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南木[下]
南木[下]  发于:2008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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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月河樵村猎户们举着箭支不停地射着,身后跟着的一群半大的孩童捡了石头,拿着自制的简陋弹弓跟在大人们身后跳跳闹闹着,也自一阵乱射,掉额虎低咆得一阵,慢慢地退了几步,终是返身跑了走,月河樵村人片片欢呼,几个胆大的孩子还追着虎走的方向跑了几步扔出石头去,也无人上前拦阻,有几个心思细的村人忙着上前扶了受伤的玉袖和张猎户起身,仔细着探看了伤势上了药,嘴里却是笑闹着调侃,催着闹着摆酒宴客什么的。
张猎户举着搏斗中擦伤的手臂,看着上前来对着他伏了身行礼的玉袖哈哈大笑着,猛力地拍了拍玉袖的肩膀,笑称着做山里人这样可不行啊,却伸出手来提了被拍打得弯躬了身子的玉袖起身,看玉袖抽搐了脸又赶紧地扶了住,哈哈笑着向四周围别的村人吹嘘着劫后余生的感觉。
玉袖脸色略微有些白,咬了唇捂着被拍打得又开始流血的肩背,低着头悄立在月河樵众村人身边,听至欢喜处,也眼角微卷,睫毛颤了颤,腼腆地跟着欢闹地村民一起,微微地笑了出来。
事毕,一行人起身上路,沿途捡回了张猎户情急之下扔掉的两只野物,虽其上留下了咬痕,破了皮囊贱了价格,也还是无伤大雅,山里人不讲究,能吃就行。至晚,回头下山,道旁野丛里,赶走了几只狐狗的围绕,却发现眼瞳处插着箭翎的掉额金睛山猫的尸体,暴张着巨大的虎目虎口,流着血涎倒毙在杂草乱丛间,肚腹间的皮肉自豁口处翻转了出来,白花花一片映着空气中的腥甜,身上被撕咬得血肉模糊。


拜访

自天色尚还擦黑着时起,月河樵村贩货人便迎着雾气缭绕冰冷刺骨的呼呼寒风,踏上了崎岖的进城路。他们每人皆布巾包头遮了潮气,身背着大背篓,内里塞满了野山菌、山参,一些汉浆果,或是药材的十叶草、巨蒿、苩箩滕,或是些还算完整的兽皮兽骨等物,手里支着跟长树枝助力,沿着沟沟壑壑的山间小道,一步一步向着距鹿角村二里远的荣阳城前进,赶在东升旭日洒下第一波柔光前进了城。
玉袖背着背蒌,跟着前面引路的李家长子在幽暗的小巷子里拐了几拐后豁然开朗,来到城内天桥边,扯下了罩在头上的包袱布合在一起摆了个小摊子,放上了带来的山菌果子等物。山物稀罕,勿需吆喝,随着街面上的路人渐多,生意也自好了起来,遇上出来玩耍的那高门厚宅的贵人,还能卖得个好价钱。午时,背了药材去各大药铺兜售的王姓猎户也寻了来,带回些馒头佐了携带的清水充饥。
虽说其间也有荣阳城巡卫们前来打了声招呼,收走了大半的货物,但也还是卖得一吊多的文钱,算是不错了。月河樵村人收了摊子,背好了背蒌站在天桥边看着玉袖拿着几个铜钱对着他们比比划划,半晌才弄明白了意思,哈哈笑出几声来让快去快回,玉袖脸红了红,对着他们微躬了躬便拿着手里的铜钱行了去。
玉袖不熟悉荣阳城的城路,但跟着图知恩沁竹时也曾在此盘桓过一两日,由于沁竹负了伤需抓药,他对那城中医馆尚还略略有些印象,寻去还是可行的。他一路避让着城里的行人,闪闪缩缩着走,行至医馆拿着手里银钱又再比划了半天,买到些有利伤口恢复的药材,玉袖微微笑着,提了手里配比好的药包仔细听着冗长的药法,再对着老悬壶福了福礼,便行了出来,看着手中药包未及抬头却撞上正欲进馆的路人,忙自整了整神色,躬身施礼,未果,反是双手被左右两个家丁打扮的男人提住,架了起来,正对了眼前那锦衣在身的健壮男人,瞬即便张大了眼,手里提着的药包也掉到了地上,滚了两圈稳了住,他忙又低了眼睑,细瘦的身子止不住的开始一阵一阵的痉挛。
崔于穿着富贵衣袍,看着眼前被手下架住的玉袖,上上下下打量了打量,稍倾,又再伸出手来捏了玉袖下颚处,使力强抬了起左右转了转。玉袖被捏得吃痛,细细的眉心收得拢了起,睫毛颤颤微微着跳动,虽是被抬起了脸,却还是低垂了眼帘,脸上颜色退了个干净。
崔于看了一会儿,忽地眉头一挑,松了手,只斜眼睐了睐,便向着一边恭立的侍卫递了个眼色去,手一挥带了人大步转身离了去,玉袖也被拖着跟着往前走,一路上惹来街边行人驻足立目,却也无人上前伸手。留下的侍卫自怀里摸出锭足两金元宝扔在了地上,被那一旁等候了半天的老悬壶紧着一扑抓在了手心里,摸至牙口边咬了两下,便放进了袖袋,恭维了又恭维,笑得一张老脸上的褶子尽都舒散了开来,打鞠作揖着送了锦衣侍卫离去。
玉袖被崔于携人带着绑了,一路上恍恍忽忽,或是骑着马,或是乘了车,或是直接被抓着在半空中纵跃腾挪着,赶了几日的路,从城填行至荒野,又从荒野来到小乡,他鬓发微有些散乱,脸上透着腊黄,眼眶稍稍凹陷,衬着眼睑下隐隐浮现的黑气,愈显憔悴,数日间粒米未进,双唇上干得起了壳,一层层的剥落,却被凉水浇面,震了神色,打了个寒颤抖了抖,醒转神来。
此处是一间小屋,四下里摆着些简陋的各色用品,却很是齐全,房角立着的木架子上摆放上了水盆,内里盛了些清水,一名家丁打扮的侍卫扔了手里舀水的木勺进水盆,甩了甩手上溅落的水珠,转身回头站回了崔于身后。那木勺在水盆里上下浮了几浮,震了些清水泼洒出盆来,终是稳了住,只略打了个转,勺柄向外靠在了水盆边。
崔于背对着玉袖,坐在屋中躺椅上,跷着腿,单手支了巨大的椅扶手,撑了头,接过一旁侍卫递上的茶润了润口,又再递回,看着眼前单膝跪地,垂首汇报查探结果的锦衣人,只闭了眼微点了点头。
玉袖气息微弱,歪着躺倒在房间一角,双眼半开半阖着,听见涣海门主的名字,僵了身体张大了眼瞳。他手脚俱都被绳索绑缚上,勒出了道道的红痕与细纹,绳索间面向着皮肤的一面浸出些血色,微微的透着红光,肩背上受伤处因着姿势抵在了墙上,没有好好上药而崩裂的伤口几日来也仍是未有收口的迹象,不曾结痂,此刻抵着墙面流了些黄黄红红的脓水出来。他脸上湿润,鬓发滴着水斜贴在颊边,微吐了口气,使了全身力气挣了挣,却仍是未有移动分毫,只得作罢,顺着倒下的姿势,贴在墙角边虚弱的呼着气,细细的眉微微扭曲着,额上颊边罩上层层细密的汗珠,顺着脸庞曲线,跟着脸上的清液滴滚落。玉袖脸上浮着些青气,咬了牙关,睫毛颤了几颤,终是合了上。
崔于带着手下们稍作了整备,擦了刀刃,换上了一统的锦衣,待至夜阑人初静,便自窗口间鸟跃而出,三两下翻上了屋顶。玉袖被一个侍卫抗着,跟在崔于身后,在高高低低的屋顶上纵跃,稍倾,又再落下地面,从弯弯折折的小巷间进进出出,好半晌方至得停了下,隐于窄巷边土墙后。
崔于看了看眼前伫立着的茶楼二间黑呼呼的窗口,低声轻笑了笑,招手唤来身后跟着的侍卫,抓了玉袖在手提气纵身,飞至窗边踩在窗框上停了停,躬身钻了进去,立时四围里便铃声大作,呼呼风声袭来,崔于挟着玉袖翻转了几下,避过飞来的暗器,有那躲不过的,径直提了玉袖在前挡住,只闻得衣帛破裂,却未闻得人声,玉袖岔了口凉气,身子反射性的抖了抖,便再软了下来。
铃声依然还在叮叮叮的响起,却再无暗器投来。崔于提着玉袖伫立在屋内空地上,慢慢转动着身子警视周遭,开口,言。
"图门主,催某应邀上门拜访,便是这般待遇吗?!"
半晌,却无回应。空旷的屋子里只得崔于一人的呼吸声一隐一现。
窗外浮云掠过,挡了明月,屋内浑浊的光线再暗了暗,模糊一片的视野里弯月般的银光乍现,在四处晃过几丝亮光,又再隐没于黑暗里,却至崔于身边又再亮了起来,行足诡异。崔于险险抽身避了过,一个回环踢了一边的木橙凌空,却撞至墙边散了一地的碎木片。崔于劈腰转了个身,哈哈笑着,一边闪躲着逼近了身的弯刃白匕,一边又再张口,言。
"崔某此次前来,带来一份礼物,相信一定会令图门主满意。"
话毕,便提了玉袖迎着袭来的匕光推上前去,拿手扯了玉袖头上的发髻,捉着头颅后拉,逼着玉袖抬起了脸来。那抹寒芒一现,险险在玉袖的肋边停了住,又再缓缓收回,片刻间自隐没于黑暗里。
屋内又再次静寂一片,稍倾,便燃起了烛光,照了一室明亮。崔于抓着玉袖的衣襟,嘴角撇了撇斜出个笑容来,收了挡势,立起了身,看着屋内桌角处手执燃烛的图知恩和恭恭敬敬立在一边的沁竹。
"图门主好俊的精神!数月不见,别来无恙啊。"
图知恩穿着一袭蓝色软绸做的衣物,两方宽大的罗袖拂云,当空一扫,依着身后沁竹顺来的木橙坐了,随着手臂靠上桌,两方衣袖飘飘洒洒着顺着坠势自然垂下。她微偏了脸向着崔于站立的地方看了看,桃花凤眼锁勾魂,清清淡淡一绕,又飘向了崔于捉着的玉袖,浮水眼瞳间微光闪了闪,映着额上眉间铺展的蓝色碎羽花玷,衬着跳动的烛火,一阵浮光潋滟而过。


交易

沁竹收了手中弯刃白匕,双手及至半掌间皆尽裹在衣袍里罩了住,左手压右手,低眉顺目恭立于图知恩身后,只在崔于行上前来时,微抬起了眼帘。
那崔于仰上沁竹的眼光挑了挑眉梢,丝毫不以为忤,松了手上捉住的玉袖,任由玉袖的身体软软的滑倒在地上,他抬腿跨过玉袖的身体又再行了半步近前,腿脚一盘一勾一带,拖了一方木橙近身,自坐了住。
图知恩看着眼前大方落坐的崔于,眉间轻跳,眼光幽幽漫漫环扫,微微开了檀口,扯了抹轻笑,淡淡然然道。
"崔大人真爱说笑话!知恩不做涣海门主已经很久了,正自愁肠百结哪,当然是有恙在身了,哪有崔大人半夜爬人墙头的闲情逸致,又怎会无恙?"
崔于借着屋内闪闪烁烁着弹跳的烛光,垂了头躬身抬手掸了掸衣衫下摆处几处沾染上的污迹印子,又再对着图知恩的方向微拱了拱手,道。
"图门主也太过谦了。门主在涣海门的全力追缉下尚还能全身而退,一路游山玩水,悠游自在,依门主此等本事,又如何会有恙?这爬墙嘛,只是崔某的兴趣,闲来无事权当娱乐了。况门主如此妙人的墙头,能爬上一爬,也不枉人世间来走这一遭。"
"崔大人抬举了,知恩惶恐。"
图知恩闻言桃花凤眼弯了弯,低低哑哑笑出几声,右手抬起轻摆了摆,收势又再拈了个兰花,小指上独绕的镂花护指弯了个弧度,高高跷起,在烛火映照下范着蓝莹莹的光泽。
"江湖人的命都是跟天借的,一旦失了势便是死路一条了,哪有崔大人天天在宫里为当今国主当差,御前行走独受恩宠这么逍遥啊?!"
图知恩翻过桌上倒扣的茶杯,右手提了茶壶,左手掩住壶盖,盈盈笑着,斟了杯热茶递至崔于面前,稳了住。
崔于脸色僵了僵又再转回来,紧紧地看住了图知恩,眯细了双眼,杀机尽现,半晌,才慢慢伸手接过了茶盏,伸手端得远了,翻转,将杯里的清茶合着茶叶全数倒在了地上,做工精细的茶盏盖子直掉在木造地板上,打了个粉身碎骨。
"崔某身为臣下,为君主分忧乃是应尽的职责。"
图知恩斜眼扫了下崔于身后斜倒在地上的玉袖,再轻笑了数声,提了茶壶又再沏了一杯热茶推至崔于面前。
"崔大人的影组,确是能力绝佳,也难怪当今圣上如此器重。涣海门上次可是承蒙照顾了,知恩谨记在心。"
崔于眼光闪了闪,咬牙,眼帘低垂划过一道弧线,眉目一挑又再回瞪转来,顺着脸上线条舒展,轻轻淡淡的笑音也自刚毅的唇线边响起。
"图门主的厉害,崔某上次也是领教过了。朝廷派崔某前来,也正是看中门主的手段利落乃是良将之才,想要与门主合作做些互利的生意,不知门主意下如何?另外话说回来,崔某不得不提醒门主一句,这皇家的密辛可是知道得越多便越危险。"
图知恩单手捂唇,眉眼低垂仰头笑了许久才自平下,她轻抬了右手镂花护指按住唇间,压出些折痕来,眉间轻跳,语音轻轻散散。
"崔大人,知恩从不知晓什么皇家密辛,大人却为何如此激动?另外再重申一点,图知恩已经不是涣海门门主了,只是个普通的落魄江湖人。所以,崔大人若是有何事需涣海门出力,还请莫要来相挠。"
崔于看着图知恩的脸嘿嘿哈哈笑出一阵。
"不过是个涣海门主的位子么,有朝廷的帮助,加上图门主的能力,想要拿回来还不是探囊取物?图家掌控涣海门近百年,这个位子若是没点东西又怎么可能坐得稳?!"
图知恩身体放软摆了个慵懒,双眼微眯,左手撑桌支住下颚,又再随着口中话语,向着崔于端坐的方向轻躬了躬身,垂下头福了个浅礼。
"崔大人还请莫要与难,知恩很有自知之明的。昔日涣海门门主图知恩已是过眼云烟了,现在的图知恩不过一界无知女流,今后只愿惜福惜命,再不愿管这等闲事,也没有那个能力去管,知恩在此谢过崔大人错爱了。"
崔于脸上戾色一闪即没,牢牢看着图知恩,半晌,突地出脚外翻,使力一勾,踢得玉袖的身体弹跳了起来,后颈直落入崔于的掌握中。
"笑话!你图知恩会这么轻易便放手吗?若是如此,又何必在一路上落下这么多踪血案作饵,引了崔某前来!"
图知恩收了笑容,脸上颜色略有紧了些,冷冷淡淡看着被崔于抓着后颈虚弱不堪的玉袖,柳眉紧拢,言。
"崔大人捉了这㚻人作甚?涣海门与朝廷间的纠葛还是莫要牵累到我等无力良民,皇家做事强横霸道,但这点气度总是有吧!况,这一路上知恩遇到涣海门追杀数次,躲得狼狈不已,为求自保便已废尽心机,这江湖仇杀牵连无辜也实非知恩所愿!"
"图门主会不知道我抓这下贱的㚻人作甚吗?!无力良民?图氏一门可算不得良民!"
图知恩脸色瞬即便惨白一片。
"知恩惶恐,自问图家不曾作过有逆朝廷之事。"
"哼,图知恩,你莫要张狂,躲避追杀本应是往人烟稀少之地为上佳,你却尽往烟火繁华之地入住,住必惊动官府!这是为何?你七处落脚便是七宗血案!就真的是没有办法避过吗?你是当官府衙门全是喝稀饭的还是你自己是喝稀饭的?!你无非是想引来朝廷的人提出条件肋你夺回门主位罢了,如今崔某来了你却又在摆什么谱啊!!你打得什么险恶算盘真以为就高明了?!你莫非真以为自己当真就运筹帷幄在手了?!图知恩,我且来问你,可还记得揭临城那南姚太守田世友?"
图知恩闻言眉间紧了下,脸上血色退出几分,抬眼紧紧地盯住了崔于,却是自闭了口沉默不语。崔于脸上线条漠然,左手捏着玉袖的后脖颈,顺了口气,闭眼隐忍下了怒火,复又再睁开猛抬手指了沁竹,放缓了声音。
"南姚太守田世友,奉密旨巡西南一带征收各地逾期上缴的官税。是谁下的涣海门绝杀令?诚然,当日砍伤季彻的是你身后的沁竹,那自田世友身上偷走税银货票的又是谁?图知恩,莫要说遥坐涣海门的你不知此事!涣海门魈阁做事,即便是任务失败了,也是从来不留痕迹。哼,你这么做无非便是想让朝廷的人盯上季彻,顺手帮你除掉季彻这个眼中钉!那季彻也是痴蠢,无视图氏门主的威信,暗地里招兵买马,颇得人心,树大招风,却招惹来图门主的杀意。"
崔于微顿了顿,轻摆了摆头,历声哼出几声来。
"私盗官银!哼!当日莫说崔某杀了你涣海门一百二十人,便是屠尽你涣海门徒众又如何?这份罪名已经足够整个涣海门连坐陪葬也是断不能赎!"
图知恩眼帘间微光闪了闪,言。
"崔大人所说之事,知恩确是一概不知。还请崔大人莫要再诋毁于知恩。"
崔于挑了挑眉,捏紧了玉袖的后颈骨,牵住的皮肉骨头带住玉袖的脸庞也高抬了起来,玉袖紧紧地闭着眼睛脸色一片青紫,呼吸微弱,显是已命悬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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