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帕德阴冷的眼一扫而去,将资料揉成一团,"你想说什么?"
"很显然,瑞梵卓少爷知道波卡先生三人是当年撞死维亚乔拉夫人的肇事者,而他极有可能因此牵涉进三人的死因内幕里。我本来应该通知巡查局或教廷,但现在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连克里斯朵也被瞒在鼓里,就因为瑞梵卓少爷是您康沃尔家族未来的继承人。"尤文塔的表情依然诚恳,面对兰帕德的逼视没有任何畏惧之色。"康沃尔公爵,我并不想从您这捞什么好处,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这种龌龊的想法。我只是给您时间好好斟酌,回想一下瑞梵卓少爷近日的举动,如果万一他真的与波卡先生等人的死有关,希望您千万要规劝他,让他去巡查局或教廷自首悔过,不要一错再错。"
兰帕德张嘴想反驳什么,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话压了下去,只说了声"谢谢"。
尤文塔将资料留给了兰帕德后,离开了康沃尔城堡。漆黑的夜色中,一抹影子从一旁的矮灌木后走了出来,赤红的双眼带着志得意满的笑看着尤文塔。
"你告诉他了?"
"是的,如同您想象的,他很迷茫,已经开始在怀疑了。"尤文塔点头。"但,克里斯朵,这样劝他让瑞梵卓自首,您确定他会保守秘密吗?"
克里斯朵的脸此刻完全暴露在月光下,苍白得令人可怕。
"我了解康沃尔,他不会这样对自己的儿子。利用那三个肮脏人类的死,让康沃尔怀疑瑞梵卓,我的计划就算成功了。"
想到那三个死去的人类,克里斯朵的眉头一皱,努力压下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感后,苍白的手抚上尤文塔那双在月光下染上血红的眼,冰冷的气息在他的颈项上吸吐,"尤文塔,你还记得当初自己变成血族的情形吗?"
尤文塔点点头,那时的一切他永生难忘。他是家族中唯一的异类,他藐视教廷、藐视家人的信仰,然后就被自己的亲人打入地牢。他恨这样的家族,他需要用一种形式去告诉他们,那缥缈的主根本不能帮助人类什么,它只是一尊被人神化了的、没有生命的石像而已。
他找到了夜贵族的墓园,从不死之族身上啜饮了被上帝诅咒的血,也许太旁门左道,正像黑暗中的普罗米修斯偷取了光明之火一样,但那是对教廷、对家族最讽刺的嘲弄--人们祈求上帝赐予他们一生健康无忧,而他这个被神遗弃的人却得到了永生,可以轻易翻转人类的生死。
那是一种销魂蚀骨的滋味!不死幽灵的血滴入他的嘴里时,一阵强烈的声音环绕在他耳边回响共鸣,声音像是深沈的锣,在缓慢用力的敲槌下发出完美的节奏,洗濯着他,使他的四肢洋溢着奇特的慵懒和无上的愉悦。
人类的死亡离他远去,甚至人类的丑陋,也俨然不再存在,好像玻璃窗外的害虫,再怎样张牙舞爪也碰不到他、骚扰不到他。糜烂颓废的精神信仰,生命可以奢侈的浪费着,绝对深不可测、不可抗拒的愉悦,从此是他生命中的华彩乐章。
"是啊,我和你一样,现在都还没有忘记变成血族那瞬间的快感,"克里斯朵闭着眼睛回想着,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狞笑。"没有人类能抗拒那快感,没有人,即使是康沃尔家族的人也一样。"
将斗篷包裹身子,两个身影转眼间已飞上高耸的砖墙,朝夜色深处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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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印了蜡印的信放在了钢琴盖上。
瑞梵卓撕开信封将信拿了出来,一如往日,快速的浏览而过。当看到其中的几行时,阗黑的眸子微微闪动了几下,很快又恢复平静。
一阵敲门声响起,房门打开,兰帕德出现在了门外。
"瑞梵卓,来我书房一下,我有事和你谈谈。"
"是的,父亲。"
瑞梵卓将信随手扔在书桌上,走了出去。
两人走在长廊上,兰帕德问:"黛娜尔住进来还习惯吗?东西都整理好了吧。"
"她很好。"
"孩子,黛娜尔是你的未婚妻,而且还独自一人住进我们家。你母亲十一岁时就搬了进来,足足过了半年才适应,黛娜尔的个性比你母亲更娇贵。身为她的未婚夫,别以为把她一人留在城堡里她就能很快适应,多点关心她,爱护她吧。"
瑞梵卓的唇角晃过一丝讥讽,却仍回答道:"我知道了,父亲。"
走过长廊转角,快走近黛娜尔的卧室,一声怒喊却蓦然从卧室里传了出来--那是这个城堡里小少爷独有的急躁鲁莽的叫声。
"这不是英诺维的声音吗?"兰帕德征询的看了大儿子一眼,大儿子也点点头。"亚斯狄特尔昨天才来告诉我他们要明天或后天才回来,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两人走近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一阵争吵--
"你根本不用狡辩什么!德谷克拉勃医生也在场,需不需要我把他请过来?还是说直接把布卢索找出来你才会承认悔改!"这是英诺维的吼声。
瑞梵卓心弦一动,绕过父亲身子稍稍将门推开一丝门缝。
"我......我已经跟他说了不会再见他,昨天是最后一次......"黛娜尔的声音泫然欲泣,那里面还带着浓浓的羞惭。
"最后一次!你刚才又说宴会那晚是他向你求爱不成,被你凛然拒绝了?你到底要撒几次谎才会说实话!背着哥哥和他的朋友厮混在一起,你和那布卢索到底暗渡陈仓多久了?"
"英诺维......"
"你如果再不诚实说出来,我就去告诉哥哥!"
"不要!不要,英诺维!"黛娜尔尖声哭喊了出来。"英诺维,你知道瑞梵卓的,他不懂浪漫、不会关怀别人,连我这个未婚妻在他眼里,地位也绝对不比康沃尔城堡里打扫的仆人高多少!我很孤单,所以才一时迷惑接受了布卢索的感情,可是,当瑞梵卓决定和我订婚时我就决定再也不见布卢索了!是他,是......"
"是他一再纠缠你,所以你又忍不住去见他,在哥哥向全天下人宣布了娶你的决心后,你还跟他在光天化日下拥抱亲吻!不,我不会再相信你,我这就去告诉哥哥!"
这时房门倏然被大力打开!
兰帕德愤怒的站在门口,平日慈爱的眼神转为寒冰一样的冷冽。
"爸爸......"
"康、康沃尔公爵......"
两人同时吃惊的喊了出来,尤其见到站在兰帕德身后一脸深沉的瑞梵卓后,黛娜尔双腿一软的跪了下去。
"英诺维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兰帕德咬牙问。
"我、我......"黛娜尔涣散的眼里只有未婚夫冷漠不屑的表情,娇弱的身子剧烈颤抖着。
他不会原谅她的......他永远不会爱她了......
"回答我!黛娜尔!"
"父亲,"瑞梵卓伸手挡住兰帕德逼近黛娜尔的脚步,转头看着自己弟弟。"英诺维,你先陪父亲出去,我和黛娜尔需要单独谈谈。"
英诺维看了一眼痛哭着的黛娜尔,无言的点了点头,带着仍怒视着黛娜尔的兰帕德走出了卧室,将门拉上。兰帕德立即扯过儿子问:"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又怎么知道黛娜尔和别的男人有染的?快从头到尾详细的告诉我!"
英诺维点点头,整理了一下思绪后,将自己在前一个星期的订婚宴会上所看见的和昨天在郊外所见的事情,全一五一十、巨细靡遗的说了一次。
"德谷克拉勃医生让我先向黛娜尔问清楚,然后再告诉哥哥。他猜测到了您绝对会勃然大怒,而哥哥即使震惊,也会以冷静的态度去处理这件事。"医生果然很有见地,只是没料到还是让父亲先知道了。
"布卢索人呢?他是瑞梵卓的朋友,怎么可以这样对待瑞梵卓!"
"我们并不知道布卢索住在哪里,或许可以问问哥哥。"不过就哥哥那晚宴会上对布卢索冷淡的态度来看,他知道布卢索住址的可能性也只有百分之十。英诺维有些担心的望了望房门,"爸爸,您说......哥哥会不会决定和黛娜尔解除婚约?"
兰帕德稍稍冷静了下来,回想了一下大儿子刚才的反应后,叹了一口气。
"别问我这样的事情,瑞梵卓......恐怕除了他自己,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明白他的心思。"
即使瑞梵卓不开口解除婚约,以黛娜尔的个性,恐怕以后很难再在他面前抬得起头来。从十来岁时被康沃尔家族和她的本家卢卡缇斯家族视为瑞梵卓的未婚妻后,她应该清楚自己所面对的未婚夫,性格绝不是单纯倨傲的公爵之后而已。
"即使瑞梵卓个性多么乖张,但黛娜尔也不该......瑞梵卓都已经和她正式订婚了,她还对那个布卢索恋恋不忘!如果真要解除婚约,恐怕卢卡缇斯伯爵那边也是瞒不住的,黛娜尔简直是自掘坟墓啊!"
英诺维紧皱着眉,他又何尝愿意自己青梅竹马的玩伴遭遇到这样的事情?
啪!
猛的一声,房门赫然被打开,黛娜尔红肿的双眼、被泪水浸湿的脸出现在门口。看了一眼神情复杂的兰帕德和英诺维后,她飞快的跑向楼梯。
"黛娜尔!"兰帕德和英诺维同时喊了出来。
"不用留她了。"瑞梵卓转身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朝着楼梯下正经过大厅,惊愕的看着黛娜尔奔下楼梯的管家喊了声:"卡洛茨!"
"是,瑞梵卓少爷!请问有什么吩咐?"卡洛茨立刻毕恭毕敬的抬头问。
"叫人上来黛娜尔小姐的卧室,将她所有的东西收拾进行装里,全部送回卢卡缇斯伯爵家。"
黛娜尔浑身一震,僵硬的扭转头,最后望了一眼冷冷辐射着讥笑和残忍气息的未婚夫,绝望的双眼再次涌出泪光,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卡洛茨一愣,看向瑞梵卓身边的兰帕德和英诺维,"瑞梵卓少爷,这是......"
"不要再多问,照我说的去做。"他转过头看向兰帕德。"父亲,今天我们的谈话请暂时先放一边,我相信您要先准备好和卢卡缇斯伯爵的谈话了。"
说完,决绝的转头走回自己的卧室。
6
"康沃尔家族继承人订婚两周后撤销婚约",怕是这个星期以来最轰动全伦敦的消息了。那场奢华姣妍的宴会中一对未婚夫妻明艳照人的容姿还让参加宴会的人们津津乐道时,竟爆出这样的新闻,于是各方的舆论和猜测全冲着瑞梵卓而去,说他性格孤僻让未婚妻惧怕不已,说他有特殊嗜好,喜爱鞭笞和捆绑的虐恋来对待未婚妻等等。人人以讹传讹,每个人都说得仿佛自己就身临现场一样。
星期二的傍晚,日间的繁华还没有落幕,一切都仿佛油布上干练不羁的线条,人间烟火是女子招摇着烂漫的裙摆,瑞梵卓离开只剩父亲的城堡,独自漫步在雾都伦敦的街头,寻找今晚的"礼物"。
身边笙歌乍响,城市弥漫着妖冶艳丽的气息,忙碌的街道覆盖着一层繁华的虚伪外衣。这样的一座城市,肤浅而自以为是的贵族比比皆是,他们无耻的卖弄着恶俗的风情,在质地雍容的缎面上扭捏近乎疯狂。
步履缓慢的经过一座座店铺,吸引他的,不是光鲜亮丽的精美饰品、华丽衣裳,而是那阴暗巷子中,装扮光鲜的贵族淫乱狩猎的目光、男娼女妓们放荡的媚笑、贫贱者因饥饿而引发的声嘶力竭的哭声。
一股饥肠辘轳的感觉伴随着这一切,越来越清楚的钻进他的骨头里,一个个人类的影子气息,在黑色的街角巷尾显得无比诱人。瑞梵卓惊讶着,惊讶那过往的马车车轮声,踏着烛光、踏着影子、踏着人类慢慢死去的灵魂,像带霜的镰刀,惊讶那柔和的光线从人类的身缝里透出来,跳动的人影比任何时候都吸引他的注意力。
这是什么感觉?如此焦急、如此饥渴......
一个东西猛然撞上了瑞梵卓的身子,他立即转身,伸手扶着对方,不着痕迹的拉开彼此的距离。
那是一名年约十二、三岁的可爱少女。
"先生,您不舒服吗?"少女稚嫩的声音传了过来,红晕跃上她可爱的脸颊。
雏妓吗?瑞梵卓深深打量着少女。这个时代的英伦,是一片地狱烈焰燃烧的舞台,孩子的童谣也仿佛黑暗鬼魅的呓语,如同伦敦的雾,看不清路人的脸,只有堕落无底的罪与罚。
今晚的"礼物"找到了。
他漆黑的双眸噙着残忍的光芒。即使在这深沉的夜,他依然能清晰凝视着雏妓娇小的体形,那股廉价劣质香水的味道从颈发间散出,掩盖了纯真的体香,又散发着混乱的迷媚苦涩,让人不禁产生幻觉,仿佛能透视到那颈项上一条条青色血管从纤细的颚骨滑下,延伸进衣领,细微的隆起,是生命的迹象。
红色的血海......渐渐消散的生命......
--血?生命?
瑞梵卓浑身一颤!
为什么他会想到这些东西?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竟然会--想起母亲?
瑞梵卓飞快的推开少女,双眼对上街道的华丽眩目,无论望向哪个方向,都是一样的绝望而残酷。最后,他只得选择其中一件酒坊,迎着酒坊门口妖艳女侍挑弄性的招呼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高级酒坊,里面的客人绝大多数是脑满肠肥的贵族,娼妓们游弄在熙冉的人群中,客人们熟练的调戏着撩人的娇妍。在众多投射在自己身上惊艳嫉妒、贪婪猥亵的目光中,瑞梵卓从容的在角落边坐了下来。
冰冷的表情、傲慢的姿态、高贵的穿着,不少上流社会的人很快认出了他,不消一刻,他的大名就传遍了整个酒坊。清楚了他的身份,不怕死的蚊子苍蝇也少了许多,人们只能将目光继续投注在他身上,议论着那些他已经听厌了的、关于康沃尔家族以及自己婚约的故事。
在这个由混浊的呼吸构成的世界里,瑞梵卓继续着自己的沉默。长久以来的孤独让他开始贪婪的呼吸昏暗的气息,理所应当的隐身于昏暗的角落,看着人们说着一样的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在那摇晃的楼梯上上上下下忧郁不决,像残忍的知更鸟,在自私的心底窃窃咕念,用糜烂的方式来掩盖膨胀的恐惧。
啜着杯子中的美酒,他看着烛火投过指缝撒下支离破碎的光晕,看着那些残喘的光线变成海洋。这时,一抹阴影笼罩在了他的头上,打碎了他的宁静,瑞梵卓抬起头,跌入一片温泠的绿湖中。
"德谷克拉勃医生?"他微微挑眉。他怎么会在这?
"从法国回来的朋友约我出来喝了点酒。"亚斯狄特尔微笑的回答了他眼里浮现的问号。"就您一个人?"
他不是只见到自己坐在这里吗?
瑞梵卓没有回答,而亚斯狄特尔也似乎了解的笑了笑,没有在意的继续道:"我准备回去了,现在时间不早了,需不需要我送您?"
原本想开口拒绝,在低头的瞬间,瑞梵卓才发现亚斯狄特尔的影子正好整个罩住了他,高昂的身子为他挡去了后面无数写满企图的垂涎视线。
再抬头时,他改变了自己的决定。亚斯狄特尔为他付了酒钱,两人走出酒吧,坐上了马车。
车子在街上缓慢的行驶着,瑞梵卓的头靠在车窗边,看着从身边擦略而过的奢艳之夜。
母亲生前也常靠在房间的窗台上歇息。他还清楚的记得,那时窗外阳光明媚,是她光洁面庞自然的粉底,在她面颊绽放出金色的花朵,风轻轻抚摸着她迷人的眉,目光尽头是那即将落幕的晚日,他们母子说要一直看下去,要看看太阳彻底被漆黑笼罩住。
一股混杂着泥土芳香的空气随着呼吸弥散进体内,月光也顺着流动的空气撒在暴露的肌肤上,轻柔的宛如丝绸滑过。
--不是康沃尔城堡冰冷石墙的味道。瑞梵卓睁开眼,发现马车停在了一片田园间,马车夫已经不知去向,自己身边,仅剩站在马车外欣赏夜色的亚斯狄特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