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蚁————碎绳虫姬
碎绳虫姬  发于:2008年1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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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棵金线菩提是明朝万历皇帝生母李太后所植,如今清朝入关已有数年,两棵树茁壮茂盛,金色果实珠圆玉润,更添佛光瑞气。
悦来自然不懂这菩提树的底细,只是没见过这样的异物,不禁叹出声来:“好漂亮的树!”此话一出,就听边上有人应声:“说得不错。”
悦来一惊,手里的果盒差点掉落,连忙把它抓紧了,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原来那是一位少年,就站在另一棵菩提下,只是他一袭黄袍,隐于深秋的落叶中,有些混淆了。
他并没有挪动脚步,只凝望着眼前的菩提,轻吟道:“倚殿阴森奇树双,明珠万颗映花黄。九莲菩萨仙游远,玉带依然坐晚凉。”说完他便低下头,愁眉紧锁,轻叹了一声。
那些词句悦来半句也没听懂,他只是心思涌动:“明黄衣裳,十二、三岁的少年,一定是了!是当今的天子!”兴奋过后,他便开始紧张,“得说点什么,这是机会啊!说什么?说什么呀……”
忽然脑海中闪过了宫中布置的红喜字,他便一个激灵,连忙跪下,张口笑道:“皇上吉祥!奴才贾悦来恭贺皇上大喜!”
话虽出口,却不听皇帝回应,悦来又不敢抬头看,只能跪着等他开口,心口突突地直跳。良久,才听到皇帝走近的脚步声,但这位少年天子一开头,悦来就觉得全身僵硬,只因那语气冰凉刺骨,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皇帝只是问了一句:“喜从何来?”悦来就觉得有股冷气往头顶上窜,他哆嗦着嘴唇道:“皇、皇上大婚,是一等一的喜事……”只听皇帝冷笑一声,扔下句:“是吗?”便离去了。
后来的事,悦来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交了差使,魂不守舍地跑来找泗水。一见面,他便念叨着:“完了,完了,完了……”泗水看了他一眼,继续收拾手中的果品,随口问道:“怎么了?”
悦来惊魂未定,结巴着把皇帝的事说了一遍。“这下完了,皇上听了我的话,那个……龙颜大怒,这下死定了!哎呀,我真是,我还特别说了‘奴才贾悦来’呢,这不是给人家一把刀,还伸头去让人砍吗?死了死了,完了完了……”泗水并不理会他,沉吟一会儿,问道:“你说皇上念了首诗词,背来给我听听。”悦来皱着脸道:“我哪里记得周全?唔……想想哦。好象什么阴森森,什么九莲菩萨、玉带乘凉?”
泗水点头道:“这就对了。那是明朝《天启宫词》里的,大意就是赞美双菩提。看皇上对你的态度,他定是不满自己这桩婚事。如果我所料不差,他心中另有所属。”
“为什么这么说?”
“他吟词表达了对双菩提的羡慕之情。感叹那树尚且能结连理枝,成双成对,而他贵为真龙天子,却不能做主自己的婚姻,只得任人摆布。而你领会不了皇上的心思,道什么大喜,当然会触怒龙颜了。”
“哎呀你别说了,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总之我这回是小命不保……”
“……那也不一定。要是我猜得都对,皇上现在应该心烦意乱,绝对不会把你这个奴才的话放在心上。”
“听你说,难道我不会死?”
“你别高兴得太早,这只是我的推测。”
悦来却连连点头:“你说的一定不差的。”
泗水停了停手中的活儿,没有再说话。
离奉迎礼还有三日。悦来和泗水被叫到辛达年跟前。“今天叫你们俩来,是有件美差优待你们。”辛达年嘿嘿一笑,接着说,“这奉迎礼中顶顶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对咱们果房来说,就是皇后娘娘手上攥的那一对苹果。在起降凤舆的整个过程中,这对苹果始终不离皇后娘娘之手,它们象征和平祥乐,是吉祥物,最后还得交到王爷福晋手里。总之是紧要的东西。明日你俩把这对捧果送去梁公公那里,让他查验。”说完辛达年指了指一边桌上贴着红封条的果盒。
悦来大喜,叩头道:“师父让徒儿露脸,徒儿谢师父大恩!”泗水也跟着叩了个头。只听辛达年笑道:“你知道就好!王敏啊,我看你太过老实了些。用心把这趟差给办了,我就收你做徒弟,好好学学宫里的规矩。”见泗水没反应,悦来连忙拉了拉他的袍角,于是泗水皱了下眉,又叩头道:“王敏谢公公大恩。”
两人出了房门,悦来就止不住地笑。泗水见他闷笑得身子都跟着抖动,白了他一眼道:“干什么笑成这样?”悦来缓过劲来,两眼放光道:“你不知道,我们这回要发达了!”泗水的眼光瞟到一边,兴趣缺缺地问道:“为什么?”
“嘿嘿,你可知那梁公公是什么人?”
“什么人也与我无关。”
“怎么会无关?他可是太皇太后身边的红人!老东西这回可真是给了颗好果子!”
“是红人又怎样?”
“你想,我们送东西去查验,肯定能与他攀上话,万一他看咱们眼顺,咱们往后的路就好走啦!”
“……”
“这次奉迎礼要能顺利,师父的地位就上去了,潘延德跌进了屎缸爬也爬不上来。真是想起来就乐……”
“行了行了,别再说了。干活去吧。”泗水听他越说越粗俗,有点哭笑不得。
两人于是相约第二日清晨果房衙门口见。
第二天,悦来勤快地伺候了辛达年早起,便领了果盒赶往衙门口。见泗水早就在那里候着他,心里愈加欢喜,两人于是快步往敬事房走去。
此时正是九月天,秋高气爽。北方的秋季不同于南方,很是肃杀,秋风一吹,便是遍地金黄。虽有专人清道,终究难以一扫而尽。悦来和泗水踏在落叶上,沙沙的声响在清晨的薄雾里有规律地起伏。平静的气氛令人抛却忧愁,泗水不禁沉溺其中。
“泗水。”悦来不识趣地出声道,“你不想看看这千挑万选的苹果长什么样吗?”
“有什么好看,两只苹果罢了。何况还有封条,不能擅动。”
悦来抿嘴笑道:“这封纸不过是个摆设,能揭开的,因为这不是吃的。”说着他就打开了果盒盖子。
“啊!”泗水被悦来的叫声一吓,忙问:“怎么了?”
“这果子不对劲!怎么都是烂的?”
“烂的?!”泗水凑过去看,果然是两个烂苹果!
“老东西没理由害我们……”悦来抚着额头道。
“潘延德!”两人忽然异口同声。
泗水皱着眉道:“这两个果子是辛公公负责挑选的,潘延德使出这招调包计,有意陷害辛公公。”
“娘的!姓潘的真他妈不是东西!”
“现在不是骂他的时候。辛公公吩咐了我们早膳前送到敬事房,要是耽误了可就糟了。”
两人各自想了一下,悦来开口道:“要不你先把盒子送去,我赶回去挑两个好果子再换回来。奉迎礼筹备物品很多,一样样查验想来需要花些时间。在我赶回来之前,你尽量拖延时间……”
“这样的话,还是换一换比较合适。我不如你滑头,你去应付梁大总管,我回去一趟。”
“你身子这么弱,跑得快吗?”
“你小瞧我?”
“……那好吧。一路小心。”
泗水点了点头便转身跑了起来。悦来迟疑了一下,向前走去。
自从大总管吴良辅被太皇太后下旨殉葬顺治帝,梁九功这个小人物便渐渐抬头,凭着生就的一脸忠厚相和那弥勒佛般的笑容,他攀到了今天的地位。这次康熙的大婚全权交由他去筹办,这差使虽美且肥,却也是重担压肩,怎会轻松?战战兢兢安排过来,从纳彩礼到大征礼,费了他多少心力!这最隆重繁杂的奉迎礼就在眼前,后头还跟着朝见、庆贺颁诏、筵宴等等等等。每念及此,生性谨慎的梁九功的心便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
捏了捏眉头,梁九功继续打量着面前装有金银小如意和米谷的宝瓶,耳中听到了传报:“司礼监果房!平安祥乐捧果送至!待验!”
“唔……来得倒早。”梁九功抬头瞧了下来人,又低头道:“拿过来放这儿,你那是要件,我马上就给验了。”
悦来嘴上应着声,心里直犯嘀咕:“竟然还通报送验的东西!这样就混不过去了……他倒嫌来得早了,早知道就走慢点,等等泗水……”眼看梁九功放下了手中如意,正要伸手去揭果盒上的封条,悦来心里一急,不自然地走了上去,躬身道:“公公这几日辛苦了,小的是果房贾悦来,特代师父向公公您问个吉祥。”悦来盘算着一般人听到这话必定要问他师父是谁,正好借此拖延时间。不料梁九功满肚惴惴,耳里除了皇帝大婚之事,其他一概听而不闻。他只是机械化地“嗯”了一声,然后手脚麻利地除去了封条。悦来不禁额头冒汗……
“公公!公公!”慌忙进来的是侍侯梁九功的小太监。
“泗水来了?”悦来的心又是一紧。
梁九功回转身道:“什么事这么大呼小叫?”
“公公,太、太皇太后驾到!”
“什么!”悦来和梁九功各自吃了一惊。还没等他们作出反应,那位贵气逼人的女性已经踏了进来。
“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吉祥。”梁九功和悦来连忙跪倒叩拜。
“快起来吧。九功啊,听说这回奉迎礼有不少稀罕物,我巴望得紧,特意来瞧瞧。”太皇太后慈眉善目地笑道。悦来刚想依言起身,却见身前的梁大总管一动没动,于是重又跪正。只听梁九功叩头道:“老佛爷,您大老远地过来,奴才可是当真受不起啊!您若是想看这些物件儿,吩咐一声,奴才一定忙不迭给您送去,这……”
“行了行了。九功,你老毛病又犯了不是?”老太后说着,身旁的宫女搀着她坐下,“我是玄烨的皇玛嬷,怎么?关心一下自己亲孙儿的大婚,又要折了你的寿?快别这么跪着扫人兴!赶紧起来!”
梁九功这才慢悠悠勉强强地起来了,悦来也跟着他起身。在梁九功给老太后奉茶的空挡,悦来心中暗想:“这马屁有几等拍法。明着拍是下等,绕着拍是中等,暗着拍那才是上等。眼前这梁大总管可说是个中高手,看他言辞平白,举动笨拙,叫人瞧着就觉得他脸上写了个‘诚’字,再加上他的这张脸,朴实真挚,又和善亲切,这么一搭配,就根本不是在溜须奉承,而是在说真心话。他这马屁功夫真恐怕是拍遍天下无敌手了……哎呀!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两条小命还不一定保得住呢!泗水要是这会来,那真是跳进火坑了……”
正在悦来胡思乱想时,只听太皇太后道:“哎,差点儿忘了。苏麻,去把门外那提盒的叫进来。”她身旁的老宫女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悦来一看,心中连声叫苦。跟着苏麻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泗水。
“太皇太后吉祥。”泗水跪下行了礼。
“起来吧。我半道上遇见他正往这儿赶,就带上他一块儿来了。对了,你送来的是什么呀?说来听听。”悦来的心跳又开始加快了。
泗水从容地站起身道:“是平安祥乐一对捧果。”
“糟了!”悦来在心里绝望地大叫。
梁九功奇怪道:“刚才那盒也是捧果,怎么又来一盒?”
悦来正暗叹他兄弟二人命比纸薄,却听泗水平静答道:“回公公的话,这是辛达年公公吩咐加送来的,说是这一对比原先那对更好,特命奴才加急送来。”
老太后点头道:“嗯……这辛达年倒是个有心办差的人。”
悦来听了大松一口气,偷偷朝泗水眨了眨眼赞他说得好。两人正庆幸时,太皇太后冷不丁说道:“说这对比原先的好,我倒要比比怎么个好法儿。这对果子是皇后拿在手里的,今天既然来了,我就亲自给验验。把那两个果盒都拿来。”
“吓?!”悦来和泗水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梁九功上前劝道:“老佛爷,这万万使不得。这些东西奴才还没验过,可能有危险……”
“九功!”老太后皱了皱眉,“我老太婆今天非要见识见识!谁也别想拦着我!”
梁九功还欲出言阻止,一旁苏麻轻道:“梁公公,你就别说了吧。老祖宗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拦是拦不住的。”
“可不是!还是苏麻了解我。”
这边说得热闹,悦来和泗水却犹如怀揣着一块冰,整个人都凉了。等一下老太后一揭盖,那对烂苹果见了天日,他二人就别想有命回去交差了。泗水本就心如止水,只道天意难违。悦来心里却已是呜呼哀哉老半天了:“老天爷你也太不是东西了!让我生成个要饭的也就罢了,连我进了宫想转运都不帮帮忙!惨哪惨……”想归想,两人还是各自呈上了自己的果盒。
“我瞧瞧,我先瞧哪个呢?”老太后的手指在半空游移了一阵,终于打开了悦来手中的盒子。
这正是那盒烂掉的苹果。
悦来和泗水都不敢抬头,也无法知道太皇太后此时的表情。但心细如发的梁九功没有漏过她那一霎那的皱眉,他顿时惊觉了:“祸事了。”
然而就在众人屏息等待判决时,那个辅佐了三代皇帝的杰出女政治家却悠然地笑出了声。太皇太后边笑边道:“这两个不也挺好的吗?弃之不用的尚且如此喜人,想必加送来的更是上上之选。”
悦来和泗水低着头,悄悄互望一眼,各自纳闷。老太后不可能没有看见那两个烂苹果啊,怎么非但没有怪罪,反而欢喜起来了?
这两个卑贱的奴才自然无从知道,他们忙着布置的这场盛大婚礼背后有着怎样凶险的内幕。这是一场政治婚姻,康熙年幼,大权旁落,各王爷虎视皇座已久。太皇太后亲自去首辅索尼府上提亲,希望能倚靠他力挽狂澜。在这复杂的背景下,任何细小的事情都可能落人口实,挑起轩然大波。太皇太后当然心存疑窦,但权衡之下,她决定将此事暂且搁置。可是,她也起了杀意,那是一种政治家必需的残忍。
之后的事就很顺利了。太皇太后对奉迎礼的筹备大加赞赏,竟还夸了辛达年几句,说了声:“赏。”
悦来和泗水从敬事房里走出来,仿佛去鬼门关溜达了一回,身子回来了,魂却还在那里徘徊……
悦来忽然喃喃道:“我们没事,我们没事吧?”
泗水点点头,道:“对,我们还活得好好……”
泗水的话被悦来突如其来的拥抱打断。只听悦来似哭似笑地道:“太好了,太好了……”
泗水心中一酸,不禁百感交集。
这个人,是现在这世上唯一承认我方泗水存在的人了吧。只要有他在,只要有这个人在,我活着就还有意义吧。
泗水觉得宽慰了,觉得安心了。他慢慢伸出双手,想去回拥悦来。但他的手刚要触到悦来的衣裳时,悦来一下子松开了紧拥着他的手臂,泗水慌忙把手缩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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