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留————苍夜
苍夜  发于:2008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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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拭去我额头的汗,用温热的毛巾擦遍全身,在疼痛的地方抹上凉凉的药。
胸口的窒痛并未因此减轻,额上涌出的冷汗粘住了头发贴在脸上,逐渐冰凉。嘴里尝到了淡淡的咸味,血丝从被咬破的唇往下滑去。
冰冷的手指拂上我的脸,掰开我咬紧的嘴,轻轻吻了一下。
这般小心谨慎而温柔的呵护守侯,两年的昏迷间,曾有过多少?
他已经看过师傅留下的信不是么,为何还要如斯善待我?

艰难地睁开眼,摇晃的烛影间他清瘦的脸显得憔悴不堪。
看见他这模样,我不由得想,若是我成功的投身湖里寻了死,他现在会是什么样。
我又一次被他从黄泉边上拖了回来。上一次,为了我,他接下了天下的担子。这一次呢?
他始终不肯放我解脱。为了什么?
想起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爱我。以后他可还敢轻易地将爱我挂在嘴边?
我清楚地记得月光下他惨白的表情,深邃的眼眸里满是难以置信地震惊。
如今他终于知道,他爱的那个秦静,早在当日初怀情愫的旖旎之后便已被撕裂成一片一片,同他留下的最后被永寒殿下捏得粉碎的那块玉一样,碎在他没有回头的湖边小屋。
我实在找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值得我拖着破烂不堪的身子让自己苟延残喘下去,忍受着这生不如死的痛,和,心底更深的地方,破损滴血的悔恨。

宇文毅俯身扶起我,递上茶杯,我连嘴都没有张,一个决意寻死的人何必喝水。
默然地看着我,他饮下杯里的水抬起我的下颌灌了下来,我咬紧牙不张嘴,任凭温热的水顺着脖子流淌。
宇文毅微微皱眉,声音嘶哑说道:"静儿,别这样。"他伸手过来准备拭去我嘴边的水,我不经意间看见掌心里重重的指痕,深得刻出血印来。
行事向来承袭师傅滴水不漏风格的他,如今定然是满腔的愧疚和悔恨。
只可惜,时光不待人,更不给人反悔的机会。
所以他只能用尽他能给的一切,细心照料温柔呵护,弥补多少是多少。
可是我的悔恨又该如何弥补?师傅和大殿下已经不在了。我能偿的,也只有这一条命了。
宇文毅摩挲着我的胸口,试图帮我减轻疼痛,我心头一阵酸楚。
"...别费...劲..."我努力吐出几个沙哑的音节,"...你勉...也不能维...我多活...几日..."
他脸上没有表情,乘着我说话之际再次用嘴灌下些水,见我轻咳时又疼得咬牙,边抚着我后背边说:"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闻言直想笑。
宇文毅,你留一个徒具躯壳的半死人浪费医药,还要搭上自己的心力憔悴,却不知有些事,不是你贵为天子便可以挽回。
"...没用的,我身上的是什么毒..."被灌下些水,我总算可以开口成句,"...你应当清楚..."
转过脸,我看着他顿时阴霾的表情,预料之中,所以更觉得无所谓。
"...是...大殿下那时没信师傅...他选的法子是最不明智的,可是我却觉得......是最合适的......"我看着床头几案上被重新铺平的师傅的信,"...所以...毒是我选给他的...如今悉数体味在我身上,也是应该的..."
宇文毅端着杯子的手渐渐收紧,力道越来越大,最后生生将茶杯握碎,微微眯起的眼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秦妃选的那一帮孩子,皆是试毒之用,为了让她立场复杂的孩子在宫里少一分危险,培养精通毒术并对各式毒药有一定免疫的人,在深宫内院尤显必要。
永寒殿下救回我之前,我已经被灌过好多种。
后来跟随师傅时,我主动提出习医,然而私下里依旧潜心研究各种各样的毒和解药。
不为别的,因为我比谁都清楚,那些颜色鲜艳的粉末如何能在不经意间让人死得悄无声息,或是活得无比痛苦。我不要永寒殿下和师傅在宫里遇见任何一点这样的危险。
如果没有他们,秦静只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工具,他朝不幸被某种新式的毒物夺了性命,也不会有人怜悯。所以被他们赋予生机的命,一定要充分运用在能报答他们的任何方面。
永寒殿下不知道,否则他会狠狠地叱责我。
师傅知道,可他默认了。因为在他看来,手段不如结果来得重要,而永寒殿下的安危毕竟是他心头的第一位。被永寒殿下接回宫的前一夜,师傅递给我一本旧旧的书,他说既然静儿你
有心研究医毒,这个也姑且拿去看看吧。

那书上写着天秦二字,师傅只说是往昔武林一个善于用毒的门派流传的秘籍。
里面有一种毒,只得配制法而无解药,边上的注解令人打冷战。
...丸朱红淡香,入水即溶。初始不觉,渐深入骨不能离,否则咳血而亡。然久之,五脏俱损,外伤亦然。毒本为药,解无可解。
这样的毒,可以让人永远待在使用者的身边,终生不得离弃,不管他是否愿意。
朱红色的图鉴边上有狂草的字,书着它好听的名字,恒留。
章十七
再度醒来的时候,楚凌坐在榻边,神情悠远,像在回忆些什么。
体内的毒经过一番折腾总算平稳下来,然而我浑身乏力,脑袋昏沉沉的什么也没法想。
事实上,我原本也没有值得挂念和思考的东西了不是么?

楚凌回过神来时,我正想坐起来。其实不必他费力急忙过来阻止,我根本连支撑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微微一动便觉得背后一片虚汗。
把我塞回被里,他拿了湿毛巾擦去我额头的汗:"你们俩到底在搞什么...好端端的一个晚上之后又是伤又是病的。"
像这样随时都有人在身边看着的情形,在我印象里似乎未曾少过。
我蹙起眉,按着依旧闷痛的胸口,冷汗顺着两鬓流下来粘住耳边的头发。
"还会疼?"楚凌低头看看我问,"你原来吃的药呢?"在一旁翻了一会,递过路上一直使着的白色药瓶:"是这个吧?"
在我准备把两三粒药丸塞进嘴里的前一刻,楚凌没有端杯子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要我服药减疼的是你罢?我抬头以目光询问。
"啧啧...他果真是了解你啊..."柔柔的圆润嗓音叹道,看着我露出优雅而无辜的笑,"皇上说了,若是小静儿你很合作地吃药喝水...八成有问题......"
我无言看着两根纤长的手指掰开我的手掌,取下指间扎过药丸的银针。
"...小静儿你这又是何苦?"楚凌斜卧在我身前,"纵是再多悔恨...也不用这般想不开..."
一双缠着绷带的手搭上他的肩膀截住了后面的话,颀长的身子遮挡了全部视线。

"皇上。"楚凌起身,同面露疲惫的人交换了个眼神。
叹了口气,宇文毅伏在我榻边,无力地垂着头靠着我的肩。
"静儿...是我负了你..."他喃喃道,"...忘了好不好...静儿我们忘了以前的事,重新来过..."
忘了?怎么可能。
在所有过往的幸福天翻地覆之后,忘了含恨而去的人,忘了瞬间跌入十八层地狱的人,安然地享受如今的太平宁世。你做得到,我却不能。
日日梦魇纠缠的苦,夜夜身心煎熬的痛,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是怎样亲手毁了自己曾立誓要守护的幸福。

"给师傅下毒的人..."我平眼望去,却不知该看向哪里,"不是大殿下...是我......"
肩上的人一颤,坐起身来,正对着我,上挑的眼与入鬓的剑眉逐渐靠拢,几分冷冽的光闪了出来,脸上表情错综复杂。
"...我很早以前就制出了恒留这毒..."我淡淡扯开嘴角,"...后来见大殿下为了师傅那般痛苦,就将这毒给了他...师傅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我知道......"
"静儿...别说了..."他咬紧牙,"...都已经过去了,如今再说这些...也不能挽回些什么了。"
"是我跟大殿下说,这样师傅就不会离开他......"我仿佛又看见当年昏暗的书房里独自哽泣的落寞身影,"...一开始错的人便是我...犯下错的人,自始至终都是我..."
"师傅是知道的......"我努力从喉咙里挤出微哑的声音,"...原来师傅一直都知道...他却什么都没说..."
我无法控制地微颤抖起来,想起那日在檀木盒子里发现恒留时,全身血液被抽干一般的震撼。

那盒子里的信,是师傅留下的遗书,娟秀的字体一如清瘦的身躯,柔韧却不可摧。
总是微笑着的师傅,为什么会背叛永寒殿下,若非看他的留书,我永远不会猜到。
永远不会想到师傅恬淡的笑颜底下,掩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楚;而他又是何等用心良苦的,在自己最爱的人和最需要自己帮助的人之间斡旋着。
他明知道自己身中剧毒,却依然在永寒殿下身边,拿善意的谎言遮盖即将到来的所有不安。
我们都只看到军情线索外泄的事实,以及师傅同宇文毅措手不及的安排。
我却没有信师傅。永寒殿下也是。

"...师傅从来......就不会为做了的事后悔。"宇文毅轻笑,苦涩无比,"所以他不会希望看见你如今这般模样......静儿...他们的事,就当做化风成沙过去了,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静儿......你别再想着寻死了......别再......别再丢下我一个人了......"
"......以后,为了我,为了你自己,好好地活下去,好不好......"
他就这样伏在我身边,喃喃地低语,一遍又一遍。
干涸的眼眶里瑟瑟的难受,我看着眼前这个不称职的君王。
像个怕被人丢弃的孩子。
认识他十多年,我从未看过他这般委曲求全的态度,从未听过他这般低声下气地轻言,从未见过他这般无助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神情。
那一日的离去,在我身上心里留下的所有伤痕痛楚,是否成了以后对我千依百顺的烙印?
宇文毅,太迟了。
我闭上眼睛,心如死灰。


"...如果..."在我以为万籁皆静的时刻,窗边响起楚凌柔柔的不带温度的声音。
"皇上,若是小静儿......我是说万一......"他理了理额前遮挡眼睛的头发,平平道,"那个刺客,是否要继续搜捕?"
我心中一怔,抬眼看他,接到一记很有魅力的凤目流彩。
"且不说他是不是青国皇族的血脉,就是妄图刺杀皇上这一条罪名,也够得他死十次八回了。皇上,臣等可还是待命之身。"
我不信你敢杀永嵩殿下,宇文毅也不会允许。
顿了顿,皇帝看向他,没有说话。
"皇上可还记得臣在您即位之际声明的点滴?"楚凌冷冷地笑,美艳的脸上忽然有结霜的温度,"臣等心系社稷,绝不会让好不容易得来的天下,任凭区区一介刺客搅得朝廷不安,百姓不宁。"
"你敢杀他。"我握紧手心掩饰这话的底气不足。
"为什么不敢?"楚凌瘦长清癯的身子因为轻笑而发抖,"一个刺客,还是亡了国的皇族,不管怎么看,对现在的朝廷也是个不安定因素,缘何不敢除去?"
他看向宇文毅,面上没有一丝温度:"对吧,皇上。"
宇文毅没有说话,沉沉地看着他,暗暗地握住了我的手。

没有挣开,我沉思了片刻,抬头看他:"你在激我?"
"激你?激你于我有何好处?"他懒懒地斜倚窗前,"我没兴趣也懒得探究你们至今无法释怀的过去..."
"只是,秦静......如今百姓难得安宁,正待明君重振朝纲建世为民之际。你宛若女子一般成天要死要活原本与我等无关......然而肩负天下之任的皇上偏偏视你如宝,动辄置军政要事于不顾......这却很是麻烦......"
阳光透过窗纸洒在他身边,衬得那张堪比倾城佳人的脸上明丽无比,然而凤目里却无半点笑意:"你若执意要寻死...对我等朝臣而言,也算一件值得舒心的事......"
"毕竟......"楚凌停了停,冷冷地道:"少了一个将皇上迷得神魂颠倒的佞人,未尝不是..."

"砰--"宇文毅抓过我榻边的药瓶精准地掷过去,截断了他后面的话。楚凌只是偏了偏头,依旧两手抱胸泰然地站着。碎片从他右脸擦过,在凝脂般的皮肤上划出一道殷红的血痕。
"滚。"宇文毅言简意赅,握着我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白纱布下渗出点点血迹。
我咬紧嘴唇,只是觉得,这两个我看不出深浅真假的人对视的沉默的气氛中,隐隐有几分冷冽的寒意。

楚凌身为人臣态度却俨然傲于君上的缘故,我大约可以猜想。
宇文毅即便再是才华横溢,投奔羽国做将相立再大的功,也不可能以昔日丢尽皇家尊严的公主遗子的身份顺利地登上帝位。羽国之内必然有功高誉足的人压住各方异议,助他一臂之力。
楚凌的口吻,与其说是对我的极度不满,不如说是他对羽国乃至天下的关心,超然其上,所以看不惯我一举一动对他寄予厚望的皇上有太大影响。
然而,我分不清,这是不是他们联合安排的一出好戏。毕竟楚凌这如狐狸般狡黠的人,变脸换色如更衣。

"无论如何,如今刚刚稳定的政权...我绝不会姑息任何破坏的可能。"楚凌拉开门,"方才所讲句句肺腑之言,请皇上明鉴,臣告退。"
门被拉上,嘎吱一声响,留下房里我和宇文毅无语坐着,各怀心事。
"我想去湖边。"半晌,我看着依旧被他扣在掌心里的手,开口道。


刚过正午,秋日的太阳挥下让人神清气爽的光,湖水依旧宁静清澈,波光粼粼。
这湖对于永寒殿下和师傅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他们的初遇,重逢,欢娱,乃至如今的坟茔,都在这里。
我看着随着微风泛起的层层涟漪,想着方才楚凌冷言讥语里的点滴。

激将法也好,威胁也好,他确是想止住我寻死之心,且句句非假。
宇文毅大约是这世上最尊敬师傅的人。毕竟当年林家满门抄斩的时候,身份尴尬的他,是被师傅死命救下来。然后跟随师傅长住湖边,视如父兄。
他也敬永寒殿下,然而在二人笑闹或矛盾时,总是半分不会犹豫直接偏向师傅一方。
因为师傅的死,宇文毅几乎可以说是怨恨着永寒殿下,否则,他不会在师傅自杀后,眼睁睁地看着大殿下跟着举剑自刎而无动于衷。
半年前我醒来时,看着他表露愤恨的提起永寒殿下的死,俨然是陌生人的表情。
我不知道他这样怨恨着给了他近十年安定生活环境的永寒殿下。
我不知道他会以什么样的心态处置永嵩,尤其在我死后。

和风将披散的发吹得飞起。一缕拂过我的脸,痒痒的。
未待我伸手,搂着我的宇文毅已轻轻地替我拨了开,将我身上的披风裹得更紧了些。
恍然间记得,曾几何时也有过这样的动作。
那时已被永寒殿下接入了宫中,只是难得空闲时,大家一并来到湖边小住。
玩得累了的我躺在宇文毅怀里沉沉睡去,醒来时模糊听见师傅柔和的声音。
"......有朝一日,天下太平...才是真幸福......"
我睡眼惺忪,隐约看见永寒殿下轻靠在师傅肩头,淡淡地说:"...会的..."过会不知为何笑起来,"...是是,我有天下闻名的‘青风先生'出谋划策......"他琥珀色的瞳扫向我们,口吻里满是赞赏,"还有毅儿这样善于运筹帷幄的将相之才..."
他正视着师傅,坚定不移地说:"一定可以的......我们一起,建一个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天下。"
宇文毅拂开我额前遮挡视线的头发,英气勃发的面上神采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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