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铃声?响个不停。
及至最后,楚常欢浑身狼狈,不知被摄了多少。
连金铃上的红宝石都染了几滴白物,莫名?旖旎。
梁誉眷恋地注视着楚常欢,过了好半晌才用巾帕将?他?擦净,旋即吹熄油灯,搂着他?合眼入眠。
寅时初刻,天光未明,万籁俱寂。
梁誉醒来后,缓缓抽-出手臂,将?紧贴在胸膛的美人轻轻挪至一旁。
楚常欢皱了皱眉,不满地哼哼着,眨眼又挤进他?的怀里?了。
梁誉无奈叹息,掌心轻触他?的脸,柔声?道:“常欢,我要去会州了,野利良褀此人狡诈诡谲,我不敢有半分懈怠,需谨慎应对——过几日再?抽空回来陪你可好?”
楚常欢迷迷糊糊睁开?了眼,透过夜色瞧向枕边人。
少顷,他?往床内挪去,淡淡地道:“战事要紧,王爷莫要误了正事。我很乏,就不起身相送了,王爷慢走。”
解了瘾,他?又变成?这副淡漠的姿态。
梁誉心内不畅快,但目下又不是惩罚他?的时候,于是只得将?这笔账默默记下。
“时候尚早,你接着睡罢。”话毕,梁誉起床更衣,旋即匆忙离去。
他?走后,楚常欢反而无法入睡了,昨晚被金铃夹过的地方颇为不适,若是沾了衣料,则火辣辣地疼。
他?从屉盒里?翻出一盒药膏,涂抹之后方有所缓解,又辗转反侧了许久,直到天际露白,才沉沉睡去。
因?着这个回笼觉,导致他?去私塾晚了两刻,好在学生们都听话,乖乖温习,并未吵闹。
午间回府,顾明鹤已备好了饭菜羹汤,楚常欢瞥向满桌的菜肴,开?口道:“明鹤,你——”
“先吃饭,有什么话晚会儿再?说?。”顾明鹤拉着他?入座,旋即盛一碗芋蓉翡翠羹递与他?,“喝点羹汤罢,暖暖身子?。”
顿了顿,楚常欢接过汤碗,默默用膳。
偶尔不经意抬眼,竟见顾明鹤神色落寞地望着他?,眼底蓄了些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也?不知那?些动静有没有惊动顾明鹤,但顾明鹤是个聪明人,一定清楚昨天夜里?他?和梁誉做过什么事。
若在从前,楚常欢或许会为此胆寒,可今非昔比,他?与顾明鹤早已不是夫妻了,即便和旁人行了鱼水之欢,顾明鹤也?无权干涉。
楚常欢心不在焉地吃完了饭,旋即起身离席。
顾明鹤罕见地没有追上来,仍旧坐在桌前,神态如初。
昨晚的铃铛响了足足一个时辰,他?是习武之人,耳力选盛常人,自然将?那?些声?音全都听了进去。
顾明鹤心如刀绞,目眦尽裂,却又无可奈何。
从前,他?以?为凭借同心草就能把楚常欢套牢,所以?才会以?爱的名?义强占了他?,甚至肆无忌惮地做出一些伤害他?的事。
可如今看来,同心草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早在五年前,楚常欢就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梁誉。
相较之下,他?们的两载夫妻情分,仿佛是一场荒唐的梦。
每思及此,顾明鹤便痛不欲生。
他?闭了闭眼,竟自嘲般笑出声?来。
是夜,天降微雨。
河西久旱,此乃今春的第一场雨。
楚常欢把晚晚放在床头,更换了尿布后,便钻进被中,哄着孩子?入睡了。
正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异动,他?起床披上氅衣,打开?房门瞧了瞧。
“珰——珰——”
院中武器交戈声?乍现,刀光寒芒划破雨夜,莫名?森寒。
楚锦然等人俱被惊醒,纷纷走出房门一探究竟。
“欢欢!”顾明鹤握着佩剑疾步走来,把他?推进屋内,“把门窗锁好,莫要出来。”
楚常欢焦急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顾明鹤道:“约莫是天都王派了人来,恐对你不利。”
“天都王野利良褀?“楚常欢疑惑道,“他?为何派人对付我?”
顾明鹤的目光骤然变得阴翳起来:“因?为你是梁誉的王妃。”
楚常欢后背发凉,大惊失色,愣了愣,他?忽然拉住顾明鹤,恳求道:“明鹤,请务必保护好我爹,不可让他?们伤害他?。还有……还有我的孩子?……”
“别担心,梁誉留了很多暗卫,对付这群人足矣。”顾明鹤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宽慰道,“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屋外兵戎交锋, 杀声不断,连雨声亦变得躁动,淅沥沥地淋在青瓦之上。
楚常欢原想将?晚晚带在身边, 可院中?缠斗的身影太过肃杀, 他若此时现身,只会让己方的人?陷入僵局。
梁安身手不凡,姜芜似乎也会些拳脚,有他俩在,晚晚定会平安无事。
良久,打斗声渐止,顾明?鹤推门?而入,衣衫与发梢皆被雨水淋湿, 莫名狼狈。
“明?鹤!”楚常欢疾步走近,“那些人?走了吗?我爹和晚晚怎么样了?”
顾明?鹤道:“别担心?, 他们都没事。”
楚常欢暗松口?气,目光凝在他身上, 复又?道:“你有没有受伤?”
顾明?鹤眸光翕动,不答反问:“你在担心?我?”
楚常欢愣了愣,继而转身,没去看他。
顾明?鹤却不依不饶, 绕至近前, 握住他的手追问道, “欢欢,你心?里还有我, 对不对?”
“我担心?你,也担心?外面那些暗卫兄弟,此乃人?之常情?。”楚常欢抽出手, 淡漠地道,“人?命关?天,我又?非铁石心?肠,怎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顾明?鹤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心?口?胀痛难受。
须臾,顾明?鹤忽然拽住他的臂膀,目眶微红:“你这般对我,如?何不是铁石心?肠?”
楚常欢挣扎未果,便有些生气:“我的铁石心?肠,远比不上你对晚晚的狠。”
顾明?鹤绷紧了下颌线,眼眶愈发红润:“因为那个孩子,你此生都不肯原谅我了?”
“孽种”二字,被他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了。
楚常欢迎着他的目光,定定地道:“如?果当初在我产子之前,你没有给予承诺,兴许我不会怪你。可你既答应了我放他一条生路,却又?在我产子后做出抛弃幼子的事,教我如?何介怀?”
顾明?鹤呼吸滞涩,紧扣他手臂的指节在剧烈颤抖:“明?明?你爱的是我,你的夫君也是我,可你……”
却为别的男人?生了孩子,焉能不气?
缓和片刻,顾明?鹤闭了闭眼,哑声道,“欢欢,你杀了我罢。”
楚常欢蓦地一怔:“你、你说什么?”
顾明?鹤手里握着一把精铁宝剑,乃方才与天都王的人?交手时从房内取出的,上面依稀残余着些许血渍。
他把剑柄塞进?楚常欢手里:“杀了我,你体内的同心?草就能得解,以后不必再受情?-欲的折磨了,我也无需忍着苦痛,眼睁睁看着你们恩爱如?夫妻。”
“你疯了!”楚常欢不由分说地扔掉佩剑。
顾明?鹤苦涩道:“十几年的情?分,竟敌不过贡院前的惊鸿一瞥,就算疯了,也在情?理之中?。”
楚常欢后退两步,对他道:“明?鹤,你回屋歇息罢,今晚……就当是我欠你一份情?。”
“我们之间已生疏至此了么?”顾明?鹤自嘲一笑,“也罢,今晚这份情?,我会讨回来的。”
闹剧过后,一切又?重归宁静,雨夜依旧清寒。
楚常欢去乳娘房中?瞧了孩子一眼,索幸孩子无恙,旋即被楚锦然叫去屋内问了话:“今夜之事,你可知其因?”
楚常欢道:“明?鹤说,这些人?是天都王所派,大抵是因我而来。”
“因你?”楚锦然蹙眉,略一思?索,忽而道,“难不成与会州之战有关??”微顿几息,惊诧道,“莫非野利良祺想利用你来威胁梁王退兵?”
楚常欢的想法与父亲不谋而合,听说野利良祺阴险狡诈,若是被他盯上,恐怕不会有好果子吃。
“天都王知晓梁誉有个王妃,却不清楚当初他迎娶入府的是个男人?。”楚常欢道,“只盼着天都王查不到我身上来,如?此,您和晚晚才能安然无恙。”
更何况,梁誉是个识大体的人?,断不会为了一己私欲置江山社稷于不顾,抓走他,天都王讨不到便宜,兴许会恼羞成怒,杀了他也未可知。
楚锦然正色道:“近来世道不太平,你就别往私塾跑了,待在家里最为稳妥。”
楚常欢道:“可是爹,您的身子——”
“我日日服药,已经?大好。”楚锦然笑说道,“你安心?照顾孩子,旁的事,就别去记挂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梁誉的暗卫受伤惨重,天都王派来的人?亦没捞着半分便宜。
翌日,楚常欢给小童一锭银两,吩咐他前去药房买些内服外用的药材回来,又?让梁安把这些药分发给受伤的暗卫。
至晌午,天空依旧飘着细雨,气温寒凉,仿若初冬。
暖厅的地龙烧得极旺,球球盘着尾巴睡在胡榻上,任由一旁的孩子揪扯它油亮赤红的茸毛。
楚锦然去了私塾,这会儿便由姜芜在陪孩子,楚常欢拌了一碗热腾腾的胚芽米糊,里面添了两勺无盐肉酱。
他舀一勺浓稠的米糊,吹至温热,转而喂给晚晚,饥饿的孩子大口?大口?地吃,不出片刻碗内的食物?就已见底。
姜芜笑说道:“世子长大了,胃口?也越发充实?。”
楚常欢替孩子擦净嘴角,又喂他喝了几勺温水:“晚晚早产,能平安长大已是不易,我只盼他无病无灾,康健安乐。”
姜芜道:“王妃心善,世子定有福报。”
晚晚吃饱喝足,挪了挪身子,咕咚一下扑在球球的肚皮上,球球好脾气地摆了摆尾,由始至终都未睁眼,似在熟睡。
姜芜抚摸着狐狸,柔声道:“当初王妃离开后,球球有好几日不肯进?食,整天趴在床头等?王妃回来,瘦得皮包骨,连毛发也掉落了不少。”
去岁梁誉出使临潢府时,也曾说过球球的事。
楚常欢垂眸看向赤狐,心?底格外地暖。
少顷,姜芜又?道:“王爷也是。”
楚常欢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由愣了愣:“王爷怎么了?”
姜芜道:“为了从临潢府带回王妃,王爷不惜以河西之危为由,往京城发出几道急信,恳请陛下降旨,向盟国北狄借兵增援。
“河西之固,关?乎中?原的存亡,陛下不敢大意,便命王爷出使北狄。王爷踌躇满志,以为能顺利带回王妃,可最后回到兰州的,只有他一人?。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王爷几乎是彻夜难眠,即使白日在军营里,也时常对着王妃的东西发呆。
“有一次,王爷吃醉了酒,竟只身冲进?狼群,赤手空拳打死了七八只成狼。王爷虽骁勇,但草原上的野狼以凶残闻名,一通发泄下来,王爷的左臂也被狼咬伤了。
“后来大夫为其包扎时,王爷发了好大的脾气,嘴里不断嚷着,当年为何要那么执拗。”
那颗麻木的心?,在听见这番话后,竟莫名泛着疼。
楚常欢看向姜芜,淡淡地道:“这些话,是王爷教你的?”
姜芜连连摇头:“奴婢虽是王爷的下属,但对王妃从来都是真?心?以待。”
楚常欢道:“难道你忘了,他曾用脚镣把我囚住,让我难以逃脱。”
姜芜眼眶一酸,有什么滚热的东西快要溢了出来。
楚常欢轻叹一声,道,“你是个好姑娘,不必为了他人?之事感怀于心?。我和王爷之间,注定不会有结果。”
红尘纵有千般味,一入红尘半世哀。
陈观主卜的卦当真?是灵验至极。
梁誉并非他的良人?,顾明?鹤也不是。
他的红尘,从来都身不由己。
无论如?何纠缠,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自从昨晚一事后,顾明?鹤便鲜少出现在楚常欢眼前,他仍会为楚常欢做些吃食,却不像此前那般殷切了。
他不喜梁誉的孩子,更不喜楚常欢疼爱那个孩子,他能做的,便是眼不见为净。
又?过了两日,天气总算放晴。
春雨之后,沙尘消退,碧空白云重现。
趁着朗晴天,姜芜把宅子里的所有被褥都铺在院中?暴晒,一并将?楚锦然栽植的花草也修剪了一番。
这个时节,若在汴京,恐怕已经?能吃上时鲜的樱桃了,但西北气候苦寒,上个月还在下雪,如?今正逢桃李开花,春色迟来。
眼下已是三月下旬,过了谷雨,天气越发暖和。
入了夜,弦月高悬,月色皎白,透过窗洞纸零零碎碎地投进?屋内,平添几许寂寥。
楚常欢今夜睡得早,晒过太阳的被褥格外舒坦,软乎暖和,催人?入眠。
迷迷糊糊间,他做了个梦,梦里的梁誉格外凶悍,挥拳揍向野狼,毫不手软。
可渐渐的,本该打狼的人?,竟不知何时与顾明?鹤交起手来了,两人?打得不可开交,他急忙劝解,反而使他们打得更厉害了些。
倏地,楚常欢自梦里醒来,双目凝向漆黑的帐顶,发着呆。
正这时,他惊觉床前坐了个人?。
屋内幽暗,并未掌灯,饶是借着微薄月色,也难看清此人?的面貌。
他开口?道:“王爷,你何时回来的?”
同心?草尚未完全积瘾,无需纾解,论理,梁誉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
出乎意料的,那人?没有回答,仍笔挺挺地坐着。
楚常欢愣了愣,旋即又?道:“明?鹤,是你吗?”
那人?仍旧不答。
醒来已久,楚常欢逐渐适应了黑暗,能从幽光中?看出此人?的面部轮廓。
——是一张长了胡须的方脸!
梁誉和顾明?鹤俱是清秀俊朗的长相,但此人?不是!
楚常欢心?口?一紧,顿觉后背发凉。
他的房间,不知何时进?了个陌生人?!
楚常欢惊骇不已,忙出声呼救:“明?——”
然而还未来得及呼出顾明?鹤的名字,那人?就捂住了他的嘴。
而后一记手刀劈在他的颈侧,登时教他失去了知觉,昏睡过去。
明月皎洁, 夜色清寒,风沙与马蹄疾踏声在耳畔呼啸。
楚常欢于颠簸中缓缓睁开了眼,脖子?酸麻不已, 尤带几分疼痛的?余韵。
他试着动了动身子?, 适才发现自己被人放在了马背上,双手绑缚在后?腰,连嘴也被布条封住了,无法出声。
烈马疾驰,四周广袤无垠,借着月色打量了一番,此处应是一片绿植稀疏的?荒漠。
西北的?日?出要比中原迟上一个多时?辰,头顶的?弦月悄然西沉, 估摸着目下已近辰初。
楚常欢暗自盘算,从他被人打晕到现在, 竟过去?两三个时?辰了!
这匹马的?脚力之快,远非普通战马能及, 他的?腹部紧贴马背,颠得五脏六腑都快散架了,几近呕吐。
而在他们身后?,还紧跟了一队人马, 借由月色瞧去?, 皆是胡人装扮。
若没猜错, 这些人极有可能是天都王野利良祺的?部下。
几天前,他们来了一场突袭, 导致梁誉的?暗卫受伤严重,原以为野利良祺不会再派人来,没想到……
如此看来, 那晚不过是一探虚实,今夜才是有备而来。
察觉到他已转醒,驭马之人用蹩脚的?汉话问道:“梁王妃,您醒了?”
楚常欢口不能语,便未回应。
那人问了这么一句就没再多言,一扬马鞭,急促往前行去?。
这队人马在荒漠中疾驰,及至日?出时?分,方驶入一座城郭。
西北的?建筑多以夯土为主,此处也不例外。
然而相较兰州和天祥镇而言,这里的?百姓毫无疑问是血脉纯正的?胡人,男子?头戴毡帽、着圆领长袍、腰间挂着袱带,垂绅及地;女子?则戴着尖圆领金冠,插花簪,着左右开褉的?窄袖长袍,袍内搭有百褶裙,裙侧垂绶,脚穿翘尖履。
若家境贫苦者,则以短袄短褥为主。
这一路太过颠簸,楚常欢快搭进了半条命,只?来得及往街道上匆匆一瞥,便浑浑噩噩地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正午。
他躺在一张铺有兽皮的?胡榻上,屋内陈设简陋,墙壁悬挂着一张长弓,以及几颗象征狩猎成?果?的?干枯兽头。
楚常欢暗自打量了一番,旋即起身下床,穿了鞋行至门口。
刚打开房门,就被两名持刀护卫拦住了去?路。
这些人长得凶神恶煞,身材魁梧高大,一看便知是不好相与的?。
他悻悻地退回屋内,转而推开窗叶,又?与院中当值的?侍卫目光相撞。
都说蛮夷凶残,嗜杀成?性?,楚常欢不敢轻举妄动,只?好静坐屋内,等侯天都王来见他。
约莫半柱香后?,一名长有络腮胡的?中年男子?来到此处,对他行礼后?,用一口流利的?汉话道:“天都王召见,烦请梁王妃随在下一同前往。”
楚常欢没有回拒的?余地,遂与此人同去?。
从天祥镇来到此处不过几个时?辰的?路途,应该离会州不远,这儿或许是天都王退兵后?的?扎营地。
楚常欢一面随行,一面打量四周,这座宅子?随处可见守卫巡值,就连平整的?夯土屋顶亦驻有弓箭手,守备极其森严。
梁誉和顾明鹤知道他失踪后?,定会前来救援,只?怕这般严密的?防守,于他们不利。
绕过了两条游廊,那名络腮胡男子?领着楚常欢行至一间铺有羊绒地毡、陈设同样简陋的?房舍,与他那处住所不同的?是,这间房子?里多了一张围屏,以及几盏璀璨夺目的?琉璃灯。
迈进门槛后?,与他同行的?男人就退将出去?了,一并关上了房门。
楚常欢莫名胆怯,小心翼翼地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几息后?,一名穿着青色左衽锦袍、墨发高束、戴玉冠的?男人自围屏后?款步走出。
男人身形高大魁梧,皮肤黝黑,眉飞入鬓、目如鹰隼,五官意外地好看。
他的?面容不显年龄,颌下也无胡须,但姿容神态却颇显阅历。
楚常欢心道,此人应该就是传闻中的?大夏国第一勇士——天都王野利良祺。
野利良祺在围屏前止步,朝他投来视线,甫一开口,嗓音浑厚,中气十足:“你就是梁王妃?”
楚常欢道:“我?是男人,怎会是王妃。”
野利良祺道:“男人又?如何?中原的?权贵最爱豢养男宠,从前的?嘉义侯顾明鹤更是不顾世俗指教?,娶了位男妻,梁誉有个男妃,有甚么稀奇的?。”
微顿几息,又?道,“那位小世子,是你生?的??”
一听他提及晚晚,楚常欢便格外忧心,蓦地瞪大了双眼:“你把?孩子?怎样了?!”
野利良祺似笑非笑道:“如此看来,你的?确是梁王妃无疑了。”
楚常欢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着了他的套。
“对了——”野利良祺又?道,“听我?下属说,那晚与他们交手的?人里,有一人神似嘉义侯顾明鹤,王妃可知他是谁?”
楚常欢垂眸,淡淡地道:“不认识。”
野利良祺挑眉:“听说顾明鹤与梁王不睦已久,断不会为了梁王的?王妃如此搏命,更何况顾明鹤早已战死在了红谷关,我?的?下属看花了眼也未可知。”
楚常欢知道他在套自己的?话,索性?不语。
野利良祺在案几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来,斟了一壶热茶兀自饮下,“敢问王妃尊姓。”
楚常欢没有理他。
野利良祺不恼,示意他入座:“此茶产自福建,叫什么……岩茶,吃着有股子?甘甜余韵,王妃可要尝尝?”
楚常欢站在原地,漠然道:“我?不渴。”
野利良祺道:“本王今日?请王妃来此,未敢怠慢,还望王妃莫要拘谨,权当是做一回客。”
天都王的?名声楚常欢早有耳闻,阴险狡诈、凶狠嗜杀,哪能轻易将他奉为座上宾?
如此位高权重的?一个人,楚常欢的?心眼自然不及对方,他不敢轻易说什么,只?能谨慎应对。
默了默,楚常欢来到案几旁,在野利良祺对面落座。
野利良祺又?斟了一杯热茶递与他,似是不经意问道:“你身为王妃,为何要待在乡野?”
楚常欢捧着茶盏,思忖片刻后?道:“因为王爷不喜欢我?,早在我?产子?之前就已将我?逐出驻军府了。”
野利良祺道:“不喜欢你还会隔三差五来探望,甚至派那么多人保护你?”
楚常欢不由惊诧,原来天都王早已洞察了梁誉的?一举一动。
“他保护的?不是我?,而是他的?孩子?。”楚常欢道,“王爷若是决意拿我?威胁梁王退兵,恐怕要失策了。”
野利良祺不露声色地道:“是么?”
楚常欢低头饮了一口热茶:“王爷大可不信。”
野利良褀轻掀眼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不多时?,一名侍卫在门外求见,野利良褀唤其进来,两人用大夏语言交流,楚常欢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在一旁静坐着。
未几,侍卫退下,野利良褀面色如常地道:“王妃暂且回屋歇息罢。”
楚常欢道:“你就算将我?扣留到明年也无济于事,梁誉绝不会因我?而退兵。”
野利良褀道:“如果?梁王不肯退兵,就证明他真的?不喜欢你,既如此,我?就成?全了他,届时?将你首级割下,亲手交给?梁王。”
楚常欢后?背一凉,眼底闪过几分畏惧。
天都王嗜杀成?性?,取他性?命轻而易举。
野利良褀笑道:“王妃莫要害怕,倘若梁王肯退兵兰州,本王绝不为难你。”
话毕,立刻唤来两名侍卫,“将梁王妃送回寝室,仔细照看,万勿怠慢。”
楚常欢被送回至那间简陋的?房子?里,他心神不宁地坐在蒲团上,思虑着天都王会否再度派人前往天祥镇,将晚晚也摄来此处。
他一人为质不足为惧,若把?孩子?也牵涉其内,恐怕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两刻后?,侍女送来两碟烹熟的?牛羊肉,并一碗滚热的?酥油茶。楚常欢无心进食,便分毫没动。
他被困在此处,与囚禁无异,四处均有侍卫看守,就连房门也不得随意出入。
如此过了一宿,翌日?清晨,楚常欢正熟睡,忽闻屋外人声躁动,他猛然醒来,以为是梁誉派人来救他了,当即穿上衣袍行至房门。
“王爷吩咐过,任何人不得靠近此处,小王爷请回罢。”门外的?侍卫这般说道。
那侍卫口中的?“小王爷”不悦道:“什么人如此金贵,连小爷也不能见?还不赶紧滚开!”
听其声,约莫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侍卫欲再阻拦,小王爷已踹开了房门,楚常欢当即后?退两步,若迟一些,恐怕就要被他踢中身子?了。
少年的?目光凝在楚常欢身上,怔了怔,道:“父王何时?有了这种嗜好?”
侍卫忙解释道:“这人是大邺朝那位异姓王梁誉的?王妃,王爷将他摄来,便是逼迫梁誉退兵。”
野利玄越发疑惑了:“王妃?怎么是个男的??”
侍卫道:“这个……属下也不得而知。”
野利玄几步走近,绕着楚常欢来回瞧了瞧,忽而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虽是野利良褀之子?,但年少纯真,远不及他父王那般老练深沉。
楚常欢忽然觉得,这个小王爷或许可以助自己离开。
顿了顿,他淡淡地道:“清泽。”
一只游隼在屋顶盘旋着, 须臾,它调转羽翅,猝不及防地朝着下方俯冲而来。
野利良褀倏然抬高手臂, 那只游隼便精准无误地落在了他的小臂之上, 继而取下隼脚的信筒,拆开了一瞧,里面卧着一卷笔墨尚未完全干涸的密信。
这封信是从皇都兴庆府捎来的,他展开信笺粗略瞧了瞧,神色渐变。
“王爷——”这时,一名下属进入屋内,匆忙行了一礼,道, “邺军主帅梁誉已?知?晓王妃失踪了。”
野利良褀用内力捏碎手中的信笺,淡淡地道:“然后呢?”
下属道:“他好像……没有营救王妃的打算。”
野利良褀闻言紧锁眉梢, 掠来视线道:“如何判定他没有救人的打算?”
下属道:“邺军目前毫无动静,若梁誉真想救王妃, 早该派人来与?王爷和谈了。”
野利良褀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兴许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潜伏了梁誉的暗卫——把?梁王妃看紧了,不得让任何人接近他。”
若不能尽早拿下兰州, 恐怕兴庆府那边就无法?交差了。
不管用上何等手段, 兰州势在必得。
野利良祺将手里的信纸碎屑丢进泥炉里焚烧殆尽, 正?思忖时,一旁的下属犹犹豫豫地道:“回?禀王爷, 今日晨间,小王爷他……”
野利良褀眯了眯眼:“小王爷怎么了?”
下属道:“今日晨间,小王爷强行闯入东院, 见了梁王妃。”
野利良祺神色稍霁,淡淡地道:“不必理会那个混账。”微顿,又道,“对了——让你调查梁王妃一事进行得如何了?”
下属回?答道:“去年梁王娶妃排场极大,都言他娶了位貌若天仙的娇娘,只可?惜是个哑巴,且身?娇体?弱,不堪风吹,就连进宫面圣都佩戴有面帘及帷帽。可?谁成想,竟是个男身?!”
野利良祺沉吟不语,良久方笑?了一声。
小王爷野利玄离开后,东院复归沉寂。
楚常欢依然只能待在简陋的房间里,没有笔墨书册供他消遣,便独自坐在窗旁的案几前发呆愣神。
他牵挂幼子,也担忧老父,而今却?囚困于方寸之间,什么也做不了。
这日傍晚,小王爷又来到?了楚常欢所?在的东院,少?年气宇轩昂,神态略显跋扈:“听说你原是平夏城人士,平夏城汉人胡人杂居,论理,你该认识大夏文字、会说大夏的语言。”
楚常欢淡淡地道:“我是汉人,不识得蛮夷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