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长长的回廊上怎么总也看不到尽头,空无一人的寥然让我心头发慌。
我已经用全力在跑,怎么还是找不到。
换气已经十分艰难,呼吸急促,肺里积存的空气眼看着就要耗尽却已经无力补给。
窒息的感觉渐渐模糊了眼,可是咬牙掐肉也要振作,这种时候怎么可以示弱。
不然,就来不及了......
章一
忽然间脚下一空,身子一颤,惊地醒来。只觉得背脊一层薄薄的冷汗,呼吸也真的急促起来。我试着闭目平息调理。
稍微缓过却还是觉得换气困难。睁开眼,发现视线被宽阔的胸膛挡得严严实实,整个人被拥成一团。咬牙切齿,这样密不透风的被揉在空气稀薄的怀里,不做噩梦都难。
抬头向上看去,罪恶根源居然睡得尚酣。
动作轻微,未被压住的右手摘下左耳上的玉坠,用背面的勾针瞄准他的手臂,曲池穴位。
连续半月假借医嘱拥我入眠,若还没点对策,那我实在是有辱师门。
"唔......醒了?"宇文毅声音模糊地问,很自然地翻了个身,不巧压住了我原本尚且自由的右手,然后用暖暖的手指拨开我额前的碎发。
我抬眼瞪着他放大的俊脸,一声不吭。
"似乎又有点发烧。"宇文毅细长上挑的双目轻闭靠上额头,只是我清楚他眼里隐藏的笑意。
抱着我睡十多天,不是被扎麻药就是被刺穴道,若再没点应变,那他实在是愧对师傅多年的培养。
很好。至少我们两个人,都没让师傅颜上无光。
推开他坐起身来,依旧是全身无力,头昏沉沉的。隐约觉得眼前发黑。
宇文毅替我披上衣服,扶上我的肩低下头,脸上满是担心:"不要紧吧?"像在看一个易碎的宝贝。我何时变得那么娇贵?
冷笑却不出声。听见他悉悉梭梭地起身更衣唤来手端铜盆的宫女,拿着温湿的毛巾在我脸上蹭来蹭去。体力有差拒绝也是白搭,我任由他发挥旺盛的呵护精神。方才看外面蒙亮的天,早朝将至,他最多也只有一刻这样的时间。
宇文毅留下絮叨的一堆话之后遣了个宫女去叫御医,然后频频回首恋恋不舍的离去。房间里余我和这名叫小荫的宫女对视无语。
受不了窒息的空气,我披上长袍准备出去,小荫不紧不慢地挡在前面,柔柔地道:"皇上交代过,太医来之前,秦公子不能出去。"声线沉稳。
以为我看不见么,眼里不屑的凉意。
理也不理,继续朝门走去。哼,你家皇上吩咐,同我有什么关系。
"秦公子,别让奴婢为难。"小荫干脆退到门口用全身挡上,"秦公子现时身子不适,还是等太医来了给瞧瞧吧。"
一口一个秦公子,叫得倒是顺口恭敬。
"秦公子?"我淡淡地看向她谦卑的表情,难得的愠怒。忍着喉部的干涩道,"你家皇上没有交代过,以后如今你跟前的人姓韩名靖么?"
惊的发现自己声音沙哑而陌生,我有多久不曾开口说话了?半个月前最后同宇文毅决然之后心灰意冷的酸楚?半年多以前恍若隔世的醒来后撕心裂肺的痛苦?
头脑一阵浑浊,推开她夺门而出。长的漫无边际的走廊仿佛刻意同梦境吻合,心里紧紧的慌乱无措。一急脚下微微踉跄,险些就要跌倒。
"哎呀呀,真难得小静儿你投怀送抱。"庸懒的声音在上方响起,高挑颀长的身子扶住我,"只是...生性羞怯如我实在惧怕皇上嫉妒,还是送你回去躺下吧。"
生性羞怯?我冷眼看着他,皮厚如他这样说,那天下岂不遍地小白兔。甩开他的手,无比厌恶他自作主张的称呼。
"啊,楚大人。"追上来的小荫诚惶诚恐地请安,脸上一抹嫣红,"秦公子他......"
转头瞪着她。宇文毅连个区区宫女都教不好么,"韩靖"这简简单单两个字非要我时刻贴在身上她才认识不成?
"呵呵...起来吧起来吧。"楚凌咯咯轻笑两声,看向我,"端点热水来让‘韩公子'吃药,脸色这么不好,一会被皇上瞧见有得心疼。"
被他这么一折腾,太医宫女一堆全拥了过来。紧张兮兮地号脉开方端茶上药。楚凌叉着手站在一边,绝美的脸上淡淡一抹微笑,看得这帮宫女七魂去了五窍。
这家伙分明去了东境平息造反的余孽,怎的这么快就回来。
未几,门外有熙熙攘攘的人声,宇文毅快步冲进来,看看我的气色,抓着太医开始问东问西。胸口隐隐闷痛,把头偏向一边。不去看那一贯沉稳的表情下近乎焦虑的浓浓担心。
楚凌啧啧地感叹:"真是伤人心呐,皇上。臣等在外浴血奋战回来都三天有余,皇上居然视而不见,尽顾着闺中的小静儿。"
宇文毅扭过头,眯着眼看向楚凌:"楚将军真是辛苦了。这样吧,明日正式回朝报道,功记一等,升你任军监统率三军,战时领军一印号令,闲时可以巡京操教。恩......若是你愿意留在京城,就同曾丞相一起助朕处理朝中大小事宜,不然......"
"停!停!算我错了。"楚凌忙举双手告降,"不拿你和小静儿开玩笑了。通告皇上一声,任务完成归京,先行告退。"甩甩手姿态优雅地走了出去。
宇文毅轻笑一声,遣退了忙活完的太医和宫女,端着药坐到我床边:"静儿,你烧还没退就想出去,上哪?"
我闭上眼,不答不理。莫非你以为我除了你这宫里便无容身之所么。脚在我身上,我爱上哪上哪,你以什么身份来管我?金尊玉贵的皇上?笑话。
他似乎也习惯了我的漠然,只把药送到我嘴边。苦苦的味道扑面呛鼻,我微微皱眉。可是身体是本钱,我还有些必须完成的事,不能同自己的命过不去。接过碗屏住呼吸一口喝干。
恶心的味道冲得胃部翻江倒海,我捂着嘴不让自己吐出来。宇文毅拍拍我的背,递上冰糖煨好的山楂,酸中带甜。
他还记得。记得我怕苦,记得我怕酸却也讨厌纯甜。他都记得。
原来楚大将军得胜提前返京,只有我这卧病几天的人才不知。宫里从好几天前就热闹非凡,四处都可以听见激动的人窃窃私语。
毕竟此番残部追讨之后,已统四国的羽就完全摈除了内忧,开始鼎盛的雄霸天下。十多年战争的结束,万民早已期待甚久。仅仅两三年前,百姓还在满脸焦虑的看着自家的孩子临危被征兵迈上战场,不知死生活命。举国上下人心惶惶,生怕某天浔河相隔的永寒殿下领着青国大军破了西边的防线,自己因无能的君王沦为亡国奴。
然而忽然间,局势逆转,气势如宏的青国连连兵败内外受困,摇摇欲坠的羽国反倒成了坐收天下的渔利方。而最大的赢家宇文毅,则顶着新王头衔给了他们向往已久的和平局面。
据说左将军楚凌在饱经纷乱的百姓注目礼下单骑军前返回时,京城欢呼如雷震耳。更况那般风华绝代的容颜,不知让多少少女失魂至梦妄见其颜。
他这一平逆回来,宇文毅再无内忧外患,便是真正的羽国君王,从此天下独尊。
一统天下。多少人为此期盼努力了多少年?岂料宇文毅只摇身一变,就轻松坐上了昊天顶端。
抱膝坐在床上,努力不让自己去想这顶端背后所有的悲怆,还有远比兀自感伤更重要的事,我还没有完成。楚凌这一回来,我终于可以离开。
宇文毅当然不会爽快放我走。
阐述得动听点便如楚大将军所言什么"他即使得到了天下没有你在身边就完全没有意义",说得直白点就是从那帮宫女脸上都能看出的事实"皇上连天下都得到了,又怎么会绑不住你一个亡了国又拖病带伤的半死人"。
然而楚凌回来之后,交回最后一道兵符,因散繁的内外纷乱延期了近三年的祭天国礼,如今是再也拖不下去。从羽国都汐水到祭天神山文羽来回少说也得一个月,况且是这等浩大的队伍史无前例。
一个月时间,只要宇文毅不在,离开这宫里绰绰有余。
只是......所谓世事皆不可能全如常例,总有意料之外。师傅说过,果然没错。
"怎么?很惊讶么?"宇文毅反倒瞪大眼睛看着我,样子无辜,"这祭天来回近两个月时间,你现在这样,我怎么放心留你一人在宫里。"
非要带着个病患远途奔波你才放心?......宇文毅,师傅白教你多年,这么前后不通的句子你居然说的如斯理直气壮。
"路上有最好的太医跟着,应该没什么问题的。"宇文毅从小小的药瓶里倒出一颗朱红色的药丸,"幸好这段时间似乎稳定些了。"
跟前几天退烧用的熬得黑糊糊的汤药不同,他掌心里这小小的药丸,是我还余留气息坐在他跟前的救星。我合作的含下。
既然我伤病缠身不能出户宫女皆知,那只好再虚弱点直到寸步难移名副其实。
翻过身背对着他躺下。这个时间他还不能像我这闲人般睡下,书房里有厚厚的折子等着日理万机的皇上批阅。宇文毅替我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关门出去。
我起身,将嘴里尚未咽下的药丸吐出来。朱红的小块,看得我心头发酸。丢进窗旁的盆栽里,洒点水化开。等到盆栽里的草被熏得枯萎,差不多也就是我离开的时候。
章二
宇文毅为了准备十天后的祭天出行足足有两天时间没空管我。不知他是否太过自信,对控制我离开这件事有毫不犹豫的把握,但我自有我的筹码,且分量十足。
盆栽枯萎其实并不需要几天。我服用的药丸原本就含有烈性的毒,只是在能压制我体内的残毒上效果奇佳。这几天药一断,隐隐觉得身上四肢百骸的余毒都蔓延开来,时不时觉得胸口痛的难以忍受。
到了第四天傍晚,完全不需要我多加任何演技。原本还在发烧的我根本没体力起床,小荫端进来的一大桌子晚饭看也不想看。膻中附近一阵阵剧烈的绞痛,只觉得头皮都发麻,换气艰难。额头上密密一层冷汗,身子蜷成一团也无法减轻痛楚,想来这时宇文毅进来看看效果一定很好。让他清楚什么样的病人才是真正应该足不出户地呵护保养。这时候能神游胡思乱想却没能晕过去,我对自己忍痛的能力真是佩服到又愁又恨的地步。
终于,意识渐离之前听见小荫难得失去冷静的尖叫配合着杯子落地的响声,知道她是去急禀某人,满意的想笑笑,却发现自己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管怎么说,目的是达到了。宇文毅,我不信你能拖着这样的我上路。
拿自己的命做赌注,实在是现在的我唯一能想出来的方法。宇文毅若要硬带着我走,那便是死在路上,我也决然不肯去到羽国的祭天大典。他可以背叛青国坦然自若地坐上一统天下的王座,却不代表我甘愿在灭了我家乡的敌国面前俯首庆贺。
周身无力的痛楚中,有人摇着我的肩焦灼地唤我的名字:静儿,静儿......听起来好远。
静这个名字是永寒殿下为我起的。
五岁被他捡回之前我没有姓氏没有名字,永寒殿下给了我他母后那边的"秦"姓,他说希望我一生恬淡平静,无风浪无波澜。后来抚养我的师傅常常埋怨永寒殿下,说就因为这样女孩气的名字害我在外面被同龄男生笑话借机欺负。通常这时宇文毅便是我的屏风和靠山,只要我眼里一有水气他就二话不说冲上去将对方狠狠教训一顿。然后就是两个光鲜出门狼狈归家的小孩在师傅无奈的叹气跟前低着头吐舌头。
永寒殿下这生给了我很多东西。他从一堆孤儿里捡回了我,给了我姓名;为了让我避开宫里的争权夺利将我交给了师傅,给了我亲人般温暖的关怀;后来大权在握时将我们接回了宫里,给了我衣食无忧的学习环境。永寒殿下改变了我的一生,而他最后留给我的东西,是这一身驱散不尽的残毒,和我背上那道永远无法褪却的伤。
静儿......静儿......
意识混沌中,有低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耳边一直重复着叫不停。好吵...嗡嗡地回响让头痛更是加剧。是谁......
全身灼热而酸楚,仿佛轻轻一动就激起另一波钻心的疼痛。一点力气都没有,像是跌进无边的黑暗当中。依稀觉得有冰凉的手在我额头抚摩,奇苦无比的药灌进干涸的喉咙,呛得咳嗽,却引发胸口一阵绞痛。
不知过了多久,用尽全力抬开灌铅般沉重的眼皮,柔和光线立刻被一张熟悉的面孔遮住,布满血丝的眼深凹在俊朗的脸上,憔悴不堪。
想起来半年前我从忘川边上被拉回来时,睁开眼对上的,就是这样一双眸子。那时我想问他为什么这般慌张,张嘴只能发出沙哑的无力低吟。宇文毅只紧紧抱着我,一句话不说,头靠在我肩上的地方湿了一片。后来方知,原来我这一觉睡得太久太久,师傅去了,永寒殿下不在了,青国灭了。什么都变了。
干涩的嘴唇粘在一起,我费了很大劲才能发出一声呻吟。
宇文毅叹了口气。接过小荫端过的水,轻轻地将我扶起来,挥手示意她们下去。
杯子被小心地凑了过来,我合作地张开嘴,喉咙如火燎般难受的感觉急需点水分滋润。
宇文毅突然移开了杯子,压抑着怒气凉凉地道:"你不是打算连命都不要了,以死相抗不去祭天典么?"
我虽然意识昏昏,但该听的话还是能明白意思的。我连命都敢拿来做赌注,大不了一输再赴黄泉,你给不给我喝水又有什么要紧。索性闭上眼。
突然下巴被捏住,被迫抬起头,顿时一惊,看见宇文毅一口灌下杯中水,低头狠狠地吻了下来。清泉倒是润了干涸的喉咙,但唇上被牢牢咬住,一时几乎让我窒息。在肺里的空气即将用尽的前一刻,他终于松了开,静静地看着我。
"你就这么想离开我么?"他开口道,"你该清楚如今你的身体状况。"
可是那又如何?比起在让我亡国的羽国宫殿里让人以鄙夷的眼光看来看去,莫不如让我归去,至少呆在满是回忆的故土。更何况,我还有不得不做的事情。
良久,宇文毅将我揽进怀里,习惯性的将头靠在我肩上,喃喃地说:"够了。别再......别再拿自己的命开这种玩笑。你想走,等我回来好不好?我答应你,带你回青回易兰,你朝思暮想的,不就是回去么?等我一个月,祭天回来我们就去好不好?"
我疑惑地往后靠,看向他的眼。
深幽幽的,满是难言的苦涩。他无奈地笑笑:"从小你就是这样倔强。我若要拦你,你只会把自己折磨得更惨。你经得住这肉身剧痛的苦,我却受不了......受不了在一旁看着你,自己心里揪心的痛。"
将我放回床上,他替我捂好被子,拨开我前面的刘海,轻轻地印上一个吻。
感觉到他离开时带上房门,我闭上眼,眼角有湿湿的细流滑到耳朵后面。
他待我小心翼翼,我对他视而不见。
是谁的哪一步走错了?我们会变成今天这样的局面?
几天后,宇文毅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了。举凡朝廷四品以上官员皆同前往,京城只派卫军留守。宫里冷清无比,自主子默认我的行动自由之后,连以往照顾我的人都懒得再来。
只是为了让这破烂的身子恢复些体力拖延了我近五天。时间原本不多,于是第六日天未明,我便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包袱离开了皇宫。
我不可能等到他回来。我怎么能同今日意气风发的羽国君王一起,踏回已然不在的青国,站在永寒殿下和师傅灵前?
日上三竿。烈日晒得我头沉沉发晕,站在熙熙攘攘的汐水大街上回首,远远还能看见富丽堂皇的宫殿,那个不久前囚禁我的地方。
离开皇宫并不费事。各国虽文化迥异但皇宫建筑大体相似,对常年住在青宫熟谙格局构造的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
不得不承认如今羽国一统天下后大都汐水的繁华景象是以往任何一个城市都没法比的,单大小城门就有四个方向共八个。我看着京城这派繁华景象,暗自感叹。我自幼很少离开青国都易兰,对这东南风格的汐水则是完全陌生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