姑殿下径自迎上他的目光，浅笑盈盈，若无其事。

这时移剌窝斡仔细察看尸身，细心验证后开口道：「皇姑殿下说得没错。右使大人的尸体虽已遭损毁，但仍能勉强瞧出中毒的迹象！脖子上的伤口么……太过细小，又遭外力损毁，我不能肯定……却有七分像是小蛇之类毒虫咬伤的！」

「中毒？蛇虫？」

「人中毒之后又补上一掌，好生狠毒……」四下议论纷纷。

「说到蛇……枫殿下就养着一条！我瞧见过，还是罕见的金蛇……」一片嘈雑中，不知谁说出了口。

「右使如果是中毒之后再中的的掌，那加害之人也未必内力就高过他了。而且枫殿下这段日子也住在西院……」矛头竟直指耶律枫！

「先用毒蛇暗算，再加害……这么说来，先皇神功盖世，竟会被女子所杀，多半也是中了奇毒？」

「说的是，御医虽没验出来，但金蛇罕见，那毒性只怕也少有人知……」

「数日前，俏丫头小星不明不白死了，当时枫殿下也在旁边呢！」由此及彼，果然已有人认为几条人命全是一个凶手所杀！

——而这凶手最大的嫌疑人，竟成了耶律枫！

怀疑的目光，揣测的言辞，彷佛海浪般一波波在人群中涌起。耶律撒八愤怒的眼神也随之投向了昏迷的青年。

连峥缓缓站起，颀长瘦削的身体挺得笔直，彷佛一杆永不弯曲的标枪。他向前跨了一小步，很小的一步，却已完全挡住了自己身后的耶律枫。

移剌窝斡目光闪烁，问道：「庄主，关于右使大人之死，你有什么话说？」

连峥垂下目光，哑声道：「他内腑尽碎，是我掌力所伤。」

见他公然承认，耶律撒八狂吼一声，就想冲上，却被好友拉住。

「庄主，你是在袒护枫殿下么？」移剌窝斡用力拉住好友，不让他轻举妄动，「右使大人的致命伤是蛇啮，你作何解释？你又何必替枫殿下遮掩？莫说你解释不了蛇毒的来历，就说这一掌……」他大笑起来：「我们也已亲眼见识过枫殿下排山倒海的浑厚内力了！」言下之意，咬定了耶律枫才是真凶。

连峥沉默半晌，抬起头冷冷扫视众人：「我说——耶律达是我杀的！」他的声音低沈瘖哑，却带着一种无法动摇的坚定。苍白的面孔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不服的人，尽管站出来。」他缓缓道，漆黑的鹰眼射出锐利的寒光。

众人大哗，却又被他积威所慑，没一人动弹。

耶律撒八悲愤欲狂，就想冲上，却被好友拉着动弹不得。只好狠狠瞪着他，双眼通红。

连峥冷冷地睨着他，徐缓道：「不论你是想做庄主也好，想替你大哥报仇也好，拔刀吧！」苍白的手，紧紧握住了身后背负的长刀。

用于战场杀敌的偃月两刃刀，有着异乎寻常的极长刀柄。背在身后更是取用不便。然而，没有人怀疑，下一刻，只要耶律撒八冲上去，这把刀便会破开漫天淋漓血光，捷逾电闪倏忽来去，收割他的性命。

耶律曼琳痴痴地望着他，忽地叹了口气，无限幽怨：「连庄主哪，你这话蛮不讲理，难不成……是要逼着我们契丹族人跟汉人庄众散伙么？」

连峥瞪着她，一字一顿道：「山庄中内奸身份未明，刺杀先皇和害死小星的凶手还没找到，也未必是同一人。皇姑殿下莫要煽风点火。我只有一句话——要替耶律达报仇的，只管冲着我来！」

「耶！连庄主啊，你如此独断专行，抗金也好，耶律达之死的真相也罢，竟是容不下旁人置喙。你到底将山庄置于何地？」

「那么皇姑殿下，依妳又该如何？」

「中原已没有我等的容身之所，去西北又有什么不好？」

连峥道：「没什么不好。」

「那你是赞同我的主张啰？」耶律曼琳喜出望外。

「不！」连峥斩钉截铁。

「……你耍我？」耶律曼琳瞇起眼。

「没。」

「你、你你你！」

连峥看着她，徐缓道：「皇姑殿下，妳要是想去虎思斡鲁朵，继续做妳身份尊贵的奥姑，我不会拦妳。可我一定要抗金，也一定要杀完颜亮报仇，谁都别想阻止我！」

他这番话徐徐道来，凛然生威。陈老大等人轰然应诺，声震四方：「杀完颜亮！杀女真鞑子的狗皇帝！」

不少契丹青年被豪情感染，胸中激荡不已，眼望连峥神威凛凛，不由也跟着大呼起来。那帮拥护奥姑想要投奔西辽的人不由面面相觑。先皇耶律浩天说到底是死在女真鞑子手上，他们能这么算了吗？岂不是像极了灰溜溜的逃跑？

正在此时，不远处的半空突然升起一支亮蓝色的蛇焰箭，方圆百里照得清清楚楚。众人不由面上变色。这等信号箭多是官兵远途联络的标志，现在竟然出现在山庄左近……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闯山了！」这种时刻，理所当然有庄丁跌跌撞撞惊慌失措地跑过来报信。

耶律曼琳秀眉一挑：「有无敌的连庄主在这里，慌什么？真是没见过世面。到底是什么人闯山？」

「……是密宗教祖噶鸟法王！」此言一出，全场震惊。

契丹人与女真人最初都信奉萨满这种原始宗教，但两族先后入主中原，都接受了佛教的影响。辽圣宗曾有个妃子虔诚信佛，后落发为尼，死后被大辽朝廷追封为「寂善大师」。佛教对契丹人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噶乌法王乃密宗教祖，在佛教信徒心中具有崇高地位，其功力修为更是可以与汉人的世外五绝并肩。金国皇帝完颜亮特地从吐蕃把他礼聘到中原，还封为护国国师。这件事也是广为人知的。

想不到，完颜亮一心剪除境内抗金山寨，竟让国师亲自出马来到红叶山庄！若他不是早知此地以契丹部族为主，对法王敬畏三分，又何必如此安排？

众人惊疑不定中，只听一阵法乐声由远及近响起。十来个服紫色袈裟的僧录和大僧正鱼贯而来，一字排开，手中各持称赞法器。最后，身着真红袈裟的噶乌法王款步而来，只见他高鼻深目，五官俊朗，眉宇间却犹带稚气，竟是少年模样，看起来比他那些弟子还要年轻得多。

耶律曼琳却知来人既为密宗教祖，绝非易与之辈，拿眼去瞥连峥。偏偏耶律枫恰在此刻苏醒，目光涣散，连峥赶紧凑过去关怀，根本没工夫搭理这头。

没奈何，她轻笑一声，柔声道：「法王大人，您尊贵之身驾临咱们红叶山庄，不知有何贵干？」

「咯咯咯……」阴恻恻的笑声中，法王尖声开口，「好一个美人儿！」

四下立时有人怒了：「法王好生无礼，竟对奥姑大人如此不敬。」

法王行若无事，又踏前一步，拉近了与她的距离。

耶律曼琳却心中欢喜。她最爱听旁人赞她美貌，出自修为高深的法王之口，更是与有荣焉。于是娇声笑道：「承蒙法王谬赞。」

「妳误会了。吾没夸妳，吾夸的是这位美人。」法王扭头，一脸无辜，指着刚醒来神情迷茫的耶律枫镇重申明。

「……」艳若春花的笑容僵死在脸上，耶律曼琳额头上成排地挂下黑线。

耶律枫这时清醒许多，闻言目光移向法王，凝视半晌，眼神深邃，神情却淡定无波，难以捉摸。

连峥自他醒来便一直担心，见状握住他手掌，试探地输了一缕真气过去，却发现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心中越发迷惑。他本以为耶律枫一醒，便会像那夜地底秘道里一样记忆复苏，只是现在看来又不像。但细细瞧去，他神态却又和平时迥然有别，情形越发诡谲。

噶乌法王见众人默然，又是一阵开怀大笑：「咯咯咯……吾奉大金皇帝之命来招抚红叶山庄，庄主是哪个？跪下听封！」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鼓噪起来。

「我们对法王礼敬三分，他却忒也咄咄逼人！」

「金国狗皇帝算什么东西，要我们庄主跪他！」

契丹庄众还瞧在他身为密宗教祖的份上说得客气许多，陈老大等一帮汉人则已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贼和尚！臭秃驴！好生狂妄！」

「杀了这帮贼秃，再杀进中都，把狗皇帝完颜亮也给灭了！」他们高吼。

一片骂声中，噶乌法王笑得越发得意：「咯咯，是降是战，庄主且出来说话！」

连峥又望了耶律枫一眼，小秋见他担心，赶紧过来扶住了。见耶律枫神态平静，并无不妥，他放下心来，这才踏前一步，沈声道：「法王，红叶山庄与金国仇深似海，岂能受敌国敕封？诸位请回，否则休怪我等无礼了！」

法王瞇起眼，上下打量他：「原来你就是新任庄主。听闻耶律浩天的大弟子连峥，出手如电，长刀之下素无活口，不如让吾见识见识！」

他笑得阴戾，瞥了耶律枫一眼，又补充道：「这位美人又是谁？吾最是怜香惜玉，要不然，让他也一起上吧！跟美人较量可比跟殭尸脸动手好多啦。咯咯，若吾败了，自然乖乖回去，不劳你等相送。」

见法王如此嚣张，原先对他存着一份敬畏的契丹庄众也早不耐烦了。泥人都有个土性儿，何况这人当着他们的面，无礼挑衅庄主、奥姑和王子殿下，实在忒不把红叶山庄放在眼中，更是半点教祖高僧的风范也无。他们和陈老大一帮人大声叫了起来：「庄主，教训这贼和尚！」原先他们还因右使之死彼此对立，这时却齐心协力，吼声如雷。

连峥面凝寒霜，反手握住偃月两刃刀，蓄势待发。

「……咯咯，美人真的不来么？」法王手中金刚四方橛拄地一顿，顿时地动山摇、劲气激飞。四下诸人面上变色，这才知晓，这位言语轻薄、面目稚气的法王果然有惊人技艺！

「法王，动手见真章吧！」

连峥心知肚明，今日便是红叶山庄的危急存亡之秋。完颜亮指使内奸谋害了前庄主——神功盖世的耶律浩天，又因此事让庄内众人互相猜忌，人心惶惶，右使耶律达也因此事身故。山庄里一下子少了两个绝顶高手，他和奥姑耶律曼琳又彼此不和，两派人马剑拔弩张，险些起了冲突。密宗法王选在此时来到，明摆着是趁人之危。

……他来的时机太巧太危险，若无山庄内奸通风报信，怎都无法解释！

连峥的目光不由扫向人丛中的皇姑殿下。耶律曼琳笑靥如花，眼底深处却露出极为凝重的神情，显然极度关心他与法王这一战的胜负。

内奸到底是不是……她？

所有的答案，只有等到这一战结束之后才能见分晓！

只要山庄能撑过这一战伫立不倒，那个隐藏极深的内奸也必将现形！

——只是，他真的能撑过去吗？

法王虽未正式出手，但他身为密宗教祖，盛名在外自非泛泛之辈。仅从金刚橛那一式就显露了惊人实力。而且，连峥看着他，总感觉其周身散发出诡谲阴戾的气势。

生平第一次，他有了未战先怯的感受。

握住偃月两刃刀的手，稳如盘石，坚定不移。只有手背上贲张的青筋泄露了他心底的紧张。耶律枫深深凝注着他，脸上神情莫测。

「咯咯，美人不来只好将就殭尸睑啦。」噶乌法王踏前一步，张扬激狂的气势顿时席卷而来，笼罩四野。

围观诸人被其无形劲气余波扫到，皆是遍体生寒，不由纷纷后退。而身处风暴中心的连峥，更是难受得差点吐血。

——可是他却绝不能退！

深吸一口气，他低喝一声，雪亮的刀光匹练般亮起。

当！

金铁交击之声划破长空。法王后发先至，金刚四方橛架住了偃月两刃刀，两人兵刃交击。两股强烈劲气正面对撞，气势惊人！

「当当当」，转眼间兵器交击十多下，火星四溅。连峥出手如电，每一刀劈出皆是一往无前、不留退路，气势凌厉无匹。

即使明知必败，他也要奋力一拼。

连峥一生，从不知认输信命！

霎时间，在他强大的攻势下，法王连连后退，似无还手之力。山庄众人欢呼雷动。只有耶律曼琳轻叹出声，闭上双眼彷佛不忍再看。

观战诸人以她功力最深，因此也唯有她看出，连峥的进攻看似凶厉，却绝不是法王的对手！

不出她所料，连峥连劈数刀后劲已竭，这时法王站定步子，四方橛一摆，将他逼退数步，大笑了起来。

「咯咯咯……」阴戾笑声配上稚气脸庞格外诡异，法王周身黑气大盛，甚至还在不断向四周扩散，张牙舞爪，有若实质。

密宗传说中，具有神通业力的教祖会不断地投胎复生，轮回数世始终不昧性灵。但这位噶乌法王……

更像是数世之前的魂魄与今生重迭，鬼气森森，骇人之至！

「你等不识抬举，便休怪吾大开杀戒！」法王狂笑起来，「咯咯，红叶山庄偌大基业，眼看就要毁于一旦，真是好生可惜！」

鬼魅般的身形掠起，金刚橛挟带着排山倒海的澎湃劲气横扫而来。众人惊呼声中，连峥咬紧牙关，举刀迎上。

「轰」！

骨碎与喷血声同时响起，漫天血光中，一条还紧紧握着长刀的手臂飞上半空，猩红的鲜血箭一般地狂飙而出。

「师尊！」小秋惊呼一声，丢下耶律枫不顾一切地奔了过去。

「匡啷」一声，长刀连着手臂坠地。连峥颓然倒在血泊中，惨白的脸上已全无血色。

他一条右臂竟已被生生斫断！

出手如电、未尝一败的连峥竟败得如此之惨！ 未ying染小坛搬

一片死寂般的沉默中，法王仰天狂笑。

他横眼逡巡，目光挨次扫过众人，通身气势令每个人心胆俱丧，情不自禁连连后退。此际，在众人眼中，法王就像一个不可战胜的黑暗魔神，巨大的恐惧感紧紧攫住了他们的心脏，甚至兴不起丝毫反抗的意志！

「……好威风，好厉害！」

不知沈寂了多久，忽有疏疏落落的拊掌声响起，清朗温润的男音含笑开口，淡定从容，行若无事。

众人讶然望去，却见到耶律枫越众而出，徐缓走到了噶乌法王的面前。青年满身尘土，因先前与耶律撒八等人的冲突，发髻也散了，长发披拂肩后，形容颇为狼狈。然而他对着法王微微一笑，气度从容，便如周身上下再无一丝不妥，尊贵优雅一如王公巨卿。

法王睇着他，怔了一怔，笑道：「咯咯，美人你意欲何为？」

耶律枫侧过睑，斜睨他一眼，淡淡道：「你说呢？」他神情平静，语气也很温和，然而周身却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恍惚感。时近黄昏，天色还很亮。阳光洒在他身上，却仿佛雾气般空蒙虚幻。

「莫非美人你愿意下场同吾较量？咯咯，真是求之不得！」

语声戛然而止，法王看着眼前的青年，瞳孔忽然收缩。

不远处，连峥挥开小秋，自行点穴止血。断臂之痛加上失血过多，他眼前发黑，险些就要晕去。但他仍是挣扎着草草裹了伤口，扭头望过去。

耶律枫手持金笛，含笑而立。小金蛇从他肩上探出头，伸舌吐信，嘶嘶有声。阳光照在赤金的笛子和蛇身上，泛出奢华灿烂的光芒，炫目之至。他的笑容也笼罩在淡淡的金光中，虚幻而恍惚，彷佛古老的神话在眼前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