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留————苍夜
苍夜  发于:2008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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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离开青......吧?"他努力抑着语气中的不稳。
"......那时候大殿下死命地拿着绷带往我手上缠着,他生气地吼我......他骂我是笨蛋。"我吃吃笑了笑,"是啊,真的是笨蛋......只图一时轻松......死能解决什么......"
"可我不甘,我好怨你知不知道......"
"嗯......"他沉沉应了一声,半晌说不出其余的话。
像闸门开了小口,积压的感情汹涌澎湃地涌过来,叫嚣着,似要冲破不堪一击的防线。

"我怨你当时留我一人。"
"可我更怨你什么都不曾告诉我,只身扛着所有秘密。"
"我恨自己鬼迷心窍地对师傅下毒,可是我却不悔。看见大殿下那般无助的模样,我不忍。"
"我不是坐守空闺盼夫归的女子,我可以同你分担,帮师傅的忙。就如永寒殿下未必不会救林仓南一样,我也未必就会走漏风声成为计划的负担......可你和师傅宁可隐瞒着,也不愿说出来同我们商议。"
"你总不说......"声调已经难抑地化为了呜咽,努力从牙缝里挤出来,"自始自终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努力抑下接近悲鸣的哭腔,手背使劲揉过眼角想要胡乱擦去顺耳淌去的清泪。无声息的宁静过后,我睁眼看向头顶半晌无应答的人,有些陌生的倒脸上挂着从未见过的表情。
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窥见了即将逃过的责难,又似初观彩虹自天划过那种欣然,一时间复杂难测,如那漆黑如星澄亮的双瞳,触目如故。
"自始自终不肯说的人......不只我吧。"他浅浅笑笑,伸出手指轻拭过我眼角,"你醒来时知道师傅他们去世的时候,揪住我的衣领扯着嗓子质问我缘何不救永寒殿下。"
"本我以为你会激动得打骂出来。然而平静之后,你便十天不曾开口同我讲话。你可记得?"
"静儿,我宁可你大哭一场爆发出来,也不想见到那种失魂落魄的神情。"
"之后你回易兰也好,去镜湖也好,终究是心神不在。我知道你恨,我宁可你恨我......"
他停下动作,叹气道:"你说我和师傅隐瞒真相,却又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永寒殿下已病至膏肓时日不多?"
"......你知道?"脑子里闪过那书房里独饮泪水的瘦削身影。他自知回天无力,因此更不敢独自面对失去师傅的恐惧。
"不只我。"我任他握起手腕,看着他无奈地摇头,"你以为师傅为何要将计就计,假装走投无路,冒险让我前往汐水?"

原来如此。
师傅明知我所下之毒却毫不在意,因为在他心里,压根就不曾考虑多活过大殿下的岁月。
我笑起来,也许是哭,总之分不太清楚,说不出是无奈还是庆幸,只知道自己的泪一个劲往下汹涌地流,湿了枕下的软垫,湿了冰冷的脸,湿了干涸尽裂的心。
我早该想到不是么,他们艰难地隐瞒着,一个又一个的谎言一次又一次的试探,换来两败俱伤至死犹恨的结局,为的是什么?
恒留之毒,叛国之苦,忘记了初衷其实只想要彼此最后的心愿得到满足。谁错了?

"我们不要像他们一样。"那人握住我手腕,轻细的吻落在蜿蜒的伤痕上,"再浓的爱意再深的怨愤,都当让彼此知道......"
"静儿。"他一字一句地道,"我是爱你的。"
清俊的脸上如深潭般平静,只黑玉般的双眼闪着不容置疑地坚定,像很多年前他凝眸看着怀中的我,旖旎间一遍一遍的重复呢喃承诺。
我定定地看着他许久,久到能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声。
"我是知道的..." 我缓缓地抬起手,触上那张只属于我的深情面孔,拉下他脖子吻上温柔的薄唇,在嘴被堵上前吐露出在心底埋了十余年的话语。
"我也是......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

秋夜正浓。


定宁三年冬,丞相韩靖以私敛财务妖媚惑众等罪,被刑部查办后没收家产流放西北;
次年春,军监连同礼吏刑三部重臣迎回往昔因战乱流浪在外的羽国皇子林仓南;
百官权衡开朝皇帝宇文毅纵容前丞相韩靖、侮辱邦国联姻善意等无能作为,联名逼迫其退位归权,并立林仓南为新王,改国号为苍。
自天而降平乱世的宇文毅,从此便留下半褒半贬的评价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

 

两个月后,以险峻山水之景和各类玲珑小食闻名遐迩的浔河北源县。

"接下来想去哪里?"
"传说果然都是骗人的。这哪里配什么‘河中极鲜'的美名。"我咬着嘴里的鱼丸,皱皱眉,"还不如你上次做的那清蒸鱼,改天我还要吃。"
见他一副眼翻白眼四肢无力的样子,我想了想:"......我想去祭大殿下和师傅。"
"咦?上回问你要不要去镜湖边住下,你又说不要?怎么现在又念着要去了?"
"只是去拜祭而已。"我撇撇嘴,瞪眼阻止他的拥抱癖在大街上发作,"昨晚我作了个梦。"

与长久以来纠缠的梦魇不同,那么温暖宁静的梦。
湖边的小屋,有炊烟缭绕,院落里两个熟悉的身影回过身来。
师傅依然浅浅地笑着,和煦如春风;大殿下在他旁边,那双我最喜欢的琥珀色眸子里盛满温和恬淡的暖意。他们执着的手,一直未曾放开,脸上溢着的,是幸福的表情。
他们的嘴张张合合,我分辨不出说些什么。
然而脑子里却听见杨丞相苍老却关盈的声音,他说。
--靖儿,你师傅可有教导过你,惜得眼前人事,让自己过得幸福?

大殿下,师傅,杨相,你们不必再担心。
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放脱擦身的幸福。因为带给我安定和爱意的人,同我约定不离不弃。
即使我身上偶尔发作的毒,依然是未定劫数;但只要在活着的日子里,我们便会珍惜每一天每一刻,相依相持。


"在想什么事?"我偏头看着沉思不语的宇文毅,他摇摇头。
"那是想人?师傅和大殿下?杨相?还是楚凌?"
"我若是想那只狐狸,只会是研究怎样抽他的筋拔他的皮。"他冷哼一声,眼里积愤未散。
也难怪。谁让那狐狸不照着他的安排,禅让退位,而是弄什么百官请辞,辛苦抹煞他在位近十年努力的功绩。
"以前都不知你如此小气......"我嘀咕。
"小气?......"他怪叫,想了想说,"你以为我在气他编的那什么退位理由么?怎么可能。"
"那干什么那么狠?"我拉着他的袖子,免得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
"你又做什么这么维护着他。"他有些不悦地挑眉,拽住我的手腕冷哼一声,"他居然敢占我便宜。"
我怔了片刻,方想起他所言何事,忍不住暴笑出声。

在杨府道别时,杨雷看着我,轻笑说,即便是我始终未曾答应杨相成为杨家的养子,一直以来他也都将我视同亲弟。
我诚心地谢过这对我恩重如山的一家人,拱手轻笑:"谢谢杨大哥。"
"是三哥呀。上面两个虽已成家,却坚决要你这四弟唤声大哥二姐的。"他清朗地笑笑,宠溺得揉揉我的头,小麦色的脸上笑容明丽,在阳光下熠熠生光,"以后也要常回来看看。"
"是呀,不然我和小雷都会想你们的。"狐狸从跑到宇文毅身边,亲昵温柔倚肩而靠,在他耳边优雅地吐气如兰,"保重呀,四弟妹~"
原本十分感性的道别被宇文毅很没形象的喷出饯行酒彻底破坏,楚凌的笑脸得意无比。

看着宇文毅上挑的眼睛微微眯起,我努力敛住笑意扯开话题:"那你方才是在想什么?"
"......在想那毒。""毒?"我一愣,"恒留?"
"恩。这毒不枉有个悦耳的名。"他沉吟片刻,"纵是太过极端,然而使它的人,想必也是爱极。我猜,当年大殿下为了留住师傅而使它,也许并不是怕自己孤独死去...而是怕留下的师傅,孤独一人饮着独活之苦......"
我解开树上的缰绳,默然不语。恒留是我一生犯下的最大的错。
"可是......"他犹豫着说,"若是到了那一步,只怕我自己也会鬼迷心窍地用它绑住你。"
"对我使毒?"我挑眉侧目,翻身上马,"你不怕我反行于你?"
"只要有你在身边相伴一世。"他耸肩,"那也未尝不可。"
我拽着缰绳,看着前面马背上伸懒腰的人影,浅浅笑了。

傻瓜。
你不知道么。
八年前,我在黄泉边上徘徊,忘川水下起起落落的枯手死命地拽着我,有人焦灼地唤着我的名,在不见天日的夜划出一道痕迹明空,让我重新睁眼,看见这纷繁世界。
十三年前,我被一群顽童围在街头纠缠拉扯,有人出门来寻我,展臂将我护在身后,然后带着一身的伤痕拍拍我说别怕,没事了。
十九年前,我被大殿下放下,看着陌生的院落,有人表情淡然地端上冒着热气的菜,拉过我坐下,稚气地说,吃过饭便不冷了。
早在那时候,我便中了你的毒,深入骨髓。
此生此世无法逃脱。


--全文完--
2004·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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