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给我打那么多电话有什么事?"
"昨天你没参加苏瑾的婚礼,问问你是怎么回事。"
"昨天被领导叫住了,走不开。就为这事?"
"还有啊。很久没有一起喝酒了,今天怎么样?"
"没问题,在哪里?"
"你来我这里吧。"
我下楼。小区门口停着辆出租车,司机已经睡着了。我把他摇醒,告诉他去南京大学。快到的时候我给小小打了个电话,因此我到校门口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今天心情不好?"我问。
"不是,是今天兴致不错才想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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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校门口的一个小店里买了十几瓶啤酒,几包烟,还有一些吃的,然后两个人抬着往学校里走。已经过了12点了,学校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我和小小找到块草地坐下,把东西从塑料袋里都拿出来。一人抱了瓶啤酒,用牙咬开,瓶颈一碰,每人都"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口。
"靠!喝酒真他娘的爽!"
"那就别停。"我举起酒瓶和他碰了一下,各自又灌了一大口。
"昨天你真的被领导叫住了?"
"废话!你还不知道我?"
"我当然了解你。其实去也没什么,苏瑾还问起你的呢。"
"她问不问关我屁事!喝!"
"喝。"
几下,一瓶没了。我们又各自抱起一瓶来用牙咬开。
"老唐,我要退学了。"
"为什么?你写完论文就能拿到硕士文凭了,为什么要退?"
"没劲。硕士文凭又怎么样,我又不想要。"
"你不是喜欢这个专业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欢还是没有别的事可做,就是不想上了。"
"那你再坚持一段时间啊。有文凭总比没有文凭要好。"
"好?好在哪里?"
小小这下把我问住了。我是在用别人的通常认为是对的话来劝他,而不是从他本身的角度来考虑。
"那你退学后想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不想再上下去了。退学后我先呆半年,看看自己想干什么。"
十七瓶酒对于我和小小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是我们都醉了,也都吐了。吐过后感觉舒服了许多,就躺在草地上,随手抓起个空酒瓶往远处扔去。草坪很大,酒瓶飞行了一段距离后就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声响。我和小小轮流扔瓶子,看谁能扔到草地外面的水泥地上。前面十几个瓶子都落在了草地上,完好无损。我抓起最后一个,站起来跑了两步用力扔了出去。啤酒瓶在空中飞行,在昏暗的路灯下划出一个闪亮的弧线,然后落在水泥地上,发出一阵清脆而嘹亮的破碎声。
我和小小都满意地笑了。小小扬面躺在草地上,用尽力气在笑,努力使自己的笑声像一声声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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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退学我一直觉得是一件好事,最起码他开始思考什么才是他想要的了,而不是整天陷于形而上的东西或者男人而不能自拔。那些哲学的东西他并不喜欢,只是想用它们来填补他空白的大脑,那些浅薄的男人他也并不喜欢,只是想用他们来填补他空荡的身体。但是周的死对他是个打击,让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堡垒瞬间就崩塌了。我没有想到周的死对小小的影响会那么大。小小是喜欢周的,甚至是爱周的,但是在中小学时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感情,后来他意识到的时候又没有办法开口,因为周不是同志,小小就只好那么默默地注视、想念着周,或者用别的男人来忘记这种想念,但是周却死了。小小感到被遗弃了。
他退学后就不知所踪,直到一个月后他给我来了一封信。自从小伟的事情后小小对网络就没了什么兴趣,很少接触网络,因此他的信是用手写的,通过邮局寄到了我这里。
老唐,我现在在杭州。退学离开南京时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我把一些东西都扔了,只带了一些随身的行李,我的生活只要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包就可以装下了。我提着那个包,在火车站里转来转去,不知道想要到哪里去。说来好笑,是车站的预报员帮助了我。我听到她在预报开往杭州的车开始检票时就随着人流上了车。
我在杭州租了个民房,很便宜,也很简陋,只有一个房间,里面除了一张没有腿的大床什么也没有。不过也没关系,只要有张床让我躺着就行了。每天我躺在床上,不看书,不思考,除了吃饭时出去一下,剩下的时间就是躺在床上。晚上的时候我吃过饭会到西湖边上看一看。走着去,大约要半个小时,在湖边的石凳上坐一会儿,看看湖边的景色,看看湖边的美女,然后再走回来。我现在不喝酒了,烟也戒掉了,因此感觉自己的身体好了许多。
我不知道我会在房间里再躺多久。上周的时候我在一家报社找到了一份校对的差事,很简单的工作,不需要动脑筋,但是赚的钱可以让我这么一直躺下去。我现在是"双手劳动,慰籍心灵"。这样的感觉挺好。等我的身体再恢复一些,我会离开杭州,到内蒙古去,做一个牧马人,每天放马,唱歌。
你现在的生活怎么样?也许找不到酒友了吧?以后到内蒙古找我吧,我请你喝那里的青稞酒。
随信还附带了他最近写的一首诗,看样子是从一张很大的白纸上撕下来的,也许他躺着的时候突然想到,然后随手写在了墙纸上。诗没有写完,也没有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
我突然开始奔跑
当时街上阳光很明媚
并且还刮着一点的微风
我突然开始奔跑
就像被风吹着向前
身不由己
当我跑过一条马路的时候
听到一串刺耳的刹车声
我加快速度
让速度超过音速
这样就顺利地摆脱了责骂
让责骂被微风吹散
消失在空气里
我看到一个女孩在看
就调整了我的跑姿
让我的姿势好看一些
但这让我跑起来很难受
就像左手和左脚同时向前迈进
或者右手和右脚一起后摆
一离开女孩的视线
我立刻恢复了跑姿
像一只鸭子奔向池塘
当时我正走在八分钟前的阳光里
看到对面一个女孩的哈欠
飘飘荡荡 小心避让着车辆
穿过马路 向我走来
我就是在那时开始奔跑
当我迈第七步的时候
撞倒了一个老头
白发苍苍 双眼汪汪
...... ......
小小并不喜欢诗歌,经常在喝酒后开始批评来批评去,没有一个诗人是他认为有水平的,在他眼里诗人都太缺乏思想。为了证明自己的诗歌主张,他也写过一些诗,但是我总感觉那只是一些哲学概念的胡乱堆砌,这一首是最感性的。小小真的开始改变了。
接到信后我没有回信。两个月后我出差到杭州,到他提到过的那个报社找他,但是报社的人说小小已经走了。我失去了他的消息。也许他已经骑在马上喝着青稞酒唱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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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过去了。
秋天也快过去了,天气在慢慢变冷。
我不再像往常那样天天喝酒。
没有蚊子,我把蚊帐拆下来团成一团塞进柜子里。房间里立刻明亮了很多。我把电脑从桌子上搬到凳子上,把键盘鼠标都放到地板上。每天晚上我坐在床上裹进妈妈专门为我做的超长超宽的被子里看下载的小说,或者是把键盘放到腿上写点东西。旁边放着烟,烟灰缸,总是满满的茶杯,累了往后一躺就睡觉,屁股都不用挪动地方。或者给Ryan写信。抽着烟,看完了Ryan的信后就写回信。我上瘾了。当我把我的一切烦闷都通过写信告诉Ryan后感到没有什么可写的时候,却已经对写信上了瘾。在办公室里的时候忙完了手头上的活我就上网,网络太无聊,聊天,看新闻,看BBS上的帖子,都无聊。因此我都不干,只是写信。我像一个恋爱中的女人一样把生活中的一切琐碎的事情都写进信里。周日的时候我不去办公室,在自将建立主要的事情就是给Ryan写信,一天三次,中午起床吃过午饭后一次,然后躺在床上抽烟,吃晚饭后一次,然后躺在床上抽烟,半夜一次,然后躺在床上抽烟,然后强迫自己睡觉。
直到我找到另一种与过去摆脱的方式,就是现在我在电脑上敲敲打打给你们看的这件事情。
我曾经把写作当作是一种排泄方式,现在我觉得写作是对感情的一次鸡奸。当我试着把那些事情写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并不能很好地准确无误地把那种感觉写出来。我要努力把事情连贯起来,努力把它写得好看,但是事实上当我重新把过去回忆起来的时候没有任何连贯性。我躺在床上或者坐在院子里温暖的阳光下的时候,过去的一部分就会冲进我的大脑,然后是另一部分,两部分之间没有时间的延续,就像是外面马路上那一片破碎的玻璃,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它们曾经是一个整体,但是由于碎裂它们独立了,各自有着一个锋利的边缘,各不相关。当我拣起一片仔细观察的时候,那片玻璃由于没有了阳光的照射,光芒没了,只剩下锋利,把我割伤。
我给自己规定每周六回家呆一个白天。坐公交车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洗手,然后打开电视。那个大眼睛明星几乎每次都把眼睛睁得占据了29吋电视的整个屏幕,够吓人。赶快换了个台,然后继续换台。看电视时的主要娱乐就是把遥控器按来按去。等着吃中午饭。吃过了午饭然后等着吃晚饭。吃过晚饭我就算是完成了任务,准备坐末班车回自己的住处。
有时候晚上想出去走走,就坐28路车到火车站下车,然后走到对面的玄武湖,盘腿坐在出租游船的码头上,喝啤酒,抽烟。啤酒越来越凉,风越来越冷。湖对面传来庸俗至极的唱诗声,后面火车站传来火车到站或者火车就要出站的女中音的预报,声音浑厚,语调平稳,像译制片中配音演员的声音一样没有个性。我慢慢地喝着啤酒,抽烟,然后坐28路回到住处,睡觉。
我的睡眠很好。我可以下班吃过晚饭就躺在床上睡觉,半夜里醒来看看灰黑的房间,继续睡去。这段时间我的生活平静如水。我像个得道高僧一样沉稳,心平气和地看着周围的事物,或者不看。悠然自得。
我常常在半夜醒过来,感觉腹中空空。我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吃饼干。其实我对饼干这类的东西没有兴趣,当时我是想去买巧克力的,因为听说巧克力可以让人心情愉快,这是科学家们的研究成果。我走进苏果超市的巧克力柜台挑选时一个女销售员走了过来。当她听说我是买了自己吃时就开始向我推荐一种品牌,我没有办法拒绝她的热情。但是买回来后才发现那不是纯的巧克力,而只是在饼干外面包裹了一层而已。
半夜吃东西感觉就像一只老鼠在偷食。我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把饼干一块块塞进嘴里。感觉饱了后就喝杯茶,抽支烟,然后躺下继续睡。我想这就是我变胖的原因了:食欲大增,性欲衰退。
我现在明白当初我决定戒酒的原因是想改变我的生活。我厌倦了我的这种生活,无所事事,不知所往,不知所终。但是现在我明白酒不是造成我现在这种生活的根本原因,甚至根本就不算是一个原因。我决定改变生活的措施只是一个个表面动作,就像用手轻抚过湖水的表面,湖底的淤泥无动于衷。我真正需要的是沉入湖底,摒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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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在变冷,在房间里的时候我还是不穿衣服裹在被子里用电脑,或者什么也不做。我把电脑摆在了地板上,这样用它时我可以趴着,累了只要抬手把电源插头一拔灯一关闭上眼睛就可以睡觉。有时候想上厕所,就光着身子穿过冰冷的空气吁吁完再穿过同样冰冷的空气钻进被窝。外面的气温和被子里的相差很多,于是我就感冒了。来势汹涌。打喷嚏,后来变成咳嗽,咳嗽的时候感觉有很多颗粒装的东西要从我的胸中喷出来,胸口和喉咙有些疼,鼻塞,那天晚上我用了一篓子卫生纸。抽烟时发现一点味道都闻不到,只看到香烟在燃烧,烟雾在眼前缭绕。晚上很安静,可以听到香烟燃烧的声音,那种音听起来有点像导火索燃烧。这种音让我害怕,似乎香烟随时都可能爆炸。
一夜朦朦胧胧,第二天早上九点多的时候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说感冒了,想睡一天。打电话时听到自己的声音才发现鼻音严重,好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头头在电话里听到我的声音也很吃惊,没有听出来。于是我只好自报家门,他才恍然大悟。鼻音使得这次请假轻而易举。挂掉电话,我继续睡觉。中午的时候挣开眼睛看了看,抽了支没有味道的烟继续睡觉。傍晚的时候感觉好多了,并且也饿得厉害,于是起床下楼吃饭。吃饭时发现自己嗅觉安全丧失,味觉还有一点,如果菜太咸或者太辣的话。因此那顿饭我吃得索然无味。吃完饭回到房间无所事事,于是重新穿戴整齐,在口袋里塞了两条手绢后出去拦了辆车奔向酒吧。今天我不想去gay吧。司机把我放在长江路上的"彼得酒吧"。酒吧很小,人也很少。我想喝点白酒,但是小姐很有礼貌地说都没有,于是我只好喝啤酒,小姐又很有礼貌地微笑着告诉我没有瓶装的只有罐装的。我喝了六七罐后感觉在喝凉开水,于是出来,坐车到北京西路的"千禧音乐"。我到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乐队已经结束演出,大厅里空空荡荡。我坐在大厅中,要了一杯1.5升的扎啤。小姐端酒上来的时候也拿来了一个杯子,我摇摇手说不要杯子,小姐还是把杯子连同那一大杯啤酒都放到了桌上。桌子上丢着一支铅笔,我拿起来,在旁边涂满彩色油彩的柱子上一遍一遍地写着:"小飞,小飞。"
背景音乐是Beyond的歌,我招手让小姐过来,问她能否换首歌,她朝DJ台走去,过了一会儿回来告诉我说DJ让我自己过去挑。我过去在一大堆唱片里翻来翻去,找到老鹰乐队的一张唱片,告诉DJ放那首《Hotel California》。音乐响起,我摇头晃脑地跟着音乐哼起来。这时老板过来告诉我说他们要打烊了。我看着他说:"让我听完这首歌。"当最后一个音符结束的时候,我喝光了杯子里的啤酒,走出酒吧。
我站在酒吧门口,不知道下一步该往那个方向去。酒吧门口停着好几辆出租车,司机缩在车里抽着烟探头探脑或者浑浑欲睡。最后我坐上车,告诉司机去夫子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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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夫子庙的时候天开始下雨,雨很小,但是很讨厌。里面和上次我和小飞来时一样,没有什么人,我在"天下文枢"那个牌坊下的一张石桌旁坐下来,抽烟。这时不知道从那里走过来一个女孩,她在石桌旁坐下来,问:
"一个人?"
"一个人。"
"能不能给我支烟抽?"我拿起桌上的烟抽出一支给她,她自己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上。她个子不高,长得一般,但是看起来很白净。
"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转悠?"
"我今天没地方住了,我在对面一个饭店里上班,晚了进不去了。"
"干什么弄到这么晚?"
"看大夜市。"
"你可以住到我那里。"
"好吧。"
我和她在夫子庙门口拦了辆车,司机开了两三分钟就在一家饭店门口停下了。我和她进去叫醒值班小姐开了个房间。她进入房间,脱掉衣服去洗澡。我坐在床尾,打开电视,一个台一个台地换来换去。时间不长,她洗完裹着浴巾走了出来。我脱掉衣服去洗澡。当我出来的时候她躺在床上抽着烟看电视。我过去,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她的头发还没有干,碰上去有些凉。我搂住她,抚摸,褪去她的胸罩、内裤,亲吻她的乳房。她承受着,无动于衷。当我准备进入她的身体的时候她阻止了我,伸手从床头柜上她的包里掏出一个安全套递给我。我看着她,没有伸手。她那么抬着手过了一会儿,撕掉包装,轻轻地给我戴上。她在给我戴那个东西的时候很温柔,好像一个妻子在给她的丈夫戴。这种感觉让我觉得温暖。但是戴完后她重新躺到,面无表情。我在一具肉体上兴奋,流汗,然后筋疲力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