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誉替他?拉上?斗篷兜帽,问道:“冷不冷?”
楚常欢点了点头。
梁誉去握他?的手,随人潮前行,“再过?半月就是除夕了,每年这个时候,各国?商旅都?要来县里歇脚,亦或互通有无?,所携宝物良多,且又价廉,故而街上?行人摩肩接踵,无?不为?淘选奇宝而来。”
闻及除夕,楚常欢问道:“王爷何时出发?”
“出发?”梁誉不解,“去何处?”
楚常欢看向他?道:“王爷不打算去兰州了?”
梁誉道:“兰州距此?有数千里之遥,非三五十日能及,除夕在即,等过?了年再去罢。”
楚常欢蹙眉,似乎有几分失落。
见他?心事重重,梁誉关切道,“你想去皋兰县?”
楚常欢不可否认:“我娘走得早,爹如今又孤身一人留在西北边陲之地,除夕若无?人相伴,委实冷清。”
梁誉道:“即便我们日夜兼程,恐怕也赶不及。”
楚常欢眨了眨眼,便不言语了。
今日寒风凛冽,梁誉恐他?受凉,两人在街市上?搜罗几样新奇玩意儿?就折回府上?了。
梁誉爱子心切,迫不及待地将?那些稀奇古怪的物什摆放在胡榻上?,旋即抱着晚晚,逐一展现与他?。
“孩子尚小,莫要给他?听这个铃儿?。”
“此?珠不宜玩耍,免他?误食。”
“这只笔乃玄铁锻造,晚晚握不住,别弄伤了他?的手。”
梁誉淘来的物什无?一适合逗弄孩子,他?每拿一样出来,楚常欢都?毫不留情地夺走了,临到最后,仅余一面拨浪鼓可玩。
梁誉道:“我对育子一窍不通,以后,你多教教我。”
收拾玩具的手顿了顿,楚常欢道:“以后我与晚晚就留在皋兰县了,待兰州战事结束,王爷便要回京述职,无?需照顾孩子。”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梁誉道,“我只顾当下。”
楚常欢默默起身,将?一应玩具放入匣内,良久才道:“王爷随意。”
昨晚还那般恩爱,下了床就六亲不认了。
梁誉心头堵得慌。
楚常欢并未发现他?怨愤的神色,锁上?匣盒时,指甲不慎被盒盖夹掉半片,赶忙收回手,捏住那片残缺不全的绯红指甲。
梁誉见状疾步走来,担忧道:“受伤了?”说罢拉过?他?的手仔细瞧了瞧。
“无?碍,只是断了一片指甲而已。”楚常欢抽回手,旋即找来剪刀,将?残缺的指甲修剪一番。
梁誉问道:“可要重新染上?蔻丹?”
他?曾因?这些明丽的指甲嘲过?楚常欢,如今见它断裂,竟起了怜惜之心。
楚常欢却摇头道:“不用了。”
话音落,就见他?将?余下的几片绯色指甲逐一剪去。
——这双漂亮的手是顾明鹤的心头好,每根指头都?被他?将?养得分外姣艳。
可现在,俱已不复。
晋北之地?刚下过一场雪,玉树琼枝,积雪封霜, 异常凛冽。
辰初时?刻, 楚常欢被一阵爆竹声惊醒,刚披上氅衣下了床,就见梁誉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碟热腾腾的甑糕,枣香清甜,引人垂涎。
“为何?一早就有人放爆竹?”楚常欢好奇道。
梁誉将甑糕放在?案上,款步朝他走来:“此地?风俗有别于汴京,晨间用膳时?, 亦要放爆竹驱年兽。”
话甫落,不远处又传来爆竹声, 应是邻家在?吃早饭了。
楚常欢径自?梳洗,挽发?时?, 梁誉取走他手里的乌木簪,转而将一枚质地?通透的玉簪插进发?冠里,簪首雕刻有一朵含苞的玉兰,极尽素雅。
他自?镜中看向梁誉, 问道:“王爷这?是做甚?”
梁誉道:“此前我弄坏了你的玉簪, 这?一支, 就当是赔礼谢罪。”
楚常欢怔了怔,旋即拔下玉簪, 复又换回自?己的乌木簪,淡淡地?道:“那?玉簪是我娘的遗物,王爷就算用再好的玉也换不回。”
说罢便将它放在?镜前了。
梁誉沉默在?当下, 半晌后问道:“你还在?怨我?”
“有些事早已命中注定,谈不上怨或不怨。”楚常欢整理?发?冠,又拢紧衣襟,继而起身,来到小方桌前饮了一杯温热的清茶。
梁誉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又没去细想,遂将方才端来的甑糕递与他:“今日出饭有些晚,厨房刚蒸了一屉甑糕,你先趁热吃几块垫垫肚。”
吃完糕点,两人一道往乳娘的小院行去,还未踏进月洞门,就听见阵阵笑声自?屋内传出,楚常欢踩着?新雪进到院里,至门前顿步,叩响了房门。
未几,一名侍婢打开房门,福身揖礼道:“奴婢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楚常欢不止一次对?驻军府的下人说过,别唤他王妃,可他们竟像是授了谁的命令,屡教不改,“王妃”喊得?越来越顺口了。
时?日一久,楚常欢懒得?再费口舌,由着?他们叫唤。
步入屋内,才发?现梁安和李幼之也在?此处,见他二人到来,纷纷拱手见礼。
李幼之笑盈盈地?道:“在?临潢府时?,下官曾照料过世子几日,今次托大,做一回长辈,与世子一份压胜钱。”
梁安挠头,嘿嘿笑道:“属下也是。”
楚常欢定睛一瞧,晚晚手里果真拿着?两份外圆内方的金镶玉钱,上刻“长乐未央”、“平安顺遂”的字样。
压胜钱,又名压惊钱,乃长辈赠予小辈,用以驱祟纳吉之物。
正?说着?,梁誉也从袖中掏出一串崭新的压胜钱塞进晚晚怀里,笑说道:“我这?一份也不能?少。”
楚常欢静立一旁,神色淡然。
至晌午,日光破云,懒洋洋地?洒在?满院积雪之上,仿若渡了一层金芒。
因是除夕,雁门关的驻军亦要过年,梁誉早在?几天前就自?掏腰包买了数百斤鲜肉送去军营,权当犒赏,今日得?闲,整好去营里走一遭,以正?军心。
临出府前,他对?楚常欢道:“常欢,可要去军营瞧瞧?”
楚常欢恹恹地?道:“一群五大三粗的人,有什么好瞧的。”
梁誉道:“既如此,你就在?家陪陪孩子,我去去就回。”
楚常欢点头应了,而后把孩子抱回寝室,给他换了一件喜庆的小红袄。
屋内地?龙经由修缮后,又能?正?常使用了,如今已不复初来乍到时?的清寒,暖如初春,与孩子玩耍正?正?合适。
约莫过了四刻,梁安回府传话,道是军中将士不肯放王爷离去,拉着?他吃酒和肉,恐不能?回来陪王妃用午膳。
楚常欢并未在?意,将梁安打发?了去,随意吃了几口便饭就与晚晚上床休憩了。
临潢府一别已有月余,他体内的同心草并未消散,足见顾明鹤安好无?恙。
正?因为此,楚常欢总能?梦见顾明鹤,梦他对?自?己的好,也梦他囚锁自?己的恶。
每每醒来,总能?惊出一身薄汗,今日也不例外。
他呆坐在?床头,眼底惧意未散,不禁想着?,倘若顾明鹤寻到他,又将他带去北狄,届时?该当如何??
会?继续用锁链绑缚他、迫他生个孩子,还是……重新关回金笼里?
一股没由来的恶寒在?心底滋生,直教他头皮发?麻。
正?后怕时?,晚晚也醒了过来,砸吧嘴,小声哼唧着?。
楚常欢当即回神,解了衣,侧卧在?孩子身旁,用甘甜哺育自己的亲骨肉。
晚晚大口大口地?吮,肥嘟嘟的小手搭在?那?片丰腻之上,满足地?抓了几下。
为免另一只泌溢沾衣,楚常欢便用绡帕紧紧捂着,待孩子吃饱,再行排空。
倏然,紧闭的房门被人推开,楚常欢惊骇不已,匆忙拉上被褥。
抬眸瞧去,竟是梁誉。
他自军营归来,身上沾了些酒气,靠近时?,难免醉人。
楚常欢已有数月不曾饮酒,乍然闻见这?股味道,莫名贪恋。
梁誉在?床沿坐定,垂眸看向吃着?奶的孩子,阵阵甜香扑鼻而来,足以盖过他身上的辛烈气息。
他从容不迫地?瞧了片刻,转而拉开被角,就见楚常欢正?用绡帕捂住另一侧,质地?上乘的布料早已被洇润。
楚常欢试图将被褥扯回来,却教他按住了手。
梁誉问道:“晚晚能?吃净吗?”
楚常欢摇头道:“一个就饱了。”
梁誉醺醺然地?夺走他手中的绡巾,低头嗅了嗅,目光凝在?那?枚熟果上,又问道:“那?另一个呢?”
楚常欢怔了怔,说道:“当然是排空。”
此言一出,屋内顿时?沉寂如斯。
他有些疑惑,抬眼看向梁誉,对?方正?一瞬不瞬地?盯他。
也不知?梁誉想到了什么,神色变得?难看至极。
楚常欢被他盯得?浑身一紧,后背莫名发?凉。
正?这?时?,面色阴沉的男人猝然凑近,学着?孩子吃了起来。
楚常欢震愕不已,忙去推他的脑袋:“王爷,你做什么?!”
许是酒意上头,让梁誉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当日在?临潢府的所见。
彼时?他偷溜进顾明鹤的府邸,意外撞见他埋首于楚常欢身前,肆意贪吃的一幕。
那?时?楚常欢尚未泌汝,无?论怎样掐,都掐不出个所以然。
哪像现在?,多看一眼就要淌个不停。
这?两枚果子又熟又肥,不消多想就知?道是顾明鹤疼爱出来的。
产子后,楚常欢本该哺育亲生骨肉,可那?些甘甜都教顾明鹤偷去了!
来到雁门关已有半月余,可梁誉从未动过嘴,每每替他排空淤堵时?,亦是本本分分地?用掌心催尽。
直到这?会?儿被酒意熏了脑子,妒意辄起,方肯张口,尝尽甜头。
他无?视楚常欢的推拒,直到吃不出什么了,才抬起脑袋,冷冰冰地?问道:“他从前也是这?样做的?”
梁誉的品吃与孩子截然不同,楚常欢有些恍惚,良久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他”是指何?人。
楚常欢不想回答,便沉默以对?。
梁誉正?欲动怒,忽又想到了什么,顿时?冷静下来,并一改方才的姿态,动作轻盈地?替他盖上被褥,并说道:“对?不起,午间在?军营里吃了几杯酒,故而有些失态。”
楚常欢懒得?搭理?他,整好双汝都已排空,索性就着?疲惫再度入眠。
酉时?初刻,天色渐暗,年夜饭业已备妥。
梁安取来爆竹,用一根竹竿挑在?院中,噼里啪啦燃放起来。
一众侍婢小厮皆围在?廊中捂耳观看,直到几串爆竹然尽,方欢欢喜喜地?折回屋内,伺候王爷和王妃用膳。
入了夜,有两个戏班子来到府上,唱了几支新戏解乏逗趣儿。
楚常欢并无?兴致,恹恹地?听了一会?儿便觉犯困,梁誉捏了捏他的手,低语道:“除夕之夜,应守岁祈福。”
守岁最是难熬,晚晚这?会?儿已入睡,没有孩子相伴,更添乏味。
梁誉又道,“李幼之他们在?花厅玩骨牌,你可有兴趣?”
楚常欢摇了摇头。
“那?你从前守岁都是怎样过的?”梁誉如此问着?,决议依他的习惯陪他守岁。
从前……
未出嫁时?,楚锦然并不要求他呆愣愣地?坐在?那?里熬夜,实在?犯困,便回房歇息了。
后来嫁给了顾明鹤,这?样通宵达旦的日子,自?然是在?做-爱。
楚常欢不语,耳廓却渐渐泛红。
梁誉观他神态,大抵是想到了什么,不由色变。
当真是荒唐至极。
楚常欢察觉到身侧之人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默默揪紧了袖角。
他佯装去看晚晚,遂起身朝床榻走去。
屋内暖意融融,熟睡的孩子不知?在?何?时?蹬开了包被,露出一双肥嘟嘟的脚丫。
楚常欢替他盖好小被,甫一回头,竟见梁誉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侧了,悄无?声息的,着?实吓了他一跳。
还未及开口,就被对?方一把掼在?褥间,健壮的身躯沉沉覆来。
梁誉并不温柔地?亲吻他的唇,就连抽掉束腰的力气也比平日重了几分。
他在?生气,却又没什么资格生气。
从前顾明鹤与楚常欢是夫妻,夫妻之间做那?些事,乃理?所应当的。
而且,自?己还是他二人这?段姻缘的始作俑者。
如此一想,就越发?恼怒了。
楚常欢僵僵地?躺在?榻上,没有任何?回应。
直到梁誉将他握在?掌心,逗了一回,方咛吟起来。
楚常欢仿佛早已习惯在?守岁之时?做这?种事,逐渐变得?顺从。
梁誉在?行房事时?鲜少说话,只要楚常欢不喊错他的名字,几乎可以全程不出声。
此刻也不例外。
他无?声地?碾开楚常欢的褶纹,又无?声地?把自?己沉了进去。
彼此亲密无?间。
被同心草控制的人很难拒绝房事,反之,甚至极其?乐于此道。
渐渐的,楚常欢不再拘谨,一叠声地?哼唧起来。
守岁的蜡烛通宵不灭,焰心明亮,炽烈跃动。
屋外隐约有爆竹声响起,断断续续,喧闹至极。
直到子正?时?分,旧岁除尽,守在?前院的小厮们终是忍不住点燃了烟花。
砰砰砰的啸音在?空中炸开,绚烂焰光一阵阵地?穿透窗棂,将屋内映照得?一览无?余。
楚常欢星眼微饧、香腮带赤,端是令人痴迷。
梁誉眼眸深邃,大动未歇。
许是烟花迸裂之音太过刺耳,熟睡的孩子受到惊吓,忽然啼哭起来。
楚常欢骤然一惊,面上绯意渐散。
“王爷,停一停,晚晚在?哭……”他抓住男人的手臂,低声央求着?。
可梁誉并不依他,仍在?继续,嘴里道:“你哄哄。”
楚常欢断断续续地?道:“你不退、退出,我如何?哄他?”
梁誉抱着?他,将他挪至孩子身旁,目光凝在?那?对?丰汝上。
楚常欢恍然大悟,又羞又恼地?斥道:“梁誉,你太过分了!”
梁誉没有废话,径自?将他捞了一把,使他侧身。
香甜近在?咫尺,啼哭的孩子立刻张大嘴巴,咕咚咕咚吃上了口粮。
守岁之夜漫长,晚晚吃饱后,两人复又如初,直到五更鸡鸣方才入睡。
过完年, 梁誉等人便启程前往兰州了。
大夏内乱虽未平息,但河西之?固不可松懈,若教夏人攻破兰州, 则西北危矣。
晋、陇两地严寒冷冽, 行进途中,楚常欢担忧孩子受冻,捂在晚晚身侧的暖炉和汤婆子从未间断过。
梁誉原想让他们父子留在雁门县,待天气?暖和之?后再出发,可雁门县乃进出北狄的要?塞,倘若顾明鹤寻来,凭他的智计,想要?带走楚常欢轻而易举。
梁誉不想再失去他了, 更何况楚常欢也想尽快赶到皋兰县,与其父团聚, 因而带上他和孩子,一块儿往河西赶去。
众人行至凤翔府, 时逢上元灯会,于是寻了一家客栈落脚,在此地共庆佳节。
凤翔府古称雍州,乃周、秦发祥地, 汉代改为扶风郡, 前朝时又更名为凤翔府, 沿用至今。
在客栈歇了一两个时辰,见楚常欢没有?动身观赏灯会的念头, 梁誉便道:“凤翔府的灯会虽不及汴京那般极盛,但也热闹非凡。听说今次的灯会设立在城北街,那儿离开元寺很近, 可要?去走一走?”
他记得楚常欢对神佛之?道颇为崇敬,于是拿开元寺为引,诱他出门。
果然,楚常欢有?所动摇:“那就去看?看?。”
现下正值申末,前往开元寺的香客络绎不绝,楚常欢戴上面帘,随梁誉一道往寺内挤去。
开元寺里香客繁多,梁誉恐与他走散,于是握紧他的手,令彼此形影不离。
来到观音殿请香时,梁誉忍不住问了一嘴:“常欢,你想求什么?”
楚常欢持香道:“求晚晚平安长?大。”
梁誉默了默,又道:“还有?呢?”
楚常欢侧首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没有?了。”旋即跪在蒲团上,举香过头,合眼祈祷。
梁誉立在一旁静静看?着?,直到楚常欢起身后,他才把手里的燃香插进炉鼎中。
走出观音殿,楚常欢本欲离去,却见东南方的墙角下有?个小沙弥在派发签文。
他驻足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当即举步前往,从小和尚的签筒里抽了一支签。
楚常欢没有?看?签文,而是问小和尚道:“小长?老,敢问宝寺的签文灵验否?”
小和尚原以?为眼前戴面帘的人是位女施主,没想到一开口竟是个男人,怔了怔,旋即点?头,雄赳赳地道:“当然灵验了!鄙寺可是修建于前朝开元年间,因而得名开元寺,香火鼎盛,有?求必应!”
楚常欢又道:“宝寺的签文,与汴京五岳观的陈观主扶乩相?比,谁更灵验?”
五岳观观主陈小果的名号,在儒释道三家皆有?传盛,他因当年追随崇宁帝护驾有?功、并卜得一手好卦而闻名于世。
这个问题事关佛、道两家的声誉,小和尚不敢胡诌,挠头道:“各、各有?千秋罢了,岂可相?提并论!”
楚常欢并非有?意?为难小和尚,见他犯难,便收好签文,拱手告辞。
眼下已?近黄昏,天色渐晚,香客们渐次离,梁誉走在楚常欢身侧,目光时不时落在他手里的签文上。
楚常欢陷入沉思,良久才回神,将写了签文的竹片翻转过来。
——风情月债,红尘不渡。
行进的脚步蓦地一顿,楚常欢痴痴看?着?竹片上的八个字,脑海中不由盘旋出当年陈小果为他卜的那一卦姻缘签——
红尘纵有?千般味,一入红尘半世哀。
无论过去多少年,老天给他的指示,竟从未变过。
他贪慕红尘,却又为红尘所困。
梁誉见他面色沉凝,正要?凑近瞧上一瞧,可楚常欢已?收好竹片。
此刻正值掌灯时分,城北街布满的花灯纷纷被点?燃,流光溢彩,绚丽夺目。
上元佳节,正是寻觅良人的好时机,街道上随处可见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以?及待字闺中的妙龄女。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索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便是如此。
天色渐暗,行人熙攘,梁誉始终紧随着?楚常欢,最后难忍好奇,问道:“你曾在五岳观求过签?”
楚常欢平静地点?了点?头:“嗯。”
梁誉嘴唇翕合,欲言又止。
——他很想问楚常欢,当年向陈观主求的签文是否与自己有?关,可转念一想,自己曾那般糟践他的感情,即使所求如是,恐怕也非上上签。
两人各怀心?事,漫无目的地前行着?。
万千长?灯,却无一盏可照彻心底的阴霾。
忽然,一道熟悉的身影撞入楚常欢眼底,他浑身一僵,掌心?蓦地渗出层层冷汗。
梁誉察觉到他的异样,关切道:“怎么了?”
楚常欢不语,呆呆地向前方,梁誉循着?他的视线瞧去,并未发现什么不对。
少顷,楚常欢眨了眨眼,自惊恐中醒神:“本以为看见了顾明鹤,原是眼花了
梁誉蹙眉,目光投向人群,仔细搜寻了一番。
茫茫人海,千灯照耀,却不见那人踪迹。
梁誉道:“顾明鹤阴险狡诈心?狠手辣,此番你回兰州后,不如就留在驻军府,我能护你周全。若是去了你爹身边,顾明鹤真寻上门来,我可能无法及时赶到。”
楚常欢对顾明鹤的确有?了惧怕之?心?,但一辈子躲着?总也不是个事儿,于是说道:“我与他已?经?和离,从此便是自由身,无论我是娶是嫁,他都无权干涉。如果真要?逼我,大不了鱼死网破。”
梁誉神色微变,也不知哪句话教他听了不畅快。
当初为保楚常欢性命,他曾以?姜芜的名义把人迎娶入府,正因为此,楚常欢总不愿承认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即使与顾明鹤和离了,也不肯回到自己身边,安安心?心?做梁王妃。
当初在临潢府时,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顾明鹤。
可如今,他谁也不要?了。
自由之?身,无权干涉他的嫁娶,这句话恐怕也是说给梁誉听的。
两人此刻无心?赏灯,俱沉默在当下,不多时便折回客栈了。
这天夜里,梁誉把孩子送去乳娘房间,素来冷情冷性的他难得没有?克制,压着?楚常欢狠-做-了几回。
楚常欢惊讶于他的失控,却又满足他的进-入,哼哼唧唧,无比爽利。
直到灯火渐歇,方疲惫地入睡。
翌日晨间,一行人自凤翔府出发,终在正月廿二这日抵达兰州境内。
梁誉命李幼之?等人先行回到驻军府,他则带领几名侍卫护送楚常欢前往天祥镇。
马车抵达镇上后,楚常欢对梁誉道:“王爷,就送到此处罢。”
梁誉愣了一瞬,问道:“你不让我见你父亲?”
楚常欢道:“我爹已?不再是朝廷命官,如无要?事,还是莫与王爷相?见的好。”
“这算哪门子理由?”梁誉微恼,“平民百姓就不能见我了吗?”
楚常欢抿紧唇瓣,未再言语。
梁誉深吸一口气?,对梁安道:“继续走。”
西北之?地的县镇人烟稀少,颇为荒凉,楚锦然辞官归隐的天祥镇乃皋兰县辖下最热闹的一个镇子,楚常欢循着?寄信地址找到父亲的居所,开门的是一位总角小童。
小童茫然地看?向他们,问道:“几位郎君找谁?”
楚常欢微笑道:“敢问楚锦然楚老爷可是此宅的主人?”
小童点?头道:“是啊,你找我家老爷做甚?”
楚常欢本想亮明身份,可他早在去岁就被圣上赐死,若是明说,恐怕会给父亲、乃至梁誉招来杀身之?祸,因而道:“我是你家老爷的亲戚,今次投奔而来,还望小哥儿通禀一二。”
小童打量眼前这位戴着?面帘的男子,又看?向他身侧那位抱着?襁褓婴儿、但脸色很臭的男人,不敢轻易请人进屋,于是道:“老爷这会儿在私塾授课,家中无主人,小的也不敢轻易引人入内,你们且再等等罢。”
说罢就要?关门,梁誉忙用手推住,淡声问道:“私塾在何处?”
小童被他冷冰冰的模样骇了一跳,哆哆嗦嗦地指了指:“往东边行去,穿过一条巷子,再往北走就能见到了。”
话毕“砰”地一声关上了院门,插门闩的动作格外急切。
两人只得寻着?小童的指示前往私塾,还未及近,就听见一片明朗的稚童之?音,正在齐声诵读——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
“曾子曰:慎钟追远,民德归厚矣。”
正是启蒙稚子的《论语》。
楚常欢不禁恍惚,幼时父亲也曾教他四书五经?,可他一番开书页就昏昏欲睡,半个字也不肯学,为此没少挨打。
没想到时隔多年,父亲仍在教授这样的书册,但坐在堂中的,却是一群求学上进的稚童。
他与梁誉静静地站在院里,目视着?那群摇头晃脑的孩子。
片刻后,手握书卷的楚锦然察觉到窗外的人影,不由侧首。
楚常欢虽戴着?面帘,但他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的儿子,身旁那位魁梧俊朗的男子更是不容人忽视。
楚锦然心?中大喜,面上却平静如水,对堂下学子们道:“今日授课便到此为止,回家后务必温习。”
孩子们欢欣不已?,齐声道:“谢过先生!”
楚锦然放下书卷,疾步走出学堂。
楚常欢立刻迎了上去,拱手揖礼:“爹。”
楚锦然眼眶微红,连连点?头,为免失态,转而对梁誉拱手道:“草民见过梁王殿下。”
梁誉道:“楚大人不必多礼。”
楚锦然忙纠正道:“草民早已?不是朝廷命官了,王爷如此称呼,属实折煞了草民。”
梁誉默了默,复又开口:“岳丈大人。”
楚常欢:“……”
楚锦然:“……”
梁誉从容不迫,神色如常,丝毫不介意?他父子二人的惊诧。
直到这时,包被里的晚晚哼唧了一声,楚锦然这才发现他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晚晚已?有?两个时辰未吃奶,这会子饿了,开始放声啼哭。
梁誉立刻将孩子交给乳娘,乳娘行至一处无人角落喂哺孩子。
方才只匆匆一瞥,楚锦然没来得及看?清孩子的面貌,不由好奇道:“此子是……”
梁誉道:“这是我的儿子。”
楚锦然不觉惊讶,虽说楚常欢曾是他的王妃,但到底只是表面关系,梁誉位高权重,身旁不缺侍妾,有?个一男半女的属实正常。
楚锦然没再追问,而是对楚常欢道:“你与明鹤已?在临潢府落脚,为何又来到皋兰县了?”
而且还是和梁誉一块儿出现。
楚常欢垂眸道:“此事说来话长?。爹,我这次来皋兰县就不打算离开了,以?后一直陪着?您,尽孝膝前。”
楚锦然以?为他夫妻二人闹了别扭,但又不便在梁誉跟前劝说,便道:“先回家罢,王爷在此候了许久,已?是疏忽怠慢,还请王爷纡尊舍下,吃一杯清茶。”
回到府上,楚锦然命小童煮了一壶热茶,随后又吩咐厨子备来午饭。
吃饱喝足后,楚常欢开始下逐客令:“王爷,您军务繁忙,莫要?再此久留,若误了事,我与父亲可担待不起。”
楚锦然不发一言,似是默认了他的话。
梁誉道:“既如此,那我就回驻军府了,此处留有?暗卫,护你们父子周全。”
天祥镇离兰州仅一个时辰的脚力?,他随时可以?过来探望。
楚锦然以?为他口中的“父子”是指自己与楚常欢,因而道:“王爷好意?,草民与常欢心?领了,不过这里民风淳朴,僻静祥和,用不着?暗卫保护。”
梁誉道:“用得着?。”说罢起身,看?了楚常欢一眼便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