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留————苍夜
苍夜  发于:2008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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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的。他笑笑。
要是找不到呢?我看着永寒殿下琥珀色的瞳。
他想了想,说,若是我人有事不在这里,定会准备东西给静儿解闷,也放在这里。
然而我还未来得及在树下找到过他准备的任何东西,便被送出宫,带到师傅住的湖边,一待就是五年。
后来被接回宫中,偶然间跟师傅提起了此事,他就领着永寒殿下挖了这坑,埋了些东西,我却不知道是什么。之后很多年,我谨遵师傅的要求保守着秘密,于是经年不曾动过这里半分。
直到两年多以前,羽国大军逼近,易兰告急。

师傅拉着我,轻声问,静儿可曾记得那树下的木盒?我一愣,缓缓点头。
静儿晚些去取它出来,万一......师傅苍白的脸上努力扯出一丝笑容,叹气道,如今我放心不下的,便只有你和他了。
他?大殿下?我看向师傅,那一句万一我听得心慌乱。他摇头。
那......二殿下?我顿了顿,面无表情地道,还是......宇文毅?外面振天羽军中青国的叛将?
都不是,他是师傅欠故人的一份恩,一份情。师傅用袖子掩住一阵咳嗽,笑着说,静儿,不要恨你毅哥哥,你去西侧门等一只灰色的信鸽,到时便会明白他的苦衷。
师傅站起来,很柔和地笑了笑,凝视着"宁心芳华"的牌匾,终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庭院。

我没有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师傅的笑颜。
而那些未曾说透的话语,如今竟成了他的遗言。


章十三
全身早因深夜的寒意变得木然而无知觉。我抱着那沉甸甸的檀木盒子,跪在地上,却不敢打开。
师傅挂心的是什么?他当时说万一,莫非已知时间不多?同他瞒着永寒殿下遣宇文毅佯叛青国可会有关?如今我迟了两年多才回到这里,会不会已来不及?
种种猜测推想齐齐地涌上心头,在脑子里摇来晃去,我竟觉得一阵昏眩。
"不打开看看吗?"背后忽然响起柔而不腻的圆润嗓音,楚凌拿一件披风裹在我身上,轻声道,"难怪你说什么也要回到这里......进屋里看吧,外头毕竟凉。"
我摇摇头,并不仅因为心急如焚欲当场拆看,事实上我已经全身乏力,要站起来都困难。深吸一口气,我掰开了盒子外的活扣。

盖在最上头的是一封信,依稀可辨是师傅娟秀飘逸的字迹,我想起师傅最后的话,立刻展开,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一阵风拂过,原本皎洁明亮的月光被薄云掩住,仅剩的光线黯淡下来。我将信几乎凑到眼前,依旧看不清。楚凌叹了口气,说了声等我取个火褶子便消失没了影。
我闭上眼,努力平息激动的情绪,将信重新叠好收在怀里,这才动手去翻那盒子里别的东西。
一面重新嵌进木框的裂开的镜子,一副小小的玉坠耳环,大都是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想是师傅和永寒殿下间颇有纪念价值的物品,我小心地放了回去。
正待合上箱盖,忽然发现发现最角落里躺着的半掌大的青瓷瓶。心里浓郁的慌乱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揪心,拿起来,发现手抖地越发厉害。
终于狠心拔开软木塞,淡香飘过,几粒朱红的药丸轻轻滚动。
我只觉得周身的血气都被人抽去,僵冷无比。
凭着多年被培养的辨毒本领,瞬间便认出这是何物。
或许,不是敏感如我,尚且不能如斯震惊。
我软软地便瘫坐下来,脑中如炸开一般,混沌一片,恍然如梦。


一个人影自树后面的墙上跃到我跟前,默然地看着我,颀长的身子慢慢蹲下来,平视着我。
又一丝凉意拂过脸庞时,月光隐隐又露出些许。不亮,但足以让我看清眼前那双没有温度的眸子,透着我最喜欢的琥珀色泽。
这天下我只识得三个人有这样的眼眸,秦妃的冰冷,永寒殿下的温柔,以及,同样血脉的另一个。
"二......二殿下?"我开口时发现自己连嘴唇都抖个不停,突然出现的这个人,是我记忆里的一份子,却一直忘了探问他的下落。
"二殿下?......哈哈"永嵩冷冷地扯动嘴角,"青国都亡了!哪里还来什么殿下!"
他猛地揪起我的衣领,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哥哥的尸骨呢?还有师......宁华的,宇文毅把他们葬在哪里!?"
我呆呆地看着他,原本正直刚毅的面孔不知为何同脑子里秦妃冰霜般的脸重合起来。
"皇陵里没有,镜湖边也没有!"他喊了起来,"我哪里都找过了!都没有!你一定知道的!"
我被他激动地晃了几下,原本浑浊状态的脑子此刻更是模糊起来,好半天才喃喃地道:"...果然,林家祖坟也是......"

他没来得及答我,只听得后面迅速无比的风声,立刻拔出身后的剑,挡下我身后飞奔过来犀利的一击的同时,也放开了我。
我只能听见两人兵刃铿锵交手的声音,楚凌再没半点嬉皮的感觉,浑身警惕的杀气。
我愣在当场。
印象里永嵩殿下没有这般好的武艺,然而眼前利落的身手确实不容置疑。那么,这两年多期间,他一心勤练,为的是......

"住手!不要伤他!"我看着他被楚凌逼退的身影,急急地站了起来,只觉得眼前一黑,死命掐进掌心才缓过来。
且不说楚凌是羽国官拜左将的名高手,单看他同曾任武林盟主的谢亦痕交手的平分秋色,便可知其实力的深厚。永嵩殿下纵是天资再优苦汗再多,也断然不可能在这样的人面前占得便宜。
我怎可能再看着楚凌伤了他,曾经很疼我的二师兄,永寒殿下唯一的弟弟。
"他就是亦痕赶来的原因。"楚凌气息平稳声音冷静,"妄图弑君的刺客,我今天若不拿下他,往后可就有得忙活。"话音未落,右手轻扬的剑将永嵩的胳膊划开了半尺长的口子。
"停手!"我举起手,指间银针闪动,"你再伤他,便别怪我。"
楚凌轻哼一声,手上动作未减慢半分,剑势越发凌厉,似十足把握避开我的银针。
"放他走。"我往前一步,银针转向直指自己的颈部,"否则带两具尸首回去复命。随你。"
"你!......"只慢下半拍动作,剑被格开,楚凌看向我,难得眉宇间几分微怒。
永嵩看看我,见他站立原地毫无阻拦之意,捂着伤处一言不发离去。

"你还真是吃定了皇上对你的情,料想我们不敢轻易让你受伤。"楚凌冷冷道,言辞间几分凉凉讥讽,"你可别再动辄拿自己的命作威胁了,我们这些臣下担不起。你是不知自己昏迷那两年间,他如何心力憔悴地守着。好不容易盼着捡回来的命,就任你这般糟蹋么。"
我咬咬下唇,使劲握紧拳头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身子,不说话。
"走吧,你连着好几天都没好生休息过。"楚凌叹了叹气,走过来拾起地上的青瓷瓶,嗅了嗅问:"这是什么毒?"他握住我的右手,想取下银针。
我没有挣扎也没有放下,只觉得眼前的地面软软的,四周的景物晃来晃去,楚凌依旧不怎么高兴的脸重了好几层影,终于在他微微使力的一拽之下昏了过去。

一片模糊的意识中,隐约知道身边有人拭去额头的汗,灌下味道极苦的药。
脑海里回旋着楚凌冰冷话语:"......他如何心力憔悴地守着......""你明知道他对你的情......"语气不平中夹着谴责。
我怎会不知道。
不管再黑暗的混沌中,耳边一直都有轻声的呼唤,"静儿静儿"从未间断。低沉的声音磁性无比,一次一次将我从黄泉边拉回。
我怎会不知道。
醒来时宇文毅将我拥在怀里,一字未发只湿了我衣襟一片。他从小到大未少吃苦却一直刚毅隐忍,又何曾掉过半滴泪水。
然而,他可曾知道我的感受?

醒来时依旧是楚大将军在身旁,我苦笑。这倒霉的臣子为了他的知己兼主上一路奔波不说,还要被辛苦保护的人恶脸相向以死威胁,真是苦了他原本的一身雍容。
那檀木箱子放在床头,里面东西一件不缺。他看着我,似乎也没再面露不满之色,只柔声嘱咐我这两日好生休息。
这是哪?我问他。
易兰城里一座府邸,你安心呆两天,稍微养足点精神我们就上路吧。
去哪里?我低头看着师傅的信,喃喃道,我不去,哪里我都不去。
他端过药碗让我拿着,自己起身站到窗前,伸出胳膊正好迎住那白色的信鸽。
去他现在等着的地方。他拆开小小的纸条,浅笑笑,葬你师傅他们的地方。
我抬头看他,不再说话。

三天后在易兰当地达官显贵的安排下,我们坐着宽敞的马车出发。
"对了,小静儿,问你个问题可以么?"楚凌依旧姿态优雅地坐着,头斜倚着手臂。
我抬眼看他,当是默许。
"我这一路上看着,你该笑时笑,该生气时也生气......挺正常的......"
我白他一眼。我原本在他眼里莫非像不正常的人?
"那......为什么在宫里对着皇上时,半点表情全无?"他说这话时,身子依旧坐得不正,一对凤眸却直勾勾地看进我眼里,"纵是他登基为君也实为形式所迫,其实并未背叛你师傅他们,心明如你没理由怨他如此之深吧?"
我心里一抽,咬紧下唇看着他。
我不原谅他。绝不。
他惹恼我的理由有许多,然而让我痛心疾首的,只得一个。
楚凌见我这样,也就不再多问,阖上眼皮说休息一下。
快到目的地时,躺着的他再次开了口:"你醒来时接受不了突变的现实,这很正常。如今你清楚了,什么都改变不了,也该试着让自己放开往事,好好地面对他了。"
手心被攥得生生地疼。我看向外面熟悉的风景。
是。该面对的,我逃不了。
他也一样。

 

 

章十四
马车停下来时,已近夕阳。
我看着眼前一如往昔的院落,各种各样的记忆排山倒海般压下来。
门前有人背手而立,见了我们立刻走了过来。

"静儿......"宇文毅揽过我的肩,薄唇勾出好看的弧度,"你总算平安无事。"
你底下一帮良将劳累一路,又怎会有机会出事。我任他抱进怀里,只想笑。
"人我可是完好的交回给皇上咯。"楚凌懒懒地捶捶腰背,"皇上,臣等先告退了。"
言罢领着一群身披甲胄的人撤离了小院,却是在不远处扎了营帐。那是自然,保护九五之尊又岂敢离了太远。

这湖边的院落,他比我住的更久。宇文毅领我进了屋,熟悉的四壁,简洁依旧。桌上摆着几样菜,隐隐冒着热气。
"静儿,你先吃点东西。"低低的声音不见柔弱,却是无比的宠溺口气,同当年离开青宫之前半点未变,"他们说你一路都没怎么吃睡,这样身子能好么?"
我看着他夹这夹那,想起当年他在厨房咆哮的样子。如今他君临天下,又何须做这些?
"静儿......"他见我不语也不动筷子,停下手来探我的脉门。
我甩开他的手:"你把大殿下和师傅葬在哪里?"语调平静到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见到永嵩了?"他清俊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微眯,"他可有出手伤你?"
这是他从小就有的习惯。每每眼睛微微眯,不是有整人的心思,便是当真动了气。
永嵩的事那狐狸不早就用信鸽通知了你,又何必问我。"在哪里?"
他看了看那檀木盒子,道:"你先吃点东西,一会我带你去。"
"我不吃。"
沉默地对视了半晌,他闭上眼长叹了一口气,起身牵过我的手,说走吧。

站在明净清澈的湖边,看着水面如镜般平坦。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平常我们叫惯了的镜湖,其实该叫破静湖,是师傅和永寒殿下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我放眼向四周看去,并无凸出的土堆,看不出哪里有半点坟墓的痕迹。
二殿下......永嵩师兄说他来到此来寻过,既然未找到,那必然是宇文毅动了手脚。
"在哪里?"再次确定了一遍,我回头看他。
宇文毅淡淡指向湖面,平静道:"就在这里。"
有声音幽幽颤道:"你把他们......湖底?"忽然间觉得一阵昏眩,缓了好久才让眼前摇晃的景物静止下来,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声音已变得如斯沙哑,陌生无比。
"恩,火化之后葬在湖里的。"他见我身子不稳,伸手扶住,站在我面前,挡住如火绚烂的夕阳余辉,"静儿......你不认为,这样对他们,最好么?"
我盯着他身后泛着流华的湖面,波光潋潋,美丽无比。
葬在了湖底么?我默然。
也好,他们原本就不需要什么虚名碑记,这样化为灰烬在这湖里融在一起,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扰,生生世世再不能分开。也许真的是最好。

我一言不发地站在湖边,看着水面。像是有很多事情在脑海里旋来旋去,却一件都记不完全,只觉得头晕眩得紧,险些就要往前栽去。
"静儿?"牢牢扶着我的他稍稍蹲下,让视线和矮他一个头的我齐平,眼里有浓浓的担心。
永寒殿下曾说,宇文毅定是将相之才,因为他不仅悟性极高,而且在师傅的调教之下,很是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为什么在我跟前的这个人,喜怒忧乐没有半点保留,什么都挂在脸上?
"先回去吧,你身上好凉。"他不由分说地抱起我,在降临的夜幕中回到屋里。

由得当今天子这般伺候一个半死不活的亡国之人,还偏偏被冷眼相待,大约是臣子眼里皇家莫大的耻辱。然而君命难违,底下人能做的,无非把代劳二字发挥到极限而已。
所以回到屋里时,热水毛巾被褥熏香一应俱全,连药都熬好了放在一边。
我被放在床上,靠着软软的垫坐着,胸口以下被被子捂得严严实实。
他拧着热毛巾,动作小心地擦完我的脸,又忙活了一会,坐到床边:"静儿,你先把药喝了。"
棕黑的汤药还冒着热气,却没什么残渣,宇文毅右手端着碗,左手上一个小小的碟,装的是几粒山楂,冰糖煨好的,不用猜。

我抬起头,透过眼前碗里薄薄的热气,自昏迷醒来以后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宇文毅应当是长得很俊的。
据说他母亲生得一副倾国容颜,否则也不会在同心上人私奔离开羽国皇家时,被当时青国盛极一时的平远王爷看上,使尽手段逼作小妾。
我伸出手,几乎是有些僵硬地,抚上眼前这张明明看过许多次却依旧陌生的面孔。
棱角分明的脸,修长上挑的眉眼,英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忽然想起来,更早以前,早到他离开青国去羽国,不,也许该说是回羽国开始,我便再也没有仔细地看过他。
最后一次分别时,我才十五岁,距离今天,已有近五年时间了。
难怪了。那时他已算得上稳重自持,全身却依旧有一股收敛不能的锐气。而今,已化入深潭,看不出波澜。

"静儿......"他就近放下左手的碟子,握住我在他脸上流连的手。
他的手大我整整一圈,干干暖暖的,几分颤抖。"静儿,你先把药......"
药?已经不需要了。
我拂掉他右手的碗,瓷器跌在地上脆生生地响亮,温热的汤药洒了些在床边的被褥上。
"静......"
我微微向前坐起来,抽出被握住的手勾下他的脖子吻住他,看着他一脸难得诧异的表情,将他剩下的话堵回了嘴里。
不可思议的温热,同我身上通体的冰凉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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