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床洗澡,回来后发现她已经睡着了。我在旁边另一张床上躺下,睡觉。
早上六点多的时候我醒了过来,起床穿衣服时她也醒了。她看着我问:
"这么早就要走了?"
"我还有事。"
"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你睡吧,我下去结账,我跟服务员说一声,你可以睡到中午12点。"
她转过身去,裹住自己继续睡觉。她缩在被子里显得很小,仿佛床上根本就没有人,只有一床被子堆在那里。我穿好衣服,从钱夹里抽出三张压在床头柜的烟灰缸下,然后下楼结账。
外面还在下雨,但是比昨天大多了。
我对女人还有性能力,但是我对女人却没有性兴趣,但是我对爱情却没有任何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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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车上看着窗外密集的雨点,感觉不到快乐,感觉不到羞愧。
我不知道她就是一个小姐,还是真的没有地方住。我不去追究,因为追究也没有用。
小飞曾经说过:"真相只有一个,但是永远不是你知道的那一个。"现在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是当时我不这么认为。那时我认为可以得到真相,只要方向是对的,工具也是对的。现在我看到对门老太太在哭的时候,尽管她边哭边牢牢叨叨地诉说她的不幸,但是我知道我并不知道她哭的真正原因。水门事件的资料被公开,但是我不知道真相,即使那些当事人也不知道,还有一些被有意隐瞒了,还有一些被无意忽视了,而被隐瞒及被忽视的也许在这其中建起到决定性的作用。现在我看到一滴水在下坠,受地球引力的原因,但是我不知道它下坠时是快乐还是悲伤,是自愿还是被迫。扯远了,其实我只想说,现在,我觉得小飞是对的,包括他说的每一句话。现在,我只相信小飞,除此以外的,我什么都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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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司机在我住的地方的小区门口停下,在杂货店里买了包烟,向老板借了个火,用手遮着雨点抽烟,往回走。由于不小心,一脚踩在了一个水坑里,鞋子里灌满了水,走起来"扑哧扑哧"直响。我冷得浑身发抖,回到房间。脱掉衣服躺到床上的时候看了看表,已经七点半了,离上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半躺着,抽着烟,准备等身体暖和一点就起床。但是我睡着了。我梦见小飞坐在床边看着我,目光温柔。当我伸手过去的时候他就消失了。
我醒过来,感觉自己好像处在一个虚幻的世界,烟雾缭绕,云雾中小飞的身影慢慢变暗,然后消失。我迷迷糊糊中闻到一股浓浓的烟味,扭头发现字纸篓烧着了。刚才睡觉的时候我把烟头丢在了篓子里,以为已经弄灭了,但是没有。篓子里全是昨天我擤鼻涕时用过的手纸,没有明火,只是不停地在冒烟。我赶快端起杯子把昨天倒的忘记喝的水泼上去才浇灭。我经常会有一些戒烟戒酒之类的念头,每次下定决心我都把烟灰缸打火机抽剩下的烟统统扔在篓子里扔掉,但是过不了几个小时我会重新买一套新的回来。因此现在我不再买烟灰缸,都是把烟头弄灭后丢在字纸篓里。我拿起床头的手表发现已经是九点半多了,赶快起床,打开窗户通风,洗脸刷牙然后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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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应该是快乐的。如果不快乐,这种生活不要也罢。生活应该有奇迹。如果没有,这种生活就没有意义。我不知道我的生活是不是快乐,我知道它没有奇迹,但是我还是活着,并且别人看起来我活得还不错:工作不是很辛苦,工资不是很少,父母不是很老,(曾经的)女朋友不是很不近人情。但是我想改变这些,因为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而是他们强加给我的。社会很宽容,它让我活下去,但是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我不喜欢这种工作,这个工作需要跟许许多多不认识的不喜欢的人打交道。这些钱太少,没有办法让我的父母无忧无虑地生活,没有办法让我周游世界。我的父母对我很好,很好,但是我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面对他们的时候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苏瑾很漂亮,她想要嫁给我,我也想着要娶她,但是这里面没有幸福,幸福在幻想里。它禁锢在我的脑子里,没有办法出来,没有办法让我感受到。
我坐在电脑前,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过去转换成屏幕上显示的字,把我脑海里关于过去的记忆一个字一个字地抹平。这是一个快乐的过程,这样我可以忘掉过去,可以有可能重新开始我未来的快乐,可以让我的父母不再为我操心。但是我却哭了。我的过去在我写这些的时候变成眼泪掉在键盘上,泪水在溢出我的眼眶的时候掠过我的脸庞直接掉在"G"上。
外面乘凉的人在聊天,他们的声音不大,但是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他们摇动扇子的时候把我的泪水也一并吹干,变成碱。他们赤裸着身体坐在马路边上,白天被太阳晒得赤红的身体就像一根根勃起的阴茎竖立在空气中,竖立在汽车排出的尾气中。
我坐在一楼我的房间里,缩进我的蚊帐,避开蚊子的骚扰,把小飞从我的生活里剔除,就像吃鱼时含着鱼肉扭动着舌头把鱼刺从鱼肉中剔出然后用舌头把鱼刺推到嘴边然后吐到地上,鱼肉混合着舌头被鱼刺扎破而流出的鲜血被吞到肚里,嘴边只留下鱼肉的香味与鱼油,没有一滴血。我笑了。他妈的我笑了。我已经成功地忘掉了小飞,他留给我的一切都变成了我嘴中慢慢吐出的烟圈,而与他再没有一点关系。事实上从小飞离开我的那一刻起我虽然在回忆着与他发生的一切,但是我知道回忆已经与小飞慢慢地脱离关系,变成了一种纯粹的情感。我想为这种感情取一个名字,并且我知道一旦我知道了这个名字小飞就真正地与我无关了。我把它叫做"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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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的生活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我身边那些人都怎么了。
2000年,我23岁,大学毕业,开始工作。开始有机会真正成为一名"同志"。小小在大学时就认识到了自己混迹同志圈子,毕业后考上本校的研究生。周去杭州。李乐去上海工作。苏瑾去澳大利亚留学。
2001年夏天,老马病死。
2001年8月,周跳楼。
2002年5月,老张离婚,7月,小飞自杀。
2003年7月,苏瑾突然从澳大利亚回来做了我的女朋友,而李乐则突然决定去瑞士。
2004年2月,我与苏瑾自然或者莫名其妙地分手。
2004年6月,苏瑾和一个爱她的男人结婚,而小小突然想要结束他拖拖拉拉的研究生生活,不知所踪。
这就是我以及我所认识的人的"年表"。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开始讨厌夏天。
27岁,我还在为了我的未来思前想后不知所终。大学毕业开始工作后的这四年里,我的薪水在长,身高却不再长,大脑也再没有一点发育,我还是喜欢听张楚,听窦唯,听那张"梦回唐朝",听low、queen甚至tatu,还是想像个孩子一样无忧无虑。我最羡慕两个年龄段,一个是四岁,小孩子,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都不用管,每天只要和小伙伴笑呵呵地玩耍就可以了。还有一个年龄段是四十岁。那个时候一切好像都已经成了定局,我的任务只是沿着即往的轨道向前滑行。在我的想法中,四十岁的男人应该是有小肚子的,发福的身体,成熟的思想,稳重的言行。我不能退回到四岁,只能向梦想的四十前进。但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迈出面向"前进"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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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边的人都已找到他们的"归宿",而我的生活却还在原地踏步。我想生活在最本质的生活里,还想找到宁静。也许无聊才是生活的本质。从一个无聊走向另一个无聊,走来走去,然后生命便结束了。我想找个方向一直走下去。随便什么方向,也不考虑对的还是错的,只要能让我一直走下去就行了,永不回头。
我想要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结束这种晃晃悠悠的状态。
我想躺在一片安静的田野里,四周是一片空旷。
我想躺在开满鲜花的山坡上,看着太阳悬挂在空中。
我想要扎根于一个地方,像一棵草,从土地中吸收水分,生长,只为了看日出,看日落,看星星悬挂在宁静的天空。
我不呼吸,不唱歌。
我只要生长出地面就已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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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我与Ryan不可能见面,但是还是见到了。Ryan告诉我要回国看看的时候真的回来了。他曾经告诉过我说在美国已经待了十年了,在这十年中从没有回来过,而今年暑假他有一个很长的假期,这是个好机会。当他在信上说他要回来并且准备来看我的时候我想也没想就告诉了他我的手机号码,因为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但事实上这是可能的。
那天我正在为一个文案绞尽脑汁的时候手机响了,号码显示这是南京的区号,但声音却是陌生人的。
"你好,是Cut吗?我是Ryan。"
我愣了一下。Cut是我的一个网名,这个名字我只在与Ryan通信时才用,只有Ryan会知道。
"你在哪里?"
"我在南京。你没想到吧,我真的回来了。"
Ryan当然在南京,我的手机上显示的号码就是南京的,但是我还是不能相信。前天我和他通信的时候他还在纽约,今天就到了南京。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纽约到上海的飞机只要十三个小时,从上海到南京的汽车走高速只要三四个小时。
"原谅我没有提前告诉你,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这的确是个惊喜。晚上有时间吗?我请你喝酒。"
"当然有时间,在什么地方?几点?"
"我五点下班,五点半我们在新百门口碰面怎么样?新街口百货商店,就是孙中山曾经站立过的地方。"
"好的,到时候见。"
"你能不能找到地方?"
"现在才下午两点,在五点半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来熟悉南京的大街小巷,况且说起来我在南京待的时间比你待的时间还长。"
我笑了。Ryan说的没错,他在南京长大,在这里上学,工作,然后从这里出国,他在南京呆了近三十年,而我在南京呆了还不到十年。我是小学毕业后才随家里搬到这里。但是南京这几年变化太大了,我还是担心Ryan会迷路。不过也没什么,他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可以随时联系到我。
快下班的时候我向主编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出来。在门口拦了辆出租车就向新街口奔去。我不知道Ryan长的什么样,我能够知道的只是他在信上告诉我的和他在信的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语气。他的声音也只是几个小时前才第一次听到,但是不管了。我手机上的号码虽然是南京的,但是我不知道那个号码是街头的公用电话还是他家里的电话,他从没有给我讲过他家里的情况,我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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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不能停在新百门口,在离新百还有一段距离的天丰大酒店门口边上停了下来。我看了看表,离五点半还有十五分钟。我下了车,慢慢地朝新百走去。走到新百的时候我四处看了看,门口站着几个人,但是看样子他们都不是Ryan。我在门口站住,等。我担心Ryan找不到地方,不停地看手机,但是手机一直静悄悄的。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一种紧张。其实我也见过无数网友,因为我知道网络的混乱程度与酒吧不相上下,酒吧里的面孔都太熟悉的时候我就去网络上选择。但是我从没有像这次这么紧张,并且这次的紧张来得这么迟。按理说我已接到电话知道Ryan已经来到南京就应该开始紧张,如果我会紧张的话,或者挂掉电话开始,但是没有,挂掉电话后我一直很高兴,并且也能够专心工作,结果我没用半小时就把那个文案搞定,头头面带微笑的点头让我更加肯定这个文案还不错。然后我就上网,等着下班时间的到来,这段时间我一点紧张的意识都没有。这就像我当年高考,在考场上我就像是在作平时的练习题,没有半点紧张的意思,因此看到别的考生都如临大敌的样子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感觉自己还没有进入状态,但是在取高考成绩单的时候却感觉到紧张的那种难受劲。现在我就是站在新百的门口体会着当年取高考成绩单时的那种难受劲。我走来走去,东张西望,低头看自己的鞋子。
快到五点半了,这时我看到一个人急匆匆地向这边走来,边走还边四处张望。他个子不高,四十来岁,中等身材。他是Ryan,我知道。我站着不动,笑眯眯地看着他急匆匆的样子。Ryan看到我时,愣了一下,但是马上就辨认出了我,随即高兴地走了过来。
"我没有迟到。"Ryan举着他的手腕让我看他的手表辩解说。
我没有想到他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笑了,说:"你熟悉完南京没有?"
"熟悉完了,现在轮到你了。"
"靠!我有什么好熟悉的?"我故意说了个脏话,Ryan并不介意。也许他已经习惯了,在通信时我也经常这么说脏话。"请你吃龙虾火锅好不好?边吃边喝啤酒。"
"没问题。"
我们上了一辆车直奔渔人庄。在车上我可以仔细地观察他。在信上他曾经说过他很"pretty",我很难在心里描绘出一个中年男人会怎样的"pretty"来,但是我现在知道了。他非常漂亮,皮肤白净,胡子刮得很干净,显得成熟,稳重,但是他的眼睛却经常会闪烁出孩子般的顽皮光芒,这种光芒很吸引人。他很兴奋,一路上给我唠唠叨叨着南京的变化,告诉我十年前这里曾经是什么,那里曾经是什么,现在全变了,我有一句没一句地附和着。十年前他离开南京的时候我还没有搬到这里,中间隔了几个月。我一直不喜欢这里,不知道为什么。
"是不是越变越糟糕?"我说。
Ryan听出我对这个话题的懒洋洋,回头看到我在看他,就笑着问:
"你在看什么?"
"你的确非常pretty。"我笑着说。
"那当然,我在信上没有骗你吧。"Ryan说完就一直笑着看着我。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就扭头看窗外。车开得很快,窗外的景色一晃而过,有些建筑我知道,但是更多的是我不知道的。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我不喜欢南京,因此我也懒得去了解南京,有时候在路上有人向我问路时我会比那个外地人还外地人,他一手拿着地图,另一只手比比划划,问我是这样走还是那样走,我常常说声"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然后赶快走人。
南京这段时间突然流行吃龙虾,一到吃饭的时间就看到家家户户大大小小的餐厅都在剪龙虾,洗龙虾,做龙虾,吃龙虾,因此也新开了许多专门做龙虾的餐厅,渔人庄就是其中的一个,这家餐厅的龙虾是用火锅来做的。我们到的时候还没到正式吃饭时间,人不多,我们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我点了一个大锅,几盘小菜,四瓶冰的青岛啤酒。Ryan看到小姐拿来四瓶青岛时很吃惊,说:
"要喝这么多啊?"
"不是这么多,我们先要四瓶,等一会儿喝完了再要,否则啤酒就会不冰了。"
Ryan低下头,很不好意思地说:
"我不能喝酒,啤酒顶多喝一瓶就不行了。"
我没有想到Ryan对自己的酒量浅会这么不好意思,笑着说:
"没什么的,你能喝多少就喝多少,我不会强迫你的。"
Ryan听了高兴起来,脸上的羞怯一扫而光,挥挥手让要给我们倒酒的小姐走开,拿起酒瓶先给我到酒,然后再给自己到。看他倒酒的样子我知道他的确是不能喝啤酒,最起码是不经常喝,冰过的啤酒他居然也会倒了一半泡沫出来。他拿着酒瓶等泡沫消失然后又继续倒,这样倒倒停停了几次才把两杯酒都到满。我看着他倒酒时笨拙的样子,真是有趣。Ryan端起酒杯对我说:
"来,我敬你一杯。"
我也端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仰着头一口喝了下去。Ryan喝了几口赶忙停下来皱皱眉头,又继续喝。我笑着看他喝酒时的痛苦样子。说实话我还从没有见过喝啤酒时会这么痛苦的人,但是我没有阻止他,而是看他慢慢地很痛苦地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