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与君同by时间在看
时间在看  发于:2025年1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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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男人,用最笨拙、最激烈的方式,将“护你周全”这四个字,刻进了骨血里。
可他依旧看不透他。那些隐秘的画像,药方的朱批,私下里的调查,以及那句含糊的“亏欠”……真相如同蒙着层层纱幔,影影绰绰,诱人靠近,却又危险重重。
天光渐亮,外间传来轻微的响动,是下人开始准备洗漱用物和早膳。
陆玄之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正准备起身,手腕却忽然被一只滚烫的手抓住!
他心头一跳,低头看去,齐萧衍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眼睛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了平日的冷厉,只剩下重伤后的虚弱和一种……近乎脆弱的神情。
“你……一直在这里?”齐萧衍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握着陆玄之手腕的力道却不容挣脱。
陆玄之没有躲闪,任由他抓着,淡淡“嗯”了一声。
齐萧衍盯着他看了片刻,眸中似乎有情绪翻涌,最终却只是低声道:“多谢。”
这句道谢,让陆玄之心中那点刚升起的异样感又沉了下去。他抽回手,站起身,语气恢复了平日的疏离:“孙大夫交代你需要静养,我去让人把早膳和药送来。”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内室,没有看到身后齐萧衍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和更深沉的晦暗。
齐萧衍的伤势需要卧床休养,朝中事务暂时交由副手处理。皇帝听闻他遇刺受伤,派了御医前来诊视,并下令严查凶手,但京兆尹和刑部查了几天,只抓到几个无关紧要的小喽啰,线索再次中断。
陆玄之知道,这背后之人能量极大,且藏得极深。
接下来的日子,齐府似乎又回到了某种“平静”。只是这次,角色发生了调换。换作陆玄之每日会去书房内室“探望”齐萧衍,过问他的伤势和用药,虽然态度依旧不算热络,但比起从前的针锋相对,已是天壤之别。
齐萧衍似乎很享受这种转变,哪怕陆玄之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旁边看他喝药,他紧蹙的眉头都会舒展几分。有时他会借口伤口疼痛,让陆玄之帮他递水、拿书,甚至……喂药。
第一次被要求喂药时,陆玄之拿着药碗的手僵了僵,看着齐萧衍那理直气壮、甚至带着点无赖意味的眼神,最终还是舀起一勺,吹凉了,递到他唇边。
齐萧衍顺从地喝下,目光却始终焦着在陆玄之脸上,那眼神太过专注,带着毫不掩饰的炽热,让陆玄之耳根微微发烫,只能强作镇定,一勺一勺地将药喂完,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齐萧衍靠在床头,低低地笑了起来,牵动了背后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眼底的笑意却更深了。
这种微妙的变化,府中下人自然也察觉到了。投向陆玄之的目光,从最初的审视、疏离,渐渐多了几分真正的恭敬。管家甚至主动来请示府中一些不大不小的事务,俨然已将他视作另一位主人。
陆玄之没有推拒,他借着处理这些庶务的机会,不动声色地了解着齐府的人员构成、往来关系,甚至……尝试接触齐萧衍麾下的一些边缘势力。他需要建立自己的信息渠道,不能永远依靠齐萧衍那真假难辨的“庇护”。
这日,陆玄之正在核对府中采买的账目,周平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道:“将军,您让留意的那两个人,有消息了。”
陆玄之精神一振,放下账本:“说。”
“弩营校尉张嵩,三个月前因‘旧伤复发’,已请辞返乡,籍贯荆州。属下派人去他老家查过,邻舍说并未见他回去,家人也于月前搬走,不知所踪。”
陆玄之眼神一冷:“另一个呢?”
“辎重督运王睿,仍在京中,但行事异常低调,几乎足不出户。不过,属下发现,他每隔几日,便会去城西的‘醉仙楼’饮酒,每次都是独自一人,在固定的雅间。”
醉仙楼……那是京城有名的销金窟,也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
“知道了。”陆玄之沉吟片刻,“继续盯着王睿,小心些,别打草惊蛇。”
周平退下后,陆玄之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开始凋零的秋色,心中念头飞转。张嵩失踪,王睿行为诡异,这两个名字出现在齐萧衍的密查名单上,绝非偶然。王睿,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他需要亲自去见见这个王睿。
然而,没等陆玄之找到合适的机会出门,一个不速之客登门了。
来的是瑞王赵珩。
他打着探病的旗号,带了不少珍贵药材,笑容可掬,言辞恳切。
齐萧衍不得不在书房外间见他,陆玄之作为“家眷”,自然陪同在侧。
“齐王爷伤势如何?可好些了?”赵珩关切地问道,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坐在一旁的陆玄之,“那日街头刺客实在猖狂,竟敢对王爷下手,父皇震怒,已责令京兆尹限期破案。”
齐萧衍靠在软枕上,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语气却恢复了往日的沉稳:“有劳瑞王殿下挂心,已无大碍。区区毛贼,不足挂齿。”
“王爷此言差矣。”赵珩摇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光天化日,京城重地,刺杀当朝亲王与将军,这岂是毛贼所为?依小王看,背后定有惊天阴谋!王爷与陆将军还需多加小心才是。”
他话锋一转,看向陆玄之:“说起来,陆将军那日遇袭,可曾受伤?听闻将军旧伤未愈,若是再有闪失,岂不令人痛心?”
陆玄之微微颔首:“多谢王爷关心,在下无事。”
赵珩笑了笑,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说道:“对了,前几日本王偶遇一位方外之人,擅医术,尤精于内伤调养。听闻陆将军伤势缠绵,本王便多问了几句。那人言道,心脉之伤,若辅以‘玄冰草’入药,或有意想不到的奇效。只是此物生长于极北苦寒之地,颇为难得。”
玄冰草?陆玄之心中一动,李大夫也曾提过几味至阳至刚的药材,或许能克制他体内的阴寒真气,其中似乎就包括这“玄冰草”。瑞王此言,是巧合?还是意有所指?
他不动声色地道:“王爷费心,在下伤势已无大碍,不敢劳烦。”
齐萧衍也淡淡道:“内子的伤,自有孙大夫调理,不劳殿下费心。”
赵珩也不在意,哈哈一笑:“是本王多事了。只是希望王爷与将军能早日康复,为我朝再立新功。”他又坐了片刻,说了些无关痛痒的闲话,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赵珩,书房内的气氛有些凝滞。
“他今日前来,绝非探病那么简单。”陆玄之开口道。
齐萧衍冷哼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他提及‘玄冰草’,是想引你注意。此物确实对某些阴寒内伤有奇效,但生长之地险峻,采摘极难,他手中若有,绝不会轻易透露。”
“他在试探?”陆玄之蹙眉,“试探我的伤势虚实?还是试探你我之间的关系?”
“或许兼而有之。”齐萧衍目光深沉,“他背后之人,似乎对你的伤,格外‘关心’。”
陆玄之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当初查我受伤之时,可曾留意过‘玄冰草’这类可能克制异种真气的药物?”
齐萧衍眸光微闪,避开了他的视线:“略有耳闻,但此类药物可遇不可求,且真假难辨。”
他的回避,让陆玄之心中刚平复下去的疑云再次升起。齐萧衍到底隐瞒了多少?
几天后,齐萧衍的伤势稍有好转,可以下床缓慢行走。而边境传来急报,北狄几个部落联合,频繁骚扰边关,有小规模冲突发生,形势骤然紧张。
朝堂之上,主和派与主战派再次争执不休。齐萧衍虽在家养伤,但麾下将领和依附他的官员,仍需他暗中遥控指挥。书房再次变成了临时的指挥所,军报文书如雪片般飞来,幕僚将领频繁出入。
陆玄之冷眼旁观,看着齐萧衍即使带着伤,依旧运筹帷幄,冷静地调兵遣将,应对边关危局。这个男人,在战场上,依旧是那个令人忌惮的“阎罗”。
他也从往来文书中,大致了解了边境局势。北狄此次来势汹汹,选择的进攻路线和时机都颇为刁钻,像是……十分了解边境布防。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划过脑海!王睿!辎重督运王睿!他负责的,正是部分边境军需物资的调配和运输路线!他若与北狄勾结……
陆玄之再也坐不住了。他必须尽快见到王睿!
趁着齐萧衍忙于军务,无暇他顾的间隙,陆玄之带着周平,以去济世堂复诊为由,出了齐府。
马车行至半路,陆玄之对周平道:“不去济世堂,去醉仙楼。”
周平一愣:“将军,那里鱼龙混杂,您的安全……”
“无妨,你安排好人手,在暗处接应即可。”陆玄之语气坚决,“我要去见王睿。”
周平见他心意已决,只得应下,暗中吩咐护卫分散四周警戒。
醉仙楼一如既往的热闹喧嚣。陆玄之戴着帷帽,在周平的引导下,径直上了二楼,来到王睿常包的那个雅间外。
周平上前叩门,里面传来一个略显紧张的声音:“谁?”
“王大人,故人来访。”陆玄之压低声音道。
里面沉默了片刻,门被拉开一条缝,王睿那张肥胖而油腻的脸探了出来,看到门外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的陆玄之,以及他身后气息沉稳的周平,脸色瞬间变了变。
“你……你们是谁?我不认识你们!”他说着就要关门。
周平一把抵住门板,陆玄之顺势走了进去,反手关上门。
雅间内酒气熏天,王睿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们:“你们想干什么?我可是朝廷命官!”
陆玄之摘下帷帽,露出清俊冷冽的面容。
王睿看到他的脸,如同见了鬼一般,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陆……陆将军?!您……您怎么……”
“王大人似乎很怕见到我?”陆玄之在桌边坐下,目光如刀,直视着王睿。
“没……没有!”王睿冷汗涔涔,掏出手帕不停地擦着额角,“下官只是……只是意外……”
“意外我还活着?还是意外我会找到你?”陆玄之语气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王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陆将军明鉴!下官什么都不知道啊!那……那件事跟下官没关系!”
“哪件事?”陆玄之追问。
“就……就是……将军您中箭那件事……”王睿浑身发抖,“下官只是……只是按照上面的吩咐,调整了一下部分辎重运输的路线和时间,真的不知道他们会借此对您下手啊!”
“上面?哪个上面?”陆玄之身体前倾,目光锐利如鹰。
“是……是……”王睿眼神闪烁,似乎极其恐惧,不敢开口。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机械响动!
“小心!”周平反应极快,猛地扑向陆玄之!
一支短小的弩箭破窗而入,精准地射入了王睿的咽喉!
王睿眼睛瞪得滚圆,双手捂住不断涌出鲜血的脖子,发出“嗬嗬”的声响,难以置信地看着窗口方向,随即身体抽搐了几下,倒地气绝。
“有刺客!”周平护在陆玄之身前,警惕地看向窗口,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陆玄之看着地上王睿尚带余温的尸体,脸色铁青。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他就能问出幕后主使!
对方下手太快,太狠了!显然一直在监视着王睿,或者说,监视着所有可能暴露他们的人!
“将军,此地不宜久留!”周平急声道。
陆玄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迅速在王睿身上搜查了一遍,除了一些银票和零碎杂物,并无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走!”他重新戴好帷帽,在周平的护卫下,迅速离开了醉仙楼。
回到齐府,已是傍晚。
刚踏入书房院落,便感觉到一股低气压。齐萧衍脸色阴沉地坐在外间,孙大夫正战战兢兢地在一旁说着什么。
看到陆玄之进来,齐萧衍挥退了孙大夫,目光冷冷地扫过他和周平:“去哪儿了?”
陆玄之心中正因王睿之死而烦闷,见他语气不善,也冷下了脸:“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齐萧衍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过大牵动了伤口,脸色白了一分,眼神却更加骇人,“走去醉仙楼?去见王睿?!陆玄之,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他果然知道了!陆玄之并不意外,这齐府上下,恐怕没什么能瞒过他。
“我在查害我之人。”陆玄之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难道齐将军要我坐以待毙?”
“查?你怎么查?!单枪匹马去闯龙潭虎穴?!”齐萧衍声音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后怕,“你可知那醉仙楼是什么地方?可知王睿身边有多少眼线?若非我的人暗中清理了外围的钉子,你以为你能这么轻易脱身?!”
陆玄之一怔,原来他早已派人暗中保护……但随即,一股被监视、被操控的怒火涌上心头。
“所以,我的一切行动,都在齐将军的掌控之中?”他语气讥诮,“那我是不是该感激将军的‘庇护’?”
“我不是要掌控你!”齐萧衍几步走到他面前,因为激动,呼吸有些急促,“我是怕你出事!王睿只是一枚棋子,你动了他,只会打草惊蛇,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你为何不肯信我?为何一定要独自涉险?!”
“信你?”陆玄之看着他那双盛满怒火和某种痛楚的眼睛,连日来积压的疑虑、试探、还有方才功亏一篑的挫败感,在此刻轰然爆发,“你让我如何信你?齐萧衍!你告诉我,你私下调查我的伤势,收集我的画像,在我药方上批注,却从不告诉我真相!你明明早就怀疑那场战役有鬼,查到张嵩、王睿,却将我蒙在鼓里!你口口声声说护我周全,却用药物、用禁足、用所谓的安全将我困在这方寸之地!你让我信你什么?!信你这莫名其妙、令人窒息的‘保护’吗?!”
他一口气吼完,胸口因激动而剧烈起伏,旧伤处传来隐隐刺痛,眼前阵阵发黑。
齐萧衍被他连珠炮似的质问钉在原地,脸上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痛苦和……无力。
他看着陆玄之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和那双写满了不信任与愤怒的眼睛,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沙哑的、带着无尽疲惫的低语:
“原来……在你心里,我一直……如此不堪。”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后的伤口因这动作再次崩裂,殷红的血迹迅速渗透了白色的绷带,在他深色的常服上洇开一团刺目的暗色。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陆玄之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痛楚,有失望,还有一丝陆玄之看不懂的……绝望。
然后,他转过身,没有再看陆玄之一眼,一步一步,缓慢而僵硬地走回了内室,关上了门。
将那满室的狼藉、汹涌的情绪,以及怔在原地的陆玄之,彻底隔绝在外。
陆玄之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听着里面传来压抑的、仿佛受伤野兽般的沉闷咳嗽声,方才汹涌的怒火如同被一盆冰水浇熄,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和……一丝尖锐的刺痛。
他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可那些疑虑,那些隐瞒,难道不是真实存在的吗?
周平不知何时已悄然退下,书房外间只剩下他一人,还有那弥漫在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苦涩与僵冷。
窗外,秋风萧瑟,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坠落。
仿佛预示着,某些刚刚萌芽的东西,尚未见到天光,便已蒙上了寒霜。
裂痕,已生。

那扇门在陆玄之眼前关上,发出并不响亮却异常沉重的一声,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书房外间只剩下他一人,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药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从内室门缝里渗出的血腥气。齐萧衍最后那个眼神,那混合着痛楚、失望与绝望的眼神,如同冰锥,狠狠扎进陆玄之的心里,让他方才汹涌的怒火瞬间熄灭,只剩下一种空落落的冷。
他说得太重了吗?
可那些质问,字字句句,皆是他心中盘桓已久的疑团,如鲠在喉,不吐不快。齐萧衍的隐瞒,齐萧衍的掌控,齐萧衍那令人窒息的“保护”,难道不是事实?
然而,当他吼出“莫名其妙、令人窒息的‘保护’”时,齐萧衍眼中那瞬间碎裂的光芒,以及他踉跄后退、伤口崩裂却恍若未觉的模样,却让陆玄之的心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
内室里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像是怕被谁听见,又像是已经无力控制。每一声,都敲打在陆玄之紧绷的神经上。
他站在原地,进退维谷。骄傲让他无法立刻低头,可心底深处那丝不断滋生的、名为“担忧”的藤蔓,却紧紧缠绕着他。
最终,他还是迈开了脚步,却不是走向那扇紧闭的房门,而是转身,沉默地离开了书房院落。
他需要冷静,需要空间,去理清这团乱麻。
秋意渐浓,庭院中的花草开始显出颓败之势。陆玄之漫无目的地走着,冷风吹拂着他滚烫的面颊,却吹不散心头的烦闷。
周平无声无息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段恭敬的距离。
“王睿死了。”陆玄之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是,属下失职。”周平低头请罪。
“不关你的事。”陆玄之摆摆手,“对方下手太快,显然是灭口。”他停下脚步,看着池中几尾游弋的锦鲤,“齐将军……他早就知道王睿是弃子?”
周平犹豫了一下,道:“将军……王爷他,确实早已派人监视王睿多时。之所以按兵不动,是想放长线,钓出他背后更大的人物。王爷说……动一个王睿容易,但打草惊蛇,后患无穷。”
陆玄之沉默。所以,他今日的举动,确实是打乱了齐萧衍的计划?所以齐萧衍才会那般愤怒?
可齐萧衍为何从不与他明言?是觉得他不可信?还是……依旧将他看作需要被保护、不谙世事的“内宅之人”?
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让他无比挫败。
“他背后的伤……怎么样了?”陆玄之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孙大夫重新包扎过了,说是伤口崩裂,需得更加小心,否则极易感染发热。”周平答道,“王爷……心情似乎很不好,方才发了好大的火,摔了药碗。”
陆玄之的心又沉了沉。他了解齐萧衍,那人惯常冷硬,情绪极少外露,能让他失控到摔东西,可见自己那番话,是真的伤到他了。
“知道了。”陆玄之挥退了周平,独自一人在凉亭中坐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晚,寒意侵体。
晚膳时分,陆玄之没有去书房。下人将饭菜送到了他原先居住、如今已重新布置过的院落。菜肴精致,他却食不知味。
书房那边也没有任何动静,齐萧衍没有派人来叫他,甚至没有一句传话。
这种刻意的冷淡,比之前的争吵更让人难受。
夜里,陆玄之躺在熟悉的床榻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身下的被褥柔软,却似乎少了那股令人安心的、冷冽的松木气息。他习惯了夜间醒来时,能听到外间那人沉稳的呼吸,或是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如今这偌大的院落,只剩下他一人,寂静得让人心慌。
他想起齐萧衍为他挡箭时毫不犹豫的背影,想起他高烧昏迷时紧握着自己的手,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冷硬外表不符的笨拙温柔……
还有那些画像,那片干枯的枫叶,那句“因为我欠你的”……
或许,齐萧衍隐瞒真相,并非出于恶意,而是有更深的顾虑?或许他那令人窒息的保护,背后藏着的是自己尚未理解的苦衷?
纷乱的思绪如同缠在一起的线团,越理越乱。
接下来的几天,齐府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陆玄之没有再踏入书房院落,齐萧衍也未曾露面。两人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种泾渭分明、互不干涉的状态。
但府中的气氛却比那时更加凝滞。下人们行事更加小心翼翼,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生怕触怒了哪位主子。
陆玄之依旧每日出门,去济世堂,或是去京郊大营附近。他试图通过自己的渠道继续调查王睿和张嵩的线索,但王睿一死,线索似乎彻底断了。张嵩依旧下落不明,如同人间蒸发。
而边境的局势,愈发紧张。北狄的骚扰变成了小规模的攻城掠地,边关急报一日数封,语气越来越急。朝堂上,主和派的声音在某些势力的推波助澜下,竟然渐渐占据了上风,认为应派遣使者与北狄和谈,甚至可以适当让步,以换取边境安宁。
这日,陆玄之刚从外面回来,便听到书房院落方向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其中夹杂着齐萧衍压抑着怒火的低吼。
“……割地求和?简直是荒唐!此例一开,北狄狼子野心岂会满足?我边关将士的血岂不是白流了?!”
“王爷息怒!只是如今朝中议论纷纷,陛下似乎也有所动摇……且王爷您伤势未愈,边关群龙无首,实在不宜大动干戈啊!”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劝道。
“哼!本王便是只剩一口气,也绝不容许此等丧权辱国之议!”齐萧衍的声音带着咳嗽,却斩钉截铁。
陆玄之脚步顿住,站在月洞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的话语,眉头紧锁。割地求和?这绝非齐萧衍的风格,也绝非边境长治久安之道。看来,朝中的暗流,比想象中更加汹涌。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此刻进去,只怕会更加尴尬。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当天下半夜,陆玄之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公子!公子!不好了!”是周平焦急的声音。
陆玄之心中一凛,立刻披衣起身:“何事?”
周平推门而入,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难看:“王爷……王爷吐血了!”
陆玄之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来不及细想,甚至顾不上穿戴整齐,穿着寝衣便冲了出去,直奔书房院落!
书房内灯火通明,孙大夫和几个下人围在床前,人人脸上都带着惊慌。齐萧衍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如纸,唇边还残留着一抹刺眼的血迹,胸前衣襟上也沾染了斑斑点点的红。他闭着眼,眉头紧锁,呼吸微弱而急促,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怎么回事?!”陆玄之冲到床边,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碰触齐萧衍,却又僵在半空。
孙大夫连忙回道:“王爷方才批阅军报至深夜,情绪激动,又连声咳嗽,突然就……就吐了血!老夫诊脉,发现王爷急火攻心,加之旧伤未愈,气血逆行,这才……情况危急啊!”
急火攻心?是因为边境军情?还是因为……朝中的压力?亦或是……因为自己?
陆玄之看着齐萧衍毫无生气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几天前的争吵,齐萧衍那个绝望的眼神,此刻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将他淹没。
如果他真的……自己那些所谓的“疑虑”和“骄傲”,又算得了什么?
“救他!”陆玄之抓住孙大夫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将老人的骨头捏碎,“无论如何,救活他!”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有一丝……恳求。
孙大夫被他眼中的厉色吓到,连连点头:“老夫必定竭尽全力!只是王爷此番伤及心脉本源,需得用猛药,辅以内力疏导,或有一线生机!只是这内力疏导,极其耗费心神,且需至阳至刚之内力,与王爷同源者为佳,府中……”
“我来。”陆玄之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破釜沉舟的意味。
“公子!不可!”周平急声道,“您旧伤未愈,强行运功,恐有性命之忧!”
“我说,我来。”陆玄之看也没看周平,目光始终锁在齐萧衍脸上,“告诉我该怎么做。”
孙大夫看着他坚定的神色,又看了看床上命悬一线的齐萧衍,一咬牙:“也罢!请公子以掌心抵住王爷后心灵台穴,将内力缓缓渡入,切记,务必温和,引导王爷自身内力归位,万不可急躁!”
陆玄之不再多言,脱鞋上床,盘膝坐在齐萧衍身后。他深吸一口气,忽略掉自己胸口因紧张而泛起的隐痛,将掌心缓缓贴上齐萧衍后心。
触手一片冰凉,还带着湿冷的冷汗。
他闭上眼,努力调动起自己那因心脉受损而滞涩微弱的内息。一股微弱的气流自他丹田升起,艰难地流过受损的经脉,汇聚于掌心,再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渡入齐萧衍体内。
这个过程极其痛苦。他自身心脉如同被无数细针穿刺,每输送一分内力,脸色就苍白一分,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但他咬紧牙关,凭借着一股惊人的意志力,强行支撑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天色由浓黑转为灰白。
陆玄之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全靠意志支撑。但他渡入齐萧衍体内的内力,始终保持着那份难得的温和与稳定。
终于,在天光彻底放亮之时,他感觉到齐萧衍体内那原本混乱溃散的内力,似乎被引导着,开始缓慢地、艰难地自行运转起来!
而齐萧衍微弱的呼吸,也似乎变得稍微有力了一些。
“成了!”孙大夫一直紧张地观察着,此刻终于松了口气,连忙上前再次诊脉,脸上露出一丝喜色,“王爷脉象虽仍虚弱,但已趋于平稳!性命暂时无碍了!”
陆玄之闻言,一直紧绷的心神骤然松懈,那强提着的内力瞬间溃散,胸口剧痛袭来,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上!
他猛地侧过头,一口鲜血喷在了地上,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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