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萧衍背后箭伤未愈,长时间保持坐姿,伤口与坚硬的车壁摩擦,绷带下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剧痛如同附骨之疽,时刻啃噬着他的神经。但他脸上看不出分毫,依旧冷静地批阅着沿途送来的军报,与幕僚分析局势,只有在无人注意的间隙,才会极快地蹙一下眉,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陆玄之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心脉处的阴寒真气虽被齐萧衍的内力暂时压制,但长途跋涉的劳顿和马车颠簸,依旧让他胸口时常闷痛,气息不稳。他大多时间都闭目调息,尽量减少活动,苍白的脸色在昏暗的车厢内,显得愈发透明。
两人同处一车,却默契地维持着一种沉默。并非疏离,而是一种在极端环境下,对彼此伤势心照不宣的体谅与保全。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便能知晓对方的需要。
齐萧衍会在陆玄之气息明显紊乱时,不动声色地将水囊递过去;陆玄之则会在齐萧衍因颠簸而身体微僵时,将软垫默默推到他身后。
这细微的互动,落在偶尔进来禀报军情的周平眼中,让他这个粗豪的汉子,心底也不由生出几分感慨。这两位主子之间的关系,似乎与离京时又有些不同了。少了几分剑拔弩张,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羁绊与……温情?
这日黄昏,大军在一处背风的山谷扎营。
齐萧衍被几名将领请去中军大帐议事,陆玄之则留在马车附近活动筋骨。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映在荒芜的土地上,显得有些孤寂。
他试着缓缓舞动“惊鸿”剑,依旧是那套最基础的养气剑诀,动作缓慢而凝滞。几式下来,便已气息微喘,胸口熟悉的抽痛再次袭来。他不得不停下,以剑拄地,微微喘息,看着天边那轮逐渐沉下的血色残阳,眉头紧锁。
照这个速度,即便赶到玉门关,他这副身子,又能发挥几成战力?先锋之责,绝非儿戏。
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齐萧衍不知何时已回来,站在他身后数步之遥,目光落在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上。
陆玄之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总要好过坐以待毙。”
齐萧衍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一同望向那轮残阳。“我已传令下去,明日开始,每日拔营时间推迟半个时辰。你……多休息。”
这已是他在不贻误军机的前提下,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陆玄之侧头看他,夕阳勾勒着齐萧衍冷硬的侧脸轮廓,那眉宇间的疲惫和隐忍无法完全掩饰。“你的伤呢?”他问。
齐萧衍扯了扯嘴角:“死不了。”
两人沉默下来,暮色如同巨大的羽翼,缓缓合拢,将山谷与营地笼罩其中。远处传来士兵们埋锅造饭的嘈杂声,夹杂着战马的嘶鸣,充满了行伍生活的粗粝气息。
“还记得碎云渊吗?”齐萧衍忽然问道。
陆玄之眸光微动。那个他们唯一一次并肩,却又因争功而险些内讧的地方。
“那时若知今日……”齐萧衍的声音很轻,消散在晚风里,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但陆玄之似乎听懂了。若知今日会如此携手并肩,生死相托,当初是否还会那般执着于一时之功,意气相争?
历史没有如果。但或许,正是那些过往的裂痕与遗憾,才让此刻的并肩,显得格外珍贵。
“报——!”一名斥候疾驰而来,滚鞍下马,声音急促,“元帅!先锋探马在五十里外发现小股北狄游骑!已被击溃,但据此推断,北狄主力斥候活动范围已南扩至我军一日行程内!”
齐萧衍眼神瞬间锐利如刀:“传令各部,加强警戒,明哨暗哨增加一倍!游骑兵前出三十里,交替侦查!”
肃杀的气氛,瞬间取代了短暂的静谧。
接下来的路程,明显紧张起来。斥候往来频繁,军报上的消息也越来越不容乐观。玉门关外围据点已尽数丢失,关城被北狄五万主力日夜猛攻,伤亡惨重,城防多处破损,已是岌岌可危。
而北狄人的战术,似乎也与以往不同。他们不再一味强攻,而是采取了围点打援、骚扰粮道等多种手段,显得……更有章法,更像是有高人在背后指挥。
“不像兀朮的风格。”齐萧衍看着舆图,手指点在北狄主帅兀朮的名字上,“此人勇猛有余,智谋不足。此番用兵,刁钻狠辣,倒像是……很了解我们的布防和习惯。”
陆玄之站在他身侧,目光同样凝重:“内奸未除。”
两人心中都笼罩着一层阴霾。那个隐藏在朝中、与北狄勾结的势力,显然并未因他们离京而停止动作,反而将手伸得更长了。
这日夜里,大军在一片地势较高的草甸扎营。夜风寒凉,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中军大帐内,齐萧衍刚与将领们议完事,正准备歇息,胸口突然一阵烦恶,背后伤口也传来一阵剧烈的、带着灼热感的疼痛。他闷哼一声,扶住案几,额角瞬间布满冷汗。
“王爷!”亲卫惊呼。
“无事……”齐萧衍咬牙摆手,但脸色却迅速灰败下去,身体晃了晃。
一直守在帐外不远处的陆玄之听到动静,立刻掀帘而入,见状脸色一变,上前扶住他:“伤口感染了?”
触手一片滚烫!他在发烧!
齐萧衍想推开他,却已没什么力气,只能靠在他身上,低声道:“别声张……”
主帅重伤未愈,若再传出病倒的消息,于军心不利。
陆玄之如何不明白?他立刻对亲卫道:“去请孙大夫,就说我旧伤不适。另外,严守帐门,任何人不得打扰!”
孙大夫很快赶来,看到齐萧衍的情况,也是吓了一跳。拆开绷带,果然,背后的伤口因连日奔波和衣物摩擦,已然红肿溃烂,散发着不好的气味,引发了高热。
“必须立刻清理创口,重新上药,王爷这高热若是不退,恐有危险!”孙大夫急声道。
陆玄之二话不说,协助孙大夫将几乎陷入半昏迷的齐萧衍扶到榻上,帮他褪去上衣,露出那狰狞的、此刻更显恐怖的伤口。
清理腐肉,敷上烈性金疮药,整个过程,齐萧衍死死咬着牙,一声未吭,只有身体因剧痛而无法抑制的颤抖,泄露了他正承受着何等痛苦。
陆玄之紧紧握着他另一只冰凉的手,看着他汗湿的鬓角和紧蹙的眉头,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着。这个男人,总是这样,将所有重担和痛苦都一肩扛下。
好不容易处理完伤口,喂下退热消炎的汤药,齐萧衍终于沉沉睡去,但高热依旧未退。
孙大夫忧心忡忡:“王爷伤势反复,身体亏空得厉害,这高热若是天亮前退不下去……”
“他会退的。”陆玄之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下去休息吧,这里我看着。”
孙大夫看着他沉静的面容,叹了口气,躬身退下。
帐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跳跃的烛火和齐萧衍沉重而滚烫的呼吸。
陆玄之打来冷水,用布巾浸湿,一遍遍地敷在齐萧衍的额头、脖颈,为他物理降温。动作细致而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夜深了,帐外风声呼啸,偶尔传来巡夜士兵整齐的脚步声。
齐萧衍在高热中似乎陷入了梦魇,眉头紧锁,嘴唇干裂开细小的口子,无意识地呓语着。
“……玄之……快走……”
“……落鹰涧……小心……”
“……对不起……”
断断续续的词语,拼凑出他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与愧疚。
陆玄之擦拭他额角的手微微一顿。他看着齐萧衍即使在昏迷中依旧写满痛苦与担忧的脸,心中那片冰封的角落,终于彻底软化。
他俯下身,用指尖极轻地拂开他额前汗湿的发丝,低声回应,仿佛在安抚一个不安的孩子:
“没事了。”
“都过去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或许是这声音起到了作用,或许是药物终于起效,后半夜,齐萧衍的体温终于开始缓缓下降,呼吸也变得平稳了一些。
陆玄之松了口气,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他就这样坐在榻边的脚凳上,靠着床沿,握着齐萧衍那只依旧有些冰凉的手,闭上了眼睛。
他太累了,心脉的旧伤也在叫嚣着抗议,几乎是瞬间,他便沉入了睡眠。
因此,他并未察觉,在他睡着后不久,榻上的齐萧衍缓缓睁开了眼睛。
高烧退去,带来的是身体的极度虚弱和意识的清明。齐萧衍第一感觉到的,是手心里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他微微侧头,便看到了靠在自己床边,已然睡着的陆玄之。
烛光下,陆玄之的睡颜安静而疲惫,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青影,脸色依旧苍白,唇色浅淡,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清冷与倔强,似乎柔和了许多。
他就这样守了自己一夜?
齐萧衍的心,像是被浸泡在温水中,酸软得一塌糊涂。他动了动被握住的手指,想要抽出来,免得惊扰了他。
然而,他刚一动,陆玄之便像是被惊动了,长睫颤了颤,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对上他清醒的目光。
“你醒了?”陆玄之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眼神还有些迷茫,但第一时间却是伸手探向他的额头,“烧退了?”
那自然的、带着关切的动作,让齐萧衍喉头一哽。
“嗯。”他哑声应道,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陆玄之,“你……守了一夜?”
陆玄之这才完全清醒过来,意识到两人此刻过于亲近的距离和依旧交握的手,耳根微热,迅速抽回手,站起身,恢复了平日的清冷神色:“孙大夫说你需要人看着。”
他转身去倒水,背影显得有些僵硬。
齐萧衍看着他的背影,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他没有戳破陆玄之的掩饰,只是觉得,这秋夜边关的寒意,似乎也被这帐内微妙的暖意驱散了不少。
“我们到哪儿了?”他问,声音依旧沙哑,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
陆玄之将水杯递给他,走到舆图前,指着上面一个点:“已过黑水河,再有三日,便可抵达玉门关外围。据最新军报,关城情况……很不好。”
齐萧衍就着他的手喝了水,目光落在舆图上,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传令下去,明日开始,全军轻装简行,提速前进!务必在两日内,赶到玉门关!”
当黎明的曙光再次照亮营寨,号角声呜咽响起,大军再次开拔。
齐萧衍坚持离开了马车,骑上了他的战马“乌云盖雪”。他脸色依旧不好,但脊背挺得笔直,玄甲猩披,在晨光中如同不可撼动的山岳。主帅的英姿,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陆玄之也骑着一匹白马,跟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两人一黑一白,一沉稳一清冽,并肩而行,成为了这支疾驰北上的钢铁洪流中最引人注目的风景。
越靠近玉门关,空气中的硝烟味便越浓,沿途开始出现逃难的百姓和溃散的零星士兵,带来更多关于关城惨状的消息。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行军速度更快。
终于在第三日黄昏,残阳如血之时,那座巍峨却已残破不堪的雄关,出现在了遥远的地平线上。
而与此同时,他们也看到了关城之下,那如同黑色潮水般密密麻麻、正在发动新一轮猛攻的北狄大军!震天的喊杀声和战鼓声,即使相隔甚远,也清晰地传来!
玉门关,已是危如累卵!
齐萧衍勒住战马,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着战场形势,脸色凝重如水。
陆玄之策马靠近他,低声道:“敌军攻势正猛,守军已是强弩之末。若要解围,必须立刻从侧翼发动突袭,打乱敌军阵脚!”
齐萧衍放下望远镜,看向陆玄之,目光深沉而复杂:“你的身体……”
“我可以。”陆玄之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坚定如铁,“给我三千轻骑,我绕到北狄左翼,趁其不备,突袭其中军!”
这是极其冒险的一招,也是目前最能快速扭转战局的方法。但作为先锋突入敌阵,无异于九死一生,尤其对于陆玄之现在的身体状况而言。
齐萧衍紧紧攥着缰绳,手背青筋暴起。他不想让他去,但他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也是陆玄之作为先锋的职责。
时间,不容他过多犹豫。
“……好。”齐萧衍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他深深地看着陆玄之,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我率主力从正面佯攻,吸引敌军注意。你……小心。”
最后两个字,重若千钧。
陆玄之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调转马头,对身后早已集结待命的三千轻骑扬起“惊鸿”剑:
“先锋营,随我——破敌!”
白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冲向那片血与火交织的战场。
齐萧衍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扬起的尘土中,猛地抽出佩剑,指向玉门关方向,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三军上空:
“全军听令!目标,玉门关!进攻——!”
黑色的洪流,紧随那抹白色的锋芒,向着最终的战场,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冲击!
边关的冷月,悄然升起,清辉洒落,映照着下方即将爆发的、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铁血鏖战。
也映照着,那两个在命运洪流中,再次并肩冲向生死未知前线的身影。
第11章 血铸
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只在天边留下一抹凄艳的血红,与玉门关下升腾的烽烟、飞溅的鲜血交织在一起,将这片土地染成触目惊心的颜色。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者的哀嚎声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声浪,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北狄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疯狂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关墙。云梯架上,又被守军拼死推下;撞车轰鸣,每一次撞击都让古老的城墙剧烈颤抖,碎石簌簌落下。
关墙之上,守军早已疲惫不堪,甲胄破损,血污满身,许多人只是凭借着一股不屈的意志在勉强支撑。箭矢早已耗尽,滚木礌石也所剩无几,战斗进入了最残酷、最原始的肉搏阶段。
“顶住!给老子顶住!”一个断了一只手臂的校尉,用剩下的手挥舞着卷刃的战刀,嘶声力竭地吼叫着,随即被数支长矛同时贯穿,壮烈殉国。
绝望的气氛,如同瘟疫般在守军中蔓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咚!咚!咚!”
低沉而雄浑的战鼓声,如同闷雷,自关南方向滚滚而来!紧接着,是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
一面巨大的、绣着“齐”字的玄色帅旗,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澎湃,以无可阻挡之势,向着北狄大军的后侧席卷而来!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
“齐王爷来了!是齐王爷的援军到了!”
关墙之上,瞬间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震天的欢呼!原本濒临崩溃的士气,如同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再次燃烧起来!
“弟兄们!援军到了!杀光这些狄狗!为死去的弟兄报仇!”残存的将领们红着眼睛,发出了反攻的怒吼!
齐萧衍一马当先,玄甲猩披在晚风中猎猎作响,尽管脸色因伤势和高热初褪而显得异常苍白,但他手中的长剑却稳如磐石,眼神冷冽如万载寒冰,所过之处,北狄士兵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纷纷倒下!他就像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刃,狠狠楔入了北狄大军的阵型!
主帅的勇猛,极大地激励了身后的将士。十万生力军如同虎入羊群,瞬间将攻城的北狄军队冲得七零八落!
然而,北狄主帅兀朮也非庸才,他虽惊不乱,立刻分兵抵挡,试图稳住阵脚。战局陷入了短暂的胶着。
就在兀朮调动兵力,全力应对正面齐萧衍主力的猛攻时——
北狄大军的左翼侧后方,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混乱!
一支白色的骑兵,如同幽灵般,从一片崎岖的山地后猛地杀出!人数不多,仅有三千,但速度极快,攻势极猛!为首一将,白袍银甲,手持“惊鸿”长剑,剑光过处,血雨纷飞,竟无一人是他一合之将!
正是陆玄之和他率领的三千轻骑!
他们利用地形掩护,迂回穿插,精准地抓住了北狄大军因应对正面攻击而露出的破绽,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插敌军相对薄弱且毫无防备的左翼肋部!
“是陆字旗!是玉面将军陆玄之!”有认识那面旗帜和那抹身影的北狄老兵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陆玄之的威名,在北狄军中同样响亮!更何况他此刻出现的时机和位置,太过刁钻,太过致命!
三千轻骑,在陆玄之的带领下,化作一股毁灭性的旋风,毫不恋战,目标明确——直扑北狄中军帅旗所在!
“拦住他!快拦住他!”兀朮又惊又怒,连连吼叫。他没想到齐萧衍的援军来得如此之快,更没想到会有一支奇兵如同天降,直接威胁到他的指挥中枢!
大批北狄精锐试图围堵,但陆玄之冲锋的势头太猛,剑法太过精妙狠辣,加上三千轻骑皆是百里挑一的悍卒,竟硬生生被他撕开了一道口子,距离中军帅旗越来越近!
陆玄之此刻心无旁骛,眼中只有那面猎猎作响的北狄狼旗和旗下那个穿着华丽铠甲的兀朮!胸口旧伤因剧烈的厮杀和奔腾而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喉头不断涌上腥甜,都被他强行咽下。他不能停,更不能倒!这是打破僵局,扭转战局的关键!
“保护元帅!”北狄亲卫队拼死上前,组成厚实的人墙。
陆玄之眼神一厉,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吃痛,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他借势从马背上腾空而起,手中“惊鸿”剑爆发出耀眼的光芒,人剑合一,化作一道璀璨的惊鸿,如同流星坠地,直刺兀朮!
这一剑,凝聚了他毕生所学,凝聚了他压抑多年的愤懑与不屈,更凝聚了他此刻决死的意志!
兀朮瞳孔骤缩,仓促间举起手中的狼牙棒格挡!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兀朮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大力量从狼牙棒上传来,虎口崩裂,胸口气血翻涌,竟被震得连连后退数步,一屁股坐倒在地!而他手中那根精铁打造的狼牙棒,竟被“惊鸿”剑硬生生斩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陆玄之落地,身形踉跄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一口鲜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喷了出来。方才那一剑,几乎抽空了他所有力气,也彻底牵动了心脉旧伤。
但他成功了!他逼退了兀朮,甚至险些将其斩杀!北狄中军一片大乱!
“保护元帅!”
北狄将领们惊慌失措地围拢过来。
而就在这时,正面战场,齐萧衍敏锐地抓住了北狄中军混乱这稍纵即逝的战机!
“敌军已乱!全军突击!杀——!”
他长剑前指,声音如同雷霆,响彻整个战场!
原本与北狄军队缠斗的梁军主力,见到敌方帅旗动摇,中军混乱,顿时士气大振,发出了排山倒海般的怒吼,发起了更加猛烈的总攻!
腹背受敌,主帅遇险,北狄军队的士气终于彻底崩溃了!
兵败如山倒!
无数北狄士兵开始丢盔弃甲,四散奔逃,再也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
“撤!快撤!”兀朮在被亲卫扶起后,看着兵败如山倒的场面,目眦欲裂,却也知道大势已去,只能不甘地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残存的北狄军队,如同退潮般,仓皇向着北方逃窜。梁军骑兵则在齐萧衍的指挥下,乘胜追击,扩大战果。
一场关乎国运的玉门关保卫战,终于在血与火的洗礼中,以梁军的惨胜告终。
当最后一名北狄士兵消失在夜幕笼罩的荒野中,玉门关内外,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劫后余生的守军与驰援而来的将士们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然而,在这场宏大的胜利背景下,却无人注意到,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一隅,那抹白色的身影,在用剑拄地,强撑着没有倒下后,终于眼前一黑,软软地向前栽去。
一直在混乱战场上搜寻他身影的齐萧衍,心脏几乎在这一刻停止跳动!他疯了一般策马冲了过去,甚至不顾自己背后崩裂的伤口,直接从马背上跃下,踉跄着扑到陆玄之身边,将那个失去意识、浑身浴血、轻得像一片羽毛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
“玄之!玄之!醒醒!”齐萧衍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他徒劳地擦拭着陆玄之唇边不断溢出的鲜血,触手一片冰凉。
孙大夫很快被周平连拖带拽地请了过来。看到陆玄之的情况,老大夫脸色剧变,立刻蹲下身诊脉。
“怎么样?!”齐萧衍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恐慌。
孙大夫眉头紧锁,脸色凝重得可怕:“陆将军……心脉旧伤彻底迸裂!加之力战脱力,气血逆冲……情况……极其危急!必须立刻施救,否则……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齐萧衍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紧紧抱着怀里冰冷的人,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卑微与恳求:“救他!孙大夫,求你……无论如何,救活他!”
“老夫必当尽力!只是此地条件简陋,需得立刻将将军送回关内静室!而且……需要至阳内力持续护住心脉,吊住他这口气!”孙大夫急声道。
“我来!”齐萧衍毫不犹豫,立刻将陆玄之打横抱起。尽管他自己也摇摇欲坠,背后鲜血早已浸透重甲,但他抱着陆玄之的手臂,却稳如磐石。
他无视周围所有惊愕、关切的目光,抱着陆玄之,一步一步,踏过满地的尸骸与血污,走向那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终于得以保全的雄关。
他的背影,在尸山血海的映衬下,显得无比挺拔,也无比……孤寂与决绝。
玉门关内,临时清理出来的一间静室里,烛火摇曳。
陆玄之毫无生气地躺在床榻上,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齐萧衍不顾孙大夫的劝阻,执意坐在床边,再次将掌心贴上陆玄之后心灵台穴,将自己那同样所剩无几的、至阳至刚的内力,源源不断地渡入对方体内。
他的脸色比陆玄之好不了多少,唇色淡金,冷汗浸透了鬓发,背后的伤口因这持续的内力输出而不断渗出鲜血,将身下的床褥染红了一大片。
“王爷!您不能再继续了!您自己的伤……”孙大夫看着齐萧衍那摇摇欲坠的样子,急得直跺脚。
“闭嘴!”齐萧衍低喝一声,眼神凶狠如濒死的野兽,“救他!本王……撑得住!”
他不能倒下,至少,在确定陆玄之脱离危险之前,绝不能倒下!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流逝。窗外,是打扫战场、救治伤兵的嘈杂声,是庆祝胜利的欢呼声,但这些,都与这间寂静的静室无关。
这里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陆玄之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以及齐萧衍因极度消耗而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陆玄之那如同蝶翼般脆弱的长睫,终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齐萧衍一直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玄之?”他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带着不敢置信的小心翼翼。
陆玄之的眼睫又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隙。视线模糊了很久,才逐渐聚焦,对上了齐萧衍那双布满血丝、写满了恐惧与期盼的眸子。
“……萧……衍……”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微若蚊蚋。
只是两个字,却让齐萧衍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那强提着的内力瞬间溃散,巨大的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身体一晃,直接向前栽倒,额头重重抵在陆玄之的枕边,失去了意识。
“快!看看王爷!”
静室内再次陷入一片混乱。
孙大夫手忙脚乱地检查齐萧衍的情况,又是施针,又是灌药。
陆玄之虚弱地看着旁边陷入昏迷的齐萧衍,看着他背后那一片刺目的血红,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与痛楚交织着涌上心头。
这个男人……总是这样。
他用尽全身力气,微微动了动手指,想要碰触一下齐萧衍,却最终因为力竭而再次陷入昏睡。
只是这一次,他的眉头不再紧锁,唇角似乎……带着一丝极淡、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安然。
当陆玄之再次醒来时,已是两天后的清晨。
阳光透过窗纸,温柔地洒满房间。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舒适的床榻上,身上的血污已被清理干净,换上了柔软的寝衣。胸口依旧闷痛,但那股濒死的窒息感已经消失,体内似乎有一股温和的暖流在缓缓滋养着受损的经脉。
他微微偏头,便看到齐萧衍趴在他的床边,睡着了。
齐萧衍换下了那身染血的玄甲,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深色中衣,依旧是趴着的姿势,显然背后的伤让他无法平躺。他睡得很沉,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面容憔悴,但紧蹙的眉头却舒展了许多。
他的一只手,还紧紧握着陆玄之放在身侧的手。
陆玄之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久久没有移开。那掌心传来的温度,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他没有抽回手,只是静静地看着齐萧衍沉睡的侧脸,看着阳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跳跃出细碎的光晕。
经历了一场生死鏖战,在鬼门关前徘徊了数次之后,许多东西,似乎都变得清晰和简单起来。
那些过往的猜忌、怨愤、不甘,在生死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这个男人,用他的方式,笨拙的、偏执的、甚至有些令人窒息的,却也是毫无保留的,将他护在了身后,一次次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