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声音却是把控得极好的低沉。
“温景焕这个人,你知道吗?”
话音落下之后,大片的空白占据了对话的间隙。
唐珩看着面前的这位舒先生,似乎忽然懂得了为什么那些向导会偶尔采用这种拖沓缓慢的节奏——对方的表情在这一刻仿佛被陡然放大,思索的停顿,调整措辞的斟酌,眼神细微的闪烁,尽入眼底。
然后,他听见舒先生将之前的提问重复了一遍:“你想知道什么呢?”
唐珩坐直了身子,“这取决于你们知道多少。”
他咬重了“你们”这个词。
果然,下一秒,唐珩在舒先生的脸上看见了面具转瞬即逝的崩裂。这不禁让他心里暗自窃喜起来。
舒先生:“他是江先生的老师。”
唐珩不满道:“你在说废话。”
“除此之外,上一任首席向导,八常委之一,军校荣誉教授……”
舒先生说话的语速慢了下来,每一个名词之间都空出了明显的停顿。唐珩能感觉到他在打量自己的神情,却不太清楚到底在揣测什么。
“……以及,黑暗哨兵培养计划最初的促成者。”
这与唐珩想象的不一样。
他所想知道的,无非是温景焕最新的一些消息,动向也好,人脉也罢,即便得到的消息对于江封来说没用,好歹他自己也能借此作为一个警钟。
但他没有想到会挖出来这么一段过往。
“最初的促成者?”
舒先生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合作的橄榄枝业已抛出,需要同样价值的交换作为回应。
唐珩不由地皱紧了眉。
他回想了一下躺在自己终端中的那份文件——不是江封放在他家那份纸质文件的电子版,而是他这几天专门拼凑出来的一个真假参半的版本。
为了赴这一次约,唐珩作足了准备。
“军部在研制一种药物,能让哨兵在经历巨大痛苦之后,有一定的机率成为黑暗哨兵。”唐珩道,“之前主持这个项目的人姓林,后来因为他出了事,就转由军委会内部直接负责……”
唐珩一口气说了很多。
他知道言多必失,却也担心对方觉得他有所隐瞒而不够坦诚。或许他如果把这一行告诉江封,那个向导会教他许多切实可行的谈判技巧,但是他没有。他单纯地想要凭借自己的能力做成一些事情,为那人提供一些哪怕微乎其微的帮助。
这并不是隐瞒。如果江封主动问起,他一定会说的。
“……大概就是这样。”
舒先生轻缓地点了一下头,“我很好奇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么详尽的资料,但是你不需要告诉我。请在这里稍等片刻,我需要去去一件东西。”他对上唐珩陡然阴沉下来的眼神,“无需担心,我不会就此离开。麻烦你在此等候片刻。”
唐珩也站了起来,“我和你一起去。”
他不可能相信他的说辞。
舒先生并不意外唐珩的这一提议。他做了一个略微随意的耸肩的动作,然后转身,朝室内的一处隔间走去。
唐珩迈步跟在了他的身后。
或许是为了让哨兵安心,将隔间门推开之后,舒先生没有再关上门;作为回应,唐珩也没有直接跟进去,而是站在门边盯着他,崽子也悠哉游哉地晃着长尾杵在一旁。
这个距离,已经足够唐珩在他有任何想要逃离的举措之前,将他制服。
事实证明,唐珩多心了。确实如舒先生所说,他只是为了取一件东西,轻易地从上了锁的抽屉中拿出,甚至为了让唐珩放心,将那样东西托在掌心举起给唐珩看了一眼,继而重新走了出来。
是一件微型数据储存器。
“一些你会感兴趣的资料。”舒先生主动解释道。
唐珩鼻子里哼出一声,视线不自觉地望向隔间内另一扇紧闭的门。
可能是没有注意到唐珩的目光,舒先生轻力合上了门,阻隔了唐珩这道向里面端详的视线。
“首先,我很抱歉,由于某些原因,这件储存器里的资料我不能直接展示给你。但是我可以向你分享一部分你想知道的内容。”舒先生说道。
唐珩不喜欢这种故弄玄虚的感觉,但是也没有多说什么,“你刚才说他是‘黑暗哨兵培养计划最初的促成者’,是怎么一回事?”
“确切地说,是‘促成者之一’。那项计划最开始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针对哨兵,也就是后来你所知道的‘黑暗哨兵培养计划’的雏形;而另一部分,则是专门为向导设计的。
“是否有正式名称无从考证,但是可以肯定,这个计划由温景焕联合另外三人共同决定的,他也是后一部分最初的负责人。”
唐珩瞳孔轻轻一颤。
他不禁想起了那日江封向他描绘的场景。
江封是被温景焕拉入了这后半个计划吗?这是不是也就代表了,某种程度上……他也与自己一样?
“他们为什么要搞这个计划?”唐珩顿了几秒,“黑暗哨兵我可以理解,为了追求更强大的力量,而另一部分……”
“你错了。”舒先生摇了摇头,“他们最开始追求的不是强大,黑暗哨兵只是后来多方权衡之后的变形。他们最初的想法,是想要将哨兵和向导从天然互相吸引的状态割裂开来,甚至于完全抹杀那种吸引的存在。
“按照他们的说法,他们想要的是独立,或者说,是‘自由’。”
唐珩相信,出于这样那样的目的,或许温景焕在当时真的会喊出这种的口号;即便是放到现在,就算那群人依旧这么标榜自己,他也不会觉得奇怪,不过是套一个冠冕堂皇的说辞罢了。
唐珩在意的重点在其他地方——舒先生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动静,崽子的耳朵尖悄悄立了起来,身后的尾巴也停止了悠哉游哉的晃动,只是它仍然趴伏着,琥珀一般的眸子罩在沙发扶手投下的那半片阴影中。
“后来呢?”唐珩问道。
“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最初的计划被迫中断,哨兵相关的那一部分经过多次修改,变成了如今你看到的这个版本;至于关于向导的那一部分……”说到这里,舒先生撇了一下唇角,像是在沉思。他注视着唐珩的双眸没有太多波动,坐姿端正,便使得他愈发地像是机器——或者说,是替代品——一般地照本宣科,“它分割成了许多个子项目,至于温老师具体负责的是什么,以及它们后来的进展如何,我们就不了解了。”
唐珩点了点头,又将视线的落点投向舒先生手中的储存器,“你那里面还有什么可以和我说的?”
“暂时没有了。”
“那时和温景焕合作的另外三个人的名字?”
舒先生沉默着微笑以对。
“行。那……”唐珩坐直了身体,手指紧扣在一起。即将说出口的那个名字让他有些迟疑、有些有些犹豫,还有一些不知道为什么的紧张。
唐珩道:“江封和你说的这件事情,有关系吗?”
“他是江封的老师。”
“……”
看来这人不会再告知自己一些什么了。唐珩伸手,用指腹狠狠摩擦过头皮,像是这样就能蹭去陡然升起的烦躁,然后站了起来。
“那就这样,”唐珩道,“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舒先生也一同站起了身,“很高兴与你有这一次会面的机会,期待我们以后的合作。”
唐珩应了一声,潦草地回握上舒先生伸出的手。
然而转身的那一刻,一抹莹白从唐珩眼角一晃而过。唐珩一愣,不自禁地往那个方向看去。
通往刚才舒先生取储存器那个房间的走廊里,一只白鹅模样的禽类那儿,长长的橙红鸟喙又使它完全不同于那种常见的家禽,翅缘的黑羽像是藏在雪地中露出一角的岩石。它一颤一摆地走着,仿佛在寻找什么,不一会儿又消失在了走廊中。
是一只量子兽。
唐珩怔了一下,继而不着痕迹地看向崽子。果然,慵懒的大虎一改趴伏的姿势,站起身朝向着那个走廊,微低下脑袋,却又不是看见威胁的模样。
面对这一幕,唐珩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却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了。
“怎么了吗?”舒先生问道。
“好像有一只鸟飞进来了。”按捺下心中的小心思,唐珩装作随意地扬了一扬下巴,示意道,“喏,就在那边。”
“是吗?可能是迷路了吧。”
舒先生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而直到唐珩离开,却都没有往他所说的方向看去一眼。
唐珩很久没有做过梦了,上一次做似乎还是在“糖”那件事爆发之前。
醒来后与江封说一声吧,他在心里想道,希望不会又是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将要发生的预兆。
梦境中,那是一个与平常没有什么区别的午后。如丝的云懒懒地浮在有些泛灰的天蓝上,树叶投下轮廓不太清晰的荫蔽,似乎还能听见轻风吹过时的簌簌声响。
然后,一个声音从唐珩身后传了过来。
“小珩,过来。”
唐珩怔了一怔。熟悉的声线让他立即反应出了说话那人的身份,而怔忡之间,甚至没有给他再多斟酌推测的机会,视角已经随之转动了过去。
“……院长。”唐珩听见自己应道,属于少年的声音响起,硬邦邦的。
这是自己经历过的一段回忆。
目光的落点处清晰的图画起来。福利院中庭的一隅,由于正值午休,四周静悄悄的,不远处那间教师的灯熄灭着,窗户中透出空荡荡的室内景象。说话的那个人就站在这一块背景板中,他的面容一片模糊;又或许“模糊”这个词语用得并不准确的,就像是旁观一副打散的拼图,唐珩能看清每一块凌散的碎片,可却无法拼凑出最终完整的模样——那个被称作“院长”的男人的形象。
但是这不应该,唐珩想道,他记得那个人的样子。
男人又走进了一些,像是伸手拍了一拍唐珩的肩膀。少年的身高总是拔得很快,几乎是已经平行的角度。
那人问道:“你和你的量子兽相处得怎么样?该给它起一个名字了吧。”
“已经选好了,叫……”
可能是羞于齐齿,句末吐词的声音小而模糊。
叫“大头”。唐珩在心理暗忖道。他已经知道是哪一段回忆了。
果然,在那人一声上扬的询问单音中,“唐珩”将那个词语重复了一遍:“‘大头’。”
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不知道是因为少年的语气,还是答案的内容,男人被逗笑了。他伸手揉了一揉“唐珩”的脑袋,然后说道:“还可以呀,挺可爱的名字。”
少年为此纠结许久,话题甫一触及,便忍不住地抱怨道:“难听死了。哪个哨兵的量子兽会叫这个名字呀,到时候介绍都会被笑话……”
男人倾听得很认真,即便在梦里辨不清面容,依旧能教人感受到那道煦煦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等少年的自白终于告一段落,男人才轻声道:“小珩,量子兽有一套与我们不同的语言体系,或许这个音节所代表的词汇有其他的含义?作为你以后最亲密的伙伴,你可以再去问问它的想法。而且,我也知道这么一个人,他的量子兽的名字也很不常见。”
“是‘他’吗?”
“是呀。”男人肯定了这个代指,就像是心照不宣那般。他将目光投向前方,像是透过这一片建筑,在看向什么更远的远处,“明明是一头威风凛凛的白虎,人也是酷哥一个,却偏偏起了一个那么可爱的名字……”
温柔的声音悠悠地回荡在阳光之下,花坛旁一只白底黑缘的鹈鹕安静地站着,脖颈半掩在背羽中,似乎正在小齐,而崽子就躲在不远处教室那扇半掩的门后,悄悄地朝这个方向觑着……
唐珩从梦中醒了过来。
他的呼吸稍微有一些粗重,皮肤上仿佛还残留着午后阳光的温暖,明明没有做什么,却觉得自己心脏过速地跳动着。
唐珩抬眼愣愣地看着净白的天花板,脑内回响着的都是“舒先生”的声音。
——是我。
——您对黑暗哨兵的事情知道多少?
——我很好奇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么详尽的资料,但是你不需要告诉我。
——很高兴与你有这一次会面的机会,期待我们以后的合作。
——是吗?可能是迷路了吧。
思绪戛然而止。
唐珩猛地坐起了身。
他终于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熟悉了:那时出现在走廊里的那只禽类,也是鹈鹕。
——和回忆中的一模一样!
他知道是自己太过于焦虑,意识沉沉浮浮,却总绕不过与之有关的那些记忆,而当晨光莹莹地在窗外亮起时,他竟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这感觉太操蛋了。
唐珩掬了一捧清水泼洒在脸上,抬眼看着镜子中眼下一片青黑的自己,有些发怔。
院长的量子兽,走廊里看见的那只白鸟,以及……审判者的图徽——都是鹈鹕。将这三者联系起来,唐珩自己都觉得这种冒然的想法滑稽可笑,可思绪一旦往某个方向前进,便很难再有所回转。
于是,唐珩又忍不住地继续去想:自己与舒先生是经由熊俊联系上的,如果“舒先生”就是院长,那么他没有道理不知道。隐瞒?欺骗?还是熊俊也并不知情?
所有的细枝末节汇成汹涌漩涡,几乎是拖拽着将人引往不知名的某处。
唐珩厌烦极了这种感觉。
许久的沉默之后,他做了一次深呼吸,他拍拍自己的脸颊,决定暂且将这些疑惑按捺下来。
唐珩: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吧,这些弯弯绕绕让想玩的人去玩去,老子不奉陪了!
这是一个阴天。
厚重的云雾将天幕遮得严严实实,像是蒙在温室外的塑料罩子,天光很暗,就连行道树投在路上的影子都是模糊的,仿佛源自于一盏将灭未灭的老旧油灯。
昨天由于要与舒先生见面,唐珩特地出了一趟塔区,当晚便干脆在自己的公寓里住下了,此时,他行在回塔区主干道上,感觉有些奇怪。
路人行色匆匆的,却又隐隐地与往日那种常见的庸碌不同,更像是在默不作声的低调中躲避着什么。唐珩又留心掐着表计算了一下,整整十分钟,他只见到了一架飞行器——根本不是工作日时城区该有的模样!
而这种不安的感觉,在唐珩抵达哨卡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他从来没有在这里见到过那么多人。
用人山人海来形容完全不为过,放眼望去全是攒动的脑袋,有哨兵也有向导,更多的是普通人。人群拥挤着,吵嚷着,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推促着一般挤压向安检口——是最近一段时间才设立起来的,以前并没有这道程序。
人声嘈杂,几乎是让人耳鸣的程度,零碎的句子嗡嗡地混在一起,最后合成了一片无法分辨的杂音;而在人潮的缝隙中,唐珩看见了荷枪实弹的警察。
……到底发生什么了?
唐珩皱紧了眉,随手从身边拦了个人来询问,“怎么回事?”
他本不指望就此能摸清楚事情原委,可却没想到话音还未落下,那人已经挥手远远地避着走开了。
接下来,一连三人都是如此。
唐珩望向前方哨卡处的人潮,估摸着一时半会儿进不去塔区了。为了避免被场面的喧嚣影响,他暗自调高了自己的感官阈值,继而退到了离哨卡不远的街心公园里。
硕大的电子屏就立在公园入口旁,那上面曾清晰地显示着进出塔区的流量以及其他的监控数据,此时却只剩下一片空白,更确切的说,那纯黑的背景色之上,只剩下了显示错误的鲜红色块,它依旧闪烁变化着,像是被风吹拂舞动的遮羞布。
相比于外面,公园里确实清净许多,但也远远称不上安静。唐珩转了一圈,才勉强找到了一处靠着花坛的僻静处。
他想了想,还是给江封拨了一则通讯。
几乎是拨出的一瞬间,就被接通了。向导的模样出现在屏幕里,脸上隐隐透出焦急的意味。
不等唐珩开口,江封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在哪里?”
“五号口这里。”唐珩将镜头转向一旁的标志,“刚到没多久,但是人太多了,我就没想着去凑热闹。”
说完,他打量了一下江封的表情,又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江封道:“说来话长。你把你的具体位置告诉我,我让李擎去接你,他三十分钟之后到。”
“不用了吧,”唐珩觉得江封有点小题大做,“等人群散一些我就……”
“唐珩。”江封打断了他的话,重复道,“我让李擎去接你。”
唐珩愣了一愣。他从未听过向导如此郑重其事的喊他的名字。他抬眼对上江封墨黑的眸子,被其中浮动的神色蛰得身子轻轻一颤。
“行。”唐珩继而应道,“我那就在原地待着了。”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
无所事事的等待期间,唐珩无可避免地又想到清晨时思考的那个问题,而这次依旧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直到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唐珩抬眼看去,才发现一个面容陌生的中年男子站在了他身前约莫三步远的地方。
什么时候靠近的,他竟然都没有发现。
“请问一下,你知道这个地方怎么走吗?”那人问着,举起了手中拿着的一张纸片。纸片上应该是写了一些东西,但或许是因为材质,在那个角度下反射出一片荧荧的光,什么都看不清。
唐珩下意识地想要靠近看一看,可就在起身的那一刹那,有一画面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逝。
是那天他在执行任务时,爆鸣弹从天而降的场景。
唐珩重新倚靠回了花坛,“我对这里也不熟,你可以自己搜地图,或者问别人。”
“我问过,但是他们说……”
“站住。”唐珩喝止了中年男子想要上前的动作,“我和你说过了,我对这里不熟。”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暗自提防起来。
自从进入公园之后,唐珩就一直觉得有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找不到来源,也暂时没有受到威胁,便没去理会。但这并不代表他不知情——在他与江封打完那则通讯之后,那些目光有所收敛,可并没有完全消失,而随着中年人的靠近,竟又再次明显了起来。
有过一次疏忽的意外,他不可能让那种事情再发生第二次。
唐珩道:“去问别人。”
“那不好意思啊,打扰了。”话音未落,中年男子身子狠狠地一抖。像是见到了什么骇人的事物,他突然惊恐地瞪大眼睛,几乎露出全部的眼白,“你,你是不是哨兵?……”
唐珩哼出一声鼻音,不置可否。
如果不是刚才答应了江封在原地等人,他看都不想看到这个怪人。
兴许是流云的厚度大了,天光略微黯淡下来,中年男子手中纸片上的反光也不再晃眼,进而显出清晰的印刷图像来。那上面并非写着什么地址位置,而是一枚圆形的图徽,“M”字形的曲折翅膀,根根分明张开的羽□□当于身体长度三分之二的长喙……一只抽象的鹈鹕。
是审判者!
在看清楚图案的那一刹那,唐珩瞳孔猛地一震,而与此同时,中年男子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把短刀,面容狰狞笔直地朝他刺来。
“找死。”
唐珩眼神一厉,果断伸手握住那人的手腕。如钳般的手指狠狠收紧,几乎能听见骨头被挤压的艰涩声。
普通人与哨兵之间存在着悬殊差距,这不是一句空话而已。
短刀从男子手中脱落,掉到地上。
“你……”
唐珩正要开口质问,却突然心中一悸,仿佛天地间所有声响都在这一刻安静下来,只剩下轻风拂过、云卷云舒。眼前像是出现了幻象,他似乎置身于公园的另一处,视角变换,他看到了站在不远处钳制着人的自己,而除此之外,一颗子弹正破风射来。
鬼使神差地,唐珩松开了握着中年男子手腕的手,往一旁侧了一侧身子。
下一秒,剧烈的疼痛从左手手臂处传来,疼得唐珩忍不住皱紧了眉。
子弹擦着手臂皮肤飞了过去。
“唐珩!”
是江封的声音。
第一百二十章
一击失手,不知道是崽子进攻的速度实在太快,还是那个中年男子根本没有想着要逃,他受擒得轻易,尽管面上依旧保留着之前刺向唐珩时的狰狞。
而唐珩的注意自那之后就没有再放在他的身上。
“……你怎么来了?”
江封微微皱眉,视线锁在唐珩左臂的伤口处。哨兵不喜欢穿厚重的衣服,就算是冬天也仅穿了一件不厚的外套,袖管此时裂开一条大口,露出下面殷红的伤口。
察觉到这道目光,唐珩不自禁地将左臂往身后藏了一藏,“没事,小伤。”
江封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这才抬眼对上唐珩的目光。那双黑眸像是笼着浓雾的深夜海面,慌张如一星渔火,影影绰绰地闪烁着。
江封道:“没事就好。”
唐珩抿着唇,没再应话,只靠了过去,用没有受伤的那一侧肩膀轻轻地撞了江封一下。
唐珩:[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这一场意外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骚乱,或许是因为相比于不远处的动荡,这只不过是一粒轻小的石砾掷入水潭。江封也没有意愿将事态扩大,将善后的事情交给李擎去处理之后,他带着唐珩回了飞行器。
飞行器上有一些医疗设备,可以简单地处理伤口。
“虽然这气味是很大,但你也不用完全屏蔽我的嗅觉吧?”唐珩半倚在座位靠背上,调侃道。
江封按在医疗枪使用按钮上的手指微微一顿,“我记得你很不喜欢这个味道。”
按钮摁下,用以修复的药液覆在唐珩左手手臂的伤口处,不一会儿就显出愈合的肉粉色来,而由于嗅觉被向导照顾得妥帖,唐珩什么味道都没有问道。
唐珩愣了一愣,然后才想起来这所谓的“记得”源自何处,“差不多吧,确实不好闻。”
说到这个,他莫名有些赧意,又觉得好笑,问道:“诶,你那个伤口怎么样了?”
唐珩没有说明,只用目光示意向江封的颈侧。
江封将医疗枪收了起来,“那天晚上你没有看到吗?”
“忘了。”唐珩凑了上去,“再给我看看、确认一下呗?好歹是留的第一个印子。”
江封抬眼看向他,自见面以后便一直紧绷的表情终于有少许松动,进而重新浮起少许笑意。指骨分明的手指搭上纽扣,指腹拈住轻错,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便被解开,露出一小片肌肉饱满的胸膛。
由于伤口不深,又及时处理过,这个几个月前被唐珩咬出来的痕迹已经很淡了,只剩下极浅的两弯月牙,蕴在白皙的皮肤上。
唐珩盯着这处,眸色不自觉加深,贪婪得恨不得看清楚这上面所有的肌理。他感觉心尖莫名有些发痒,便又升高视线,用视线将向导拢住,用唇舌将其捕获。
江封反拥住他。左臂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新生长出来的嫩肉被衣料压着微微生疼,但是唐珩没有任何的推拒,他也有着同样的急切,急切地想要将江封拥在怀里,紧紧地抱住,吻他,爱他,占有他。
精神图景中的世界,起风了,微风拂过枝叶草尖,和出一片簌簌沙沙的轻响。
唐珩问道:[如果刚才那一枪我没有避开的话,怎么办?]
[没有如果,你避开了。]
[万一呢?]
江封沉默了,不是因为答案无法启齿,而是他从未思考过这一点,关于这一个问题,存在于向导思绪中的只有一片苍茫,隆隆的杂音回荡着,碎不成声。
半晌之后,江封才回答道:“找出凶手,追责,惩处,然后……继续做应该做的事情。”
唐珩并不意外这个答案。他在江封唇上再次重重吻了一下,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不会有这种万一的,我保证。”
“嗯。”
“对了,”唐珩又回忆了一番,总觉得有些微妙,“刚才在那里的时候……你没有用共感吧?”
江封眸中神色一闪,“情况紧急,我没来得及。怎么了?”
“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唐珩顿了顿,“算了,我直说吧。刚才在那里的时候,有一瞬间我看到了我自己。”
“你是指……”
唐珩点了点头,“嗯,当时应该还有其他向导也在。”
而且是一位擅长精神控制的向导——给并非与自己建立了连接的哨兵“共享”信息,这远没有说上去那么轻松容易。
“能确定吗?”江封皱眉道,“我做过初步排查,没有发现其他异常,又或者,那个向导的实力在我之上。”
唐珩长舒了一口气,“也有可能是当时我太紧张了,真的出现了幻觉。”
“有这种可能性,但概率不大。”江封道,“我会处理的,有可能那人也是‘审判者’的成员。”
审判者。
唐珩在心中将这三个字默念了一遍,他还记得刚才看见纸上那个鹈鹕图案时一瞬间拔到极致的紧张。
“我记得你上次和我说过,秦宏和审判者有关?”
江封道:“不仅‘有关’。已经可以确定秦宏就是其中一员,而且从事过一部分活动的领导组织。”
“包括之前活动会场那次?”
“包括。”
听到这个答复,唐珩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关于“舒先生”的询问话语提到了嘴边,却不知道该说该咽。
江封看出了他的犹豫,“有什么,你可以直接问。”
“嗯……”
唐珩咽了一口唾沫。不知道为什么,他避开了与江封的对视,转而将视线投向舷窗外面。飞行器刚从特殊通道穿越了哨卡,回归主干道上。没有了拥挤的人潮,视野顿时变得开阔,交通井然有秩,由于有噪音监控桩的存在,是一种鸣笛都鲜能听见的安静,却教人能感受到一种暗伏涌动的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