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江封并没有拒绝。
“好,你试试。”
筑建精神屏障是每一个哨兵的必修课,一个牢固的信息屏障可以还哨兵的大脑一片清净,将庞杂无效的信息全部阻隔在外。
可以说,只有当他们成功筑建起有效的屏障之后,才能有资格被称为“哨兵”。
对于已经分化了十年的成熟哨兵而言,唐珩理应对此信手拈来,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心头却隐隐地发慌。
唐珩粗暴地将其归因于江封的注视,但又赧于开口。他总不能对这个向导说:喂,你的视线看得老子不舒服,不要再看了。
于是,唐珩只能深吸了一口气。
为了让自己能够更好地集中注意力,他闭上了双眼。
天地间是静默的,只有微风穿过树叶发出的簌簌声响。很快,大地震颤起来,却是与之前不同,就像是在这疮痍的大地之下,有蓬勃的生命力亟待萌发。但即便如此,这棵屹立于世界正中央的苍天古树仍旧巍然不动,只隐隐地发出熹微的光。
而在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在精神图景的边界,却又是另外一副模样。荒芜的土地剧烈地颤抖着,带着散落的碎石土块也随之跳动。
风沙大了起来,飞沙走砾被卷离了地面,织成一片漫天的土黄色烟幕。渐渐地,土砾随着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缓慢而坚定地浮升,似是摔倒的巨人挣扎着,拼尽全力想要重新站起……
却在下一刹轰然崩塌。
沉闷的巨响自远方传来,带着隆隆的回音,久久不散。
失败了。
豆大的汗珠自额角滑落,唐珩一张脸变得煞白。
江封的语气中没有丝毫意外,“还要再尝试一遍吗?”
唐珩猛地抬头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江封道:“只是单纯地询问你的想法。如果你能自己构建成功的话,确实可以少些麻烦。”
唐珩不知道江封话语中的“麻烦”指的是什么,但他的神色却蓦地暗了下去。片刻之后,他沉声道:“我再试一次。”
江封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唐珩并不在意江封此时的神态。他深吸了一口气,回想着刚才构建信息屏障的感觉,闭上了眼。
须臾的沉寂之后,隆隆声再次响了起来。黄褐色的尘雾浓了,有飞鸟惊叫着逃离树林。在这阵动静之中,边缘处那大大小小的土砾碎块向上升去,渐渐地,它们聚拢了,像是有了墙的雏形。
最终却还是轰然而散。
信息屏障筑建失败,不仅仅只是失败这么简单,就好比折断的腿骨自主生长,却在愈合前被再度敲碎。
过度的疼痛是让人发不出声的。
唐珩粗喘着气,半响才让自己从那阵剧痛中缓过劲来。
在此之前,唐珩从未体验过如此巨大的挫败感。
对哨兵而言,筑建信息屏障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只要掌握了关窍,甚至刚分化的少年都能轻易地完成。
但是他没有。
唐珩神色怔忡着,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
刹那间,他依稀想起之前做测试时得出的种种结论,想起了训练室里不受控制的光感,甚至想起了第一次落败于旁边这个向导时的无力感。
他站了片刻,忽地觉得身处于精神图景中的这种感觉都变得虚幻起来。
半响后,唐珩道:“我再试一次。”
失败又一次降临。
这一次,唐珩甚至没有看向江封的位置。他只望向不远处,视线涣散而没有焦距。
他喃喃自语道:“再试一次。”
“够了。”江封出声打断道,“你再怎么尝试,结果都是一样的。”
可垂头低喃的哨兵却像是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
“我再试一次。”唐珩兀自重复道。
江封与唐珩之间是存在着精神连结的,即便是效力极其微弱的暂时性连结,其中一人的状态变化也会影响到对方。
更何况他们此时是站在唐珩的精神图景中,如果放任唐珩这样下去,没有人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江封不由地皱了皱眉,往前走了一步。
“你……”
江封话还没有说完,原本静默的树林就忽地有了变化。
第二十一章
猎猎风声中,江封第一次进入时见过的那些藤蔓又再次出现,顷刻间便形成了深绿色的围栏,阻拦住他前进的步伐。
大地隐隐又开始震颤。
看到这一幕,江封原本还算和善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哨兵,我时间有限,没空在这里陪你浪费精力。”
哨兵与他隔着那片绿色屏障。藤蔓之间狭小的间隙让江封无法看见唐珩的表情,只能听见他有些低的声音。
唐珩道:“我只是想再试一次。”
眼前的藤蔓还在疯长。江封看着面前愈发浓郁的青绿,眼中仿佛有风暴积蓄。
他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捏起了三指,是有了将那些藤蔓直接斩断的想法。
“刚才我不阻止你,是因为这是你自己的要求。”江封面若冰霜道,“但你应该也清楚,就算再尝试十次、一百次,结局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他看向面前粗壮枝叶织作的障碍,却像是看见了无所遁形的唐珩,接下来说出的字句毫不留情,“说是认清自己的现状也好,锻炼也好,我愿意给你一次机会,可是也请你记住‘量力而行’这个词。”
话语中的温度陡然降至冰点,“没有人会欣赏你的丑态。”
“丑态吗?”唐珩嗫嚅着。或许是因为身处精神图景中的缘故,他竟感觉无法遮掩自己的心情。
唐珩低声道:“我也不指望你的欣赏。你一直看不起我,不是吗?
“从禁闭室,不,从那天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看不起我。
“你觉得一个配得上‘优秀’两个字的哨兵不应该那么狼狈,不应该遭到算计,也不应该他妈的被向导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话语间,那横梗在二人之间的藤蔓如潮般褪去,有什么东西从半空飘落——那是藤蔓上不期然开放的小花。散落的花瓣打着摆儿,悠悠地划了个半圈,才轻柔地落到铺满落叶的地上。
江封下意识地去观察哨兵的状态。他以为会看到唐珩满是暴戾的表情,却并没有。
与其说是反诘,倒不如说这是一句自问。
唐珩干巴巴地说道,每说一个字,都觉得喉咙发涩得厉害,
说话的时候,唐珩没有抬起眼来,但却也并不是露出全然的颓势。他站着,腰背挺得板正,只有视线垂着,落向地面层层叠叠的干枯落叶。
这番话引得江封皱起眉来,“所以呢?就只是因为我的看不起,你就干脆暴露出你所有的不堪和丑态?”
“我没有。我只是恨自己没用。”
江封沉默了。
有那么一瞬间,江封是想要附和的。他想要直白地告诉哨兵:是的,就是不应该,你在我眼里的确配不上“优秀”二字。
但下一刹,他又萌生了另外一个念头。他忽然记起了这个哨兵的名字,他说他叫唐珩。
江封看着他。
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尽管极力掩饰,但说话间仍然透露出了一点脆弱,可就是这微不可见的脆弱,却让他莫名地一怔,继而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那些话否定的言辞说出口。
“对失意时不懈努力的歌颂和称赞,从来都是最后的得意者写就的。”江封的视线仍落在唐珩的身上,但眸色却深沉了起来,像是透过他,在看向什么更加遥远的东西,“在你往前走的时候,只要没有走到那个终点,没有人会在意你摔了多少跤,付出了多少努力。而你能做的,只能是往前走。
“不断地往前走,直到终点。”
话音落下之后,对话出现了小小的断层,但江封并没有让这一空白持续太久,甚至没有给唐珩接话的空间。
他紧接着又道:“现在,我要求你放松下来,我会给你筑建屏障。”
说完,江封利落地收回了落在唐珩身上的目光,转身朝“树”走去,没走几步,回应的话语从身后传来。
唐珩道:“你等着,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向导的脚步因为这句话停顿了一瞬。
“我等着。”江封道。
唐珩沉默地看着江封的背影,思想是混沌的。江封说的所有话语丝线一般地绕成一团,却是将他的大脑塞得满满当当。
他的视线追逐着江封,而在向导要抬手抚摸上那棵巨树的时候,猛地一怔,继而突然回过神来。
“不准碰!”唐珩大声喊道,“给老子把手放下!”
原本持续的阴郁在这时一扫而空,又变得鲜活起来。
唐珩死死地瞪着江封,摆出如临大敌的表情。
江封如他所说地停下了动作。他侧过头来看向唐珩,神色淡漠,没有说话。
唐珩看出来了江封的意图,是要借助精神连结的力量来帮他,而想要借助精神连结的力量,最直接快捷的方式就是接触“树”。
“树”是精神图景的核心,不仅是二人精神连结最为紧密的部分,也是哨兵最敏感的地方。
唐珩定定地看着他,嘴唇开合,眼神也跟着一并飘忽,“……只有这一种方法?”
江封没有回答,但唐珩已经从他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
是只有这一种方法?还是你只想用这种方法?唐珩不禁想问,却又觉得没有意义。他忍不住撇过头去,低骂了一声,半响,又再度回过头来看向江封。
“你……”唐珩难得地结巴起来,“我就相信你这一回!你特么别作弄老子!”
说完,他抿了一抿嘴唇,又烦躁地转过身去,扒拉了一下头发。
江封眼尖地注意到了哨兵微红的耳廓。
江封不是没有能力直接替唐珩筑建精神屏障,之前在塔三院时他就这么做过,但那样其实消耗的精神力有点大了,而且也并不是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法。
没有必要。
“好。”江封应道。
说罢,他顿住的手继续向前伸去,然后抚上了“树”的主干粗糙的外皮。
下一刹,江封手下的树干骤然爆发出一阵耀眼的白光,与此同时,罡风四起,树木的枝叶吹被得猎猎作响,远处传来的还未消散的响动再次剧烈了起来。
不,这比之前每一次还要更加的剧烈。
高耸的山壁上有滚石跌落,整个世界都发出一股沉闷的低吟,在精神图景的边界,那些散落的碎石又一次升向半空,但又与以往的凌乱不同,像是被钢筋铁骨牢牢支撑,它们极有秩序地迅速贴合,一寸寸地垒作巍峨高墙……
唐珩用眼角偷瞥着江封的动作。
他起先还有闲心去观察向导此刻的神态,但很快,疼痛漫了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酥麻,这两股感觉相互交织着,一股猛地扎向大脑的最深处,一股则涌至双|腿|之|间。
没过多久,唐珩觉得眼前依稀绽开一片炫白,紧接着,疼痛消散,只留下另一股令人尴尬的残余。
江封收回了手,缓慢地长吐出一口气,然后垂下眼皮,遮住了其中的神色。
唐珩并没有注意到他此时长久的沉默。
于是,各怀心事的二人同时安静下来。
一时间,除了树叶摩擦的窸窣和远方的山风呼啸外,只剩下了彼此的呼吸,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喧嚣淡去,这便仿佛成为了世间唯一的音律。
片刻之后,江封率先打破了沉默。
“暂时没有问题了。”他重新检查了一下唐珩此时的状况,然后道,“你应该知道,你的五感现在是我在控制。但等你恢复了,我会把权力重新让渡给你。”
可此时的唐珩完全听不进江封的话。他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他此刻的状态糟糕透了。
原本明显到夸张的肌肉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淡去了,唐珩变回了少年时的模样,而相较于之前,又隐隐地多了一分变化。短发被汗水浸湿,一双没有焦距的眼中仿佛还氤氲着雾气,他的呼吸急促,两颊浮起不正常的红。
不,不只两颊,他的全身都泛着这种暧昧的浅色。
江封将哨兵的这副模样看在眼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那双眸子中的黑愈发地浓稠了几分。
不着痕迹地在唐珩身上多停留了几秒之后,江封收回了视线。
“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他的身影便逐渐虚化,然后消失在了唐珩的精神图景中。
“……妈的。”
江封离开之后,唐珩才终于让窘迫显露在脸上。他咽了一口唾沫,满脑子纷乱的思绪让他想要骂人,但又不知道从何开口。
他精神图景的状况已经如此了,外面身体的表现只会更糟糕!
几番犹豫之后,唐珩一咬牙,还是选择了回到现实中。
与精神图景内的开阔明朗相比,亮着日光灯的室内有些太过昏暗了。柔和的白光自顶灯洒落,描过对峙的两个人的轮廓,最后在桌面上映出一小片阴影。
回到这间房子里之后,唐珩第一时间就想要背过身去,可这样又太过欲盖弥彰,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站在原地,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但是那粗重的呼吸声出卖了他的窘迫。
由于刚才精神连结被直白的触碰,猝不及防的快|感也随之而来,此时唐珩脑内仍浮动着一团燥热,双|腿|间支起的帐|篷让他绷得难受。
还好,身旁有一张桌子,聊胜于无。
唐珩默默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却在这个时候,又突然发现了两人还相握的手。
江封已经松开了钳制的力道,却是自己仍死死地抓着他的手指不放。
发觉这点,唐珩如触电一般地猛地松开手来。
只是不经意的一蹭,却好似触向电闸的好奇孩童,恍若有电流顺着指尖上窜,倏忽间传遍全身,继而留下麻痹微痒的余韵。
唐珩的手一抖,险些没有握稳那只玻璃杯。
颠簸间,有水从杯口撒了出来,液体沾落到皮肤上。温热的,应该是恰好可以入口的温度。
江封见唐珩接了水杯,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调头往主卧走去,准备给他留一片独处的空间。
但走到一半,他又被唐珩叫住了。
这似乎是哨兵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诶,江封!”唐珩握紧了水杯,高声唤道,“如果我好了,我是说完全好了的话……你跟我打一场。老子要堂堂正正赢你一回。”
闻言,江封眼中的神色暗了少许,很快又恢复了常色。
“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
“好。”唐珩以为他是答应了,眼里亮起光来,“一言为定。”
当晚,唐珩做了一个梦。
梦境是从手背再次被温水打湿开始的。他的眼睛像是被绸布蒙住,什么都看不见。黑暗之中,水杯的主人在相同位置落下一吻,然后轻柔地舐去了水渍。粗糙的舌面刮过皮肤,带着高热,还有少许的痒意。
然后,这一吻顺着手臂向上,向上,划过肩膀,蹭过颈窝,渐渐地就变了质。
最后落在唇上。
刹那间,温柔的拥抱炙热起来。情|欲悄无声息地被点燃,恍若人类久居的昏暗岩洞中出现的第一把篝火,火舌跳跃着,窜动着,将生命的最初始的律动印刻在岩壁上。
唐珩感觉自己恍惚间就成为了一隅泥淖,狂风暴雨侵袭下,湿润的、熟软的泥淖。
唐珩醒了过来。
他第一时间感受到了腹下的异样,表情刹那间扭曲。他慌张地捞起落到了地上的薄被,盖在腿|间,又下意识地看向主卧的位置。
没有人。
唐珩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很快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他坐起了身,看了一眼时间——四点三十五分,早上。
这个时候,那人应该还没有起床。
短暂的纠结之后,唐珩还是站了身来,姿势间,颇带了几分慷慨就义的架势。
他想去洗个澡,而浴室……在主卧。
灯熄灭着,在极低的可见度中,家具只隐约地显出一些轮廓,唐珩摸索着往主卧的方向走去,他贴着墙,放缓了呼吸,一路蹑手蹑脚,终于蹿进了浴室。
神经高度紧绷的他自然也没有发现,床上那一位本应该熟睡的向导,却在这时睁开了眼。
生怕将卧室的主人惊扰,唐珩没有开照明灯。他在浴室里以极快地速度将自己收拾了一遍,继而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浴室门,准备悄无声息地再溜回去。
可是下一秒,他就傻眼了——
主卧的床上没有人。
“你怎么在这?!”
走出卧室时,唐珩被坐在客厅里的人吓了一跳,随即又感觉更加尴尬起来。
所幸那人什么都没有说。
江封只是淡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擦着他的肩膀走进了房间。
“那什么……”唐珩脸上满是窘迫,尴尬得不愿意回过头去,却仍想着为自己找补道,“我只是有早上洗澡的习惯。”
“嗯。”
话音刚落,唐珩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果,转眼又看见手里那条刚洗过的衣物。
他的脸彻底涨红。
唐珩在客厅里干坐了将近一个小时。
当江封从主卧中出来时,看到的就是立马坐得板正的哨兵。他在房间里时听到了唐珩来回走动的声响,却并没有过分的好奇心,此时便只是神态自若地走了过去,从厨房里带出两袋营养剂,然后将其中一份递给了唐珩。
唐珩却做不到江封这样的坦然。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接过,谨慎保持不与这个向导有任何肢体接触。
江封对此没有任何异议。
营养剂的滋味是寡淡的。
吃下第一口之前,唐珩还特别看了一眼包装——规整的麻色包装上,一道棕褐色的横杠特别显眼——江封给他的是没有添加任何调味剂的原味。
看着江封面色从容地服用完整袋营养剂,唐珩忽然想起,去塔三院之前的那个早上,这向导好像也是吃的营养剂……
顶着纷杂的思绪,唐珩无意识地撕开了外包装,无意识地吃进了第一口。
“咳!”
唐珩刚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几乎是立刻地就咳嗽起来,发出一声类似于被掐住脖子的声音。
这动静成功地吸引了坐在他对面的向导的注意,无声地朝他投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唐珩这时却没功夫去在意那眼神中的其他含义,他甚至没功夫调整好自己的表情。他面容扭曲地看了看手中的包装袋,又看看面前的江封,不可置信道:“这什么玩意儿?!你平时就吃这个?”
这种行为和生吞泥浆没有区别!
说完,唐珩又不禁咽了一口唾沫。舌苔上的味蕾恪尽职守地报告着食物的味道,很快,唐珩就感觉自己和被人一脑袋摁进了泥浆里没有区别了。
唐珩再一次痛恨起自己无法控制五感。
看到唐珩这副模样,江封的动作也是一顿。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手里的营养剂,又默默地帮唐珩调高了味觉阈值。
“真的很难吃?”江封问道。
“废话!你特么不自己试试?味觉调得那么低还要尝这个鬼,我……”
“抱歉。”
唐珩即将脱口的脏话就这么被江封简洁的道歉封缄在了嘴里。
对于江封难得煞有其事的歉意,唐珩有些不习惯。他突然觉得拿着营养剂的姿势都别扭起来,“其实也没有这么难吃,就是突然尝到,冲击有点大……”
江封解释道:“这种营养剂是军区特供,也是哨兵执行任务时资源配给的一部分。”
唐珩不清楚这句话底下有没有恶意,但不管有没有,都引得他心情不佳起来。
“那些哨兵没病啊。”唐珩立刻反驳道。说完,他觉得不对劲,又急忙改口,“当然,老子也没病。别的哨兵能吃的我当然也能吃,只是……”
说着说着,唐珩自己先自暴自弃起来,像是被扎了个洞的气球,那些积蓄着的怒气忽然就泄了大半,“……算了算了,你就当我放屁。”
短暂的沉默之后,江封回道:“我以后会注意的。”
唐珩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虽然自己的五感目前是江封在控制,但是唐珩对他的控制是否周到其实并不介意,说到底,他只是不满于自己的束手无措。
明明是自己的感官,却不受自己的控制。
唐珩静默下来,江封也就此不再说话。
半响的沉默之后,江封站起了身。
就算他刚才做出了不当的行为,但该有的道歉与反思都已经做过,表达出足够的态度之后,他没有必要再与这个哨兵浪费更多的时间。
江封准备朝书房走去——他还有一些事务需要处理。
直到看见江封已经走到书房门口,唐珩这才又想起自己今天的约会。
他连忙将人喊住,说道:“诶!那什么,我待会儿要去找邵远航。”
是要出门的意思。
江封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们约在哪里?”
唐珩说了一个地点,在塔中临近军区的一个生活区内。
“时间?”
“八点吧。”
江封看了一眼时间,“等我半个小时,之后我送你去。”
说罢,他径直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客厅中只剩下唐珩一人。
他沉默着,视线又重新落到手中的营养剂上。
静默片刻之后,他忽然抬起手来,给自己灌了一大口营养剂。
或许是味觉被妥帖地调整过了的原因,这次再尝,也不过是一些味道寡淡的糊状物罢了。
似乎,也没有那么难吃。
时间快到八点,塔内的街道上渐渐能看见行人,除了少了那么一丝喧闹,和塔外的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区别。
当唐珩来到约定的地点的时候,邵远航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远远地望见唐珩从飞行器上下来,邵远航举起手挥了一挥。
“这里。”邵远航作口型道。
走出飞行器舱门的时候,唐珩下意识回头看了江封一眼,但碍于角度,什么都没有看到。
察觉到自己的这个动作,唐珩身子一僵,又自我唾弃地撇了撇嘴:老子做什么要去看他的反应?
于是,他就着转头的姿势,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往前走去。
待走近了,邵远航拿手肘撞了一撞唐珩,揶揄道,“诶,那飞行器里等你的是谁?”
“是谁关你什么事?”唐珩瞪他一眼,“给,东西拿好了。”
说着,唐珩把一直拿着的那个透明小瓶递了出去。
是江封之前给他的那只瓶子,自那天手下之后,唐珩就也没再关注过它。
邵远航看到这只瓶子的时候愣了一愣。他伸手接了过来,端详片刻,又看了看瓶子的底部。
“怎么了?”
“这是军部的制式。”邵远航忽地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笑着调侃道,“哦,我知道了。这玩意儿是你的那位江首席给你的吧?”
什么你的那位……
这称呼激得唐珩皱起眉来,“是他给我的。”他又看了一眼邵远航,严肃道,“就查一下成分,没问题吧?”
“没问题。”邵远航拖长了声音应道,说完,他一把捞过唐珩肩膀,又凑过去小声道,“诶,你先给我说说,我好有个底。他给你这药做什么?怎么给你的?”
“……”
唐珩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邵远航见他是真的要走,连忙将人喊住,“别走呀……好好,不开你玩笑了,说正事,报告什么时候要?”
唐珩这才停下脚步,“三天内,应该够了吧?”
“三天。”
邵远航重复了一遍,低头调出日历,又不知道在干什么地在屏幕上一顿点划。
他手上动作利索,嘴巴也不闲着,“对了,熊哥这段时间找不到你,就托人让我给你带句话,说是后天下午,猴子会去一趟出入境管制所,让我知会你一声。”
唐珩认得话中的那个“猴子”,他是“荆棘”的人——确切地来说,唐珩与他算是半个仇家。
与游走于灰色地带的灰鸽不同,荆棘里的人什么任务都接:贩|毒、刺杀、贩卖人口、器官买卖……可以说,他们完全是一帮只认钱的亡命之徒。
唐珩记起了之前熊俊和自己说的话,不禁皱起眉来。
最近和“荆棘”有关,又牵涉到自己的事情,恐怕只有他被搞到禁闭所那回了。
“是猴子干的?”
“具体的我不太清楚,但是看熊哥的意思,应该是他。”说着,邵远航似乎终于忙完了手上的事情。他将终端亮起的屏幕收了回去,余光瞥过停在不远处的飞行器,想了想,又道,“这样吧,报告我后天给你。”
如果你想去,到时候正好找个借口溜出来。
后半句邵远航没有直接说出口。
唐珩知道了他的想法。
“这件事我自己处理,和熊哥说一声,就不麻烦他了,还有……”唐珩顿了顿,再开口时不由地带上了几分郑重,“谢了。”
“嗨,都是兄弟,说什么谢不谢的。”邵远航冲唐珩挤了挤眼,“要是真要道谢,和你家那位说说,给我也找一个向导呗?要求不高,和他差不多的就成。”
“……滚。”
唐珩回到飞行器内之后,人还没有坐稳,就听到前方传来一句淡淡的询问,“东西给出去了?”
“什么?”唐珩一愣。
“药。”
“哦,给了啊……”应了一声后,唐珩突然反应过来,不禁向前凑了半个身子,瞪着眼道,“……不是,你怎么知道的,你在监视老子?”
江封冷淡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启动了飞行器的动力系统,“那些药物的资料,包括它们具体的化学组成、分子结构还有起效原理,我这里都有。如果你有需要,可以直接来找我要。”
虽然对方没有直接回答,但唐珩很轻易地就从那眼神中得出了答案: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还需要监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