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鞘by他山之猹
他山之猹  发于:2025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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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封生怕精神疏导的过程会打扰到唐珩的休息,打算将其留在唐珩入睡了之后。
他知道唐珩一直没睡,也不说,就只携着唐珩的手,静默地坐在床边。
半响,在一片寂静之中,唐珩又忽然开口了。
“你就待在这里,哪里也不准去。”唐珩闭着眼,或许是身体完全放松了的缘故,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因而显出一种近乎于绝情的冷硬,“等我醒来了,我有话要问你。”
江封拢了拢握着唐珩的手指。
“好。”江封应道。
等江封做完精神疏导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哨兵睡得很熟。因为一只手被江封牵着,睡梦里,他无意识地翻身转向了江封所在的位置,然后就这么继续睡了。疼痛耗费了太多精力,唐珩累得狠了,鼻间打出细小的鼾声。
江封就坐在床边,低头看着唐珩的睡颜。
被雨水打湿的衣服已经被体温烘得半干,这个时候,江封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冷了。他揉了一揉发胀的眉心,偏过头去,便看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阿布。
金雕站在床尾,它收拢了翅膀站着,庞大的身体在阴暗中化作一团模糊不清的深黑轮廓,只有那一双眼睛还是亮着的。被那双琥珀般的锐利鹰目盯着,江封顿了一顿。
不知怎么地,他忽然生出了一股无所遁形的惶然。
数天之前,就在江封找过林沐的第二天,江封收到过邹秉宣发来的讯息。
由于那个哨兵的冷漠性格,二人之间也没有什么直接的利益关系,是以江封很少与他有除了公事以外的联系,更谈不上什么过密的私交。
那段讯息的发送,走的是加密通道,内容很少,只有两句话。
——你看过了那份文件。
邹秉宣没有点明,但江封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他说的是黑暗哨兵培养计划。
这个“计划”在军部内是一个秘密,明面上,一般的手段甚至完全发现不了它存在的痕迹。对此,江封以前也只是略略地听温景焕提起过几句,直到最近,才真正地动用能量去查。
江封直接去了一趟南一主城的核心档案室。他使用了自己的权限豁免权,找寻许久,才最终在底层的资料中发现了与之相关的内容。
为了保密,就连李擎都不知道他那一行的目的。
而现在,邹秉宣就差直白地告诉他,我知道了。
邹秉宣的权力在政局内并不大,由于权力掣肘,就连在“黑暗哨兵”这一话题上,邹秉宣也没有什么真正的特殊话语权。
邹秉宣知道了,那么其他人也应该知道了。
包括温景焕,包括肖晖。
看着邹秉宣发来的这一条讯息,江封不由地陷入沉思,面色也难得的变得凝重难看。然后,没过多久,他又收到了来自邹秉宣的第二条消息。
——如果不是一笑,我那时绝对不会如此选择。
一笑,孙一笑。
对于这个名字,江封并不陌生,那是邹秉宣恋人的名字。
她也是一名哨兵。
像是陷入了一片混沌,周围的一切都扭曲得分辨不出原貌,只有一股声音在耳边怪异地响着,像是粉笔狠狠划过黑板的尖锐,又像是有人在大笑,还是在哭?
唐珩觉得自己是一只被困于囚笼的兽,莽撞地想要挣扎逃离,跑到筋疲力竭,却发现始终在原地徘徊。
终于,一道光出现在了视线终点。
他心下一喜,匆忙向那光源处奔去……
唐珩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明亮的阳光从未关上的卧室门外洒落,明明暗暗地照亮半个房间。
唐珩下意识地想要调低视觉的敏感度,又忽地意识到这光线强度的恰到好处,没有给他带来半点不适。兴许是睡得太久了,身体还是僵硬着的,但是除此之外,所有感官都驯服地工作着。
精神图景内,雨后初霁。林中是流动着的焕然一新的绿;蚂蚁排成了行,小心翼翼地绕过湿润泥土中的水洼;山谷那头,不时响起一两声鸟雀的啼鸣。
全然不见前一晚罡风肆虐的狂暴模样。
安静得一如这时被阳光铺亮的房间。
唐珩又躺了一会儿,然后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来,动作间却感觉到了小小的阻碍。他顺着看了过,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还被握着。
视线无意识地上移几分,便撞进了那双刚睁开的眸子中。
江封就坐在床边,眼里带着少许刚转醒时的茫然,继而很快恢复了清明。
唐珩愣了一愣,才又想起来江封会在这里的原因。他没有说话,只尝试着把手收回,这一次,很轻易地就挣脱了。
在哨兵看不见的地方,江封拢了拢手,像是还能握住什么一般,又很快姿态随意地用另一只手遮住了这个动作。
唐珩:“你……”
唐珩的视线无所着落,便也只能落到自己叠放在身前的手上。因为交握得太久,半屈着的手指舒展开来,有些使不上劲的酸麻,而那点少许被汗湿的潮意还遗落在掌中。
对于昨晚发生的事情,唐珩其实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意识中还残留着大概的记忆,却仅仅只是留有印象而已。那些痛苦、挣扎、呼救……就好像是目睹旁人的经历那般。
最后是江封把他“救”了。
唐珩张了张口,想说一句道谢,却半天都挤不出一个音节。他兀自较劲着,终于忍不住了,在沉默中抬起头来。
他笔直地看向江封,话出口之前,又顿了一顿,然后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说着,唐珩妄图从向导的眼中发现什么情绪,但是没有。那双眼里是一如既往的水平如镜,清晰地映着他的倒影。
对话的间隔精准地持续了三秒,像是一枚恰到好处的休止符,分割开了两篇乐章。
在那之后,江封应道:“对不起。”
没有推诿,没有解释,就这么直白的一句道歉,像是已经预知到了即将会发生的事情。
唐珩眨了眨眼,没有表情的脸看起来有些木,“你干嘛跟我道歉?”
江封道:“我隐瞒了你一些事情。”
“比如?你隐瞒了我什么?”
江封的眸色沉了下去。
这阵沉默让唐珩开始慌了。身侧的手悄然紧攥成拳,就连音量也抬高了少许。唐珩重复问道:“江封,你隐瞒了我什么?”
“‘卡地因’。”
江封再开口时,声音平板得宛如一条直线,轻落落的三个字,落在唐珩耳中,威力却不啻惊雷。
没有停顿,江封继续补充道:“你让邵远航检查成分的时候,给错了样品。”

唐珩先是一愣,等迟钝的大脑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才笑了一声。他忍不住移开视线,过了几秒,又转了回来。
“是‘糖’?”
江封道:“是。”
“所以,你花了这么大的功夫,就只是为了让我毫无顾忌地把‘糖’吃下去?为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唐珩是笑着的。肌肉牵动嘴角,向上提了一提,却终究没有拉成一个完整的微笑,反而使得整张脸的表情都因此变得扭曲起来。
唐珩想起了最初在那间房子里的对峙,“为了让我保守‘秘密’?”
“是。”
“我表白的时候,跟你确认过一遍。那一次,你也没有跟我说实话。”
江封应道:“……是。”
唐珩咬紧了牙。身体在这一刻绷得很紧,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异样,极力想要控制,却使得身体的颤抖更加明显了起来。
唐珩什么都没想,什么也想不到,脑海里只有刚才的对话不断回响着,反反复复地,最后落成江封利落的那一声“是”。
在反应过来之前,唐珩已经一拳挥了出去,狠狠地砸上江封的侧脸。
他下得手很重,几乎用尽全力。
拳肉相碰,发出一声教人心惊的闷响。
江封只觉得脑内一声嗡鸣,疼痛瞬间在颧骨处炸开,继而半个侧脸都火辣辣地疼着,口腔内壁被咬破了,江封咽下一口唾沫,尝到了满嘴的腥甜味。他的身体晃了晃,缓过了这一拳的冲击,又重新坐定。
江封抬眼看向唐珩,依旧沉默。
唐珩定了定神,再开口时,出口的声音反倒冷静到了极致。
“医药箱在客厅。如果需要帮忙处理的话,我换完衣服就出去。”
“唐珩……”
坚厚的冰层终于出现裂痕,难得地露出几分外显的仓惶。
唐珩闭上了眼。
“出去。”
昨晚的那一场大雨将整座城市清洗得很干净。
天穹是明澈的瓦蓝色,建筑高高低低地矗立在下面,就愈发显得它高渺而遥不可及;楼宇的错落间,能窥见几缕与这片彩色截然不同的灰暗,隐隐约约的,待细看了,却又能感觉出它的昭然的嚣张——那一大块暗沉的灰色占据着城市最中心的位置,就这么稳稳当当地伏着,又不是全然甘愿地收敛气势,反而露出一端锐利的尖角,直指向天——是塔区里的那栋军部大楼。
唐珩收回了视线。
他回头看向卧室门口的方向,顿了一顿,又下意识地再次往那一抹尖角处看了一眼。然后,他按下百叶窗的开关,在重袭的昏暗中,往外走去。
刚走到门边,一个黑黄的身影在他的身旁闪了一闪,又闪了一闪,继而逐渐显出了大虎的模样,将门口的位置占得满满当当。
顶着唐珩有些惊讶的目光,崽子晃了晃脑袋,脚步踉跄了一下,这才站稳了身体。它抬起头来,恢复了万兽之王的威武。
状态看起来还不错。
这让唐珩稍稍安心了些,旋即,他又不受控制地想到了即将会在客厅里见到的那个人。
唐珩皱了皱眉,收回了开门的手,驱赶道:“回里面待着去。”
崽子否决了这个“提议”。
它不屑地打了一声喷嚏,然后迈着嚣张的步伐,也不管还没有打开的门,径直穿过门板,慢条斯理地走了出去。
唐珩:“……”
他按捺下了揪住大虎尾巴把它拽回来揍一顿的冲动,与其他的什么躁动着的思绪一起。
唐珩刚一打开卧室门,顿时就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甚至可以说是剑拔弩张。
原本还故作优雅姿态的大虎倏地变得凶厉了起来。它龇起了牙,喉内威胁性地低吼着,死死地盯着客厅的某一处。
而作为崽子这一道虎视眈眈的视线的落点,江封没有什么反应,只兀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面对这视若无睹的姿态,崽子喉内的低吼声更大了些。
唐珩上前几步,半个身子斜挡在崽子身前。
不知道是为了阻碍崽子的进攻,还是为了不让向导看到这边崽子的模样。
客厅里已经被收拾过一番了,昨夜的狼藉已经不见,只是还有些乱。靠窗处的积水干了大半,这时只剩了些潮湿的水痕,歪斜的家具尽数归了位,而本应该散落一地的糖果也好好地被一粒粒收捡了起来,装进原有的封装袋里。
唐珩出来的时候,江封正好将手中最后一颗糖果放进袋子里,然后收好口,把袋子放在了桌子上。江封停顿了一瞬,这才抬眼朝唐珩看了过来。
江封此时的脸色难看的厉害。他昨晚没有休息好,眼下挂着一片淡色的青黑,下巴处也冒了少许青茬,脸侧挨了一拳的地方已经肿了起来,滑稽可笑地淤青着。
完全没有往日里那个冷漠干练的首席向导的半分模样。
唐珩张了张口,想要说话,但是忍住了。
他视线一停,又看向摆在矮几下的医药箱。由于以前经常使用,那个医药箱就放在很显眼的位置,随手就能轻易拿到,而这时看起来丝毫不像是被动过的样子,江封脸上的伤处也不像是上过药了的。
注意到了唐珩目光的长久停顿,江封默了一瞬。
“我……”
千万句说辞在江封脑内闪过,开口时,却只剩下一拙劣的一句:“……我没有找到医药箱。”
唐珩没有接话。
唐珩以眼神狠狠警告了一下蠢蠢欲动的崽子,继而径直走上前去,当着江封的面,弯腰一把拎起那个医药箱,“哐”地一声摆在桌子上。
“坐下!”唐珩冷声道。
江封身子一僵。
“我说崽子。”唐珩回过头去看已经做出扑食姿势的大虎,“你不要捣乱!坐下。”
被这么一呵斥,崽子一顿,这才将悄悄抬离地面的爪子重新踩了回去。它在江封和唐珩身上来回看了一圈,又四下望了望,最后决定不再理会这个“不识好歹”的哨兵,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原地。
唐珩闭了闭眼,又将注意力转回到手上。
准备药品的过程并不繁琐,甚至可以说得上简单至极,可唐珩至始至终都专注着手里的事情,像是在做一件什么绝顶大的事。
江封也不说话,就这么沉默地看着他。
等把敷好药水的纱布递出去的时候,唐珩才又一次地看向江封。他伸手把纱布按上了江封的伤处,“自己按着。”
手中着力的那一瞬间,有痛觉顺着脆弱的连结悄悄连通,在哨兵的感官中极快地一闪,又悄然而逝,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安安静静地收敛起了所有的存在感。
江封顿了一顿,抬眼去看唐珩,只一眼后,又垂落下来。他顺着唐珩的动作把纱布接了过来。
唐珩收好了医药箱,又去找不远处柜子里的医疗枪,直到把东西拿在手里了,才背对江封,低声道:“外敷的药比较慢,大概半个小时才会完全消肿。口腔里的伤口你自己回去了处理一下。”
说完,唐珩也不管江封回不回答,兀自开始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口。他用的量不少,每一次都将按键按到底,任凭其中药液的刺鼻气味将自己完全包裹。
这样,他就一丝都闻不到向导的气味了。
唐珩身上磕绊出来的伤口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太多,他只处理了几处破皮见肉了的地方,其余细小的就没管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唐珩看了看四周,又从旁边拖来一张椅子,反着跨坐过去,与江封隔着那张矮几坐下。
“你就在那里,坐着也好,站着也行,不要过来。”
唐珩一句话将江封定死在了原地。
他不想看见江封那张带着伤口的脸,便低垂着头,死死地盯着地板上的一处污渍。
不知道是从哪里落来的一粒污点,但应该不是顽渍,只需要擦一擦、拖一拖,轻易地就能除去。
要是所有事情都能这么简单就好了。
“说实话,我连一次机会都不想再给你的。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再一次对我说谎。哦,不是。你刚才用的是‘隐瞒’。”唐珩低低地笑了一声,“是啊,你从来没有直接说过这个药的药效是什么,所有的因果都是我自己补上的。
“因为真正的药是‘糖’,所以你能放心把‘药’给我让邵远航去查;因为它是‘糖’,所以你选择在吃完药之后才给我,一次都不落下;因为是‘糖’,所以我,所以我……所以我像个傻子一样相信了。”
“但是没有区别,是吧?江封。你其实是知道的。我坦白,即便到了现在,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大可以再胡诌一个什么乱七八糟的药效,说这些都是误会,是我误解你了……可是我不甘心啊。”
“江封。”他干巴巴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甘心。”
唐珩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向天花板上明晃晃的顶灯。
那光线太亮了,刺得眼睛生疼。
“说吧。把所有事情完完整整、原原本本地跟我说一遍。”
说着,唐珩重新坐正过来。
他径直看进江封的眼睛里,像是就这么直直地投身入深潭。
唐珩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一百零一章
江封第一次避开了唐珩看来目光。他低着头,静默了很久,然后才又抬了起来,重新看向唐珩。
“秦宏那天来找我,的确是来向我寻求合作的。熊俊应该和你说过一部分他的背景。秦宏的身后不仅仅是所谓的反塔组织,还有几个财团在暗中支持。
“因为有人撑腰,秦宏这段时间行事越来越肆无忌惮。他多次妄图以各种手段插足政局,那一次也没有例外。他对林沐下手,在常委内部制造缺口的同时,想要一箭双雕向我示好,借此得到更多军委会内部的消息。
“我不清楚他是怎么找到机会的,但是他对林沐的哨兵使的手段,与侯志强对你的一模一样。”
对于唐珩而言,那并不是一段什么好的记忆,而正是因为太过深刻,便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
是爆鸣弹。唐珩在心里默默接道。
随着说辞一点点地贴近自己所掌握到的信息,唐珩不禁再次绷紧了身体。他想起了熊俊在书房里与他的那一番对话。
——“猴子”死了。按时间来算,就是你离开这里的前一天。溺死在河里被冲上岸的,荆棘的人去认领过,确认是他没有错,对外给出的说法是失足落水。
——我们怀疑,是江封下的手。
沉默中,他听见江封继续说道:“而更巧合的,是当天你和侯志强都出现在了那里。”
回忆中熊俊的声音与江封的混在了一处,真真假假地交织着,像是一道邪恶的咒语,一点点地将唐珩的身体石化。
寒意从脚底泛了上来。
唐珩干巴巴地说道:“所以,你那个时候怀疑我、‘猴子’还有秦宏都是一伙的。”他咽了一口唾沫,“你先处理了‘猴子’……然后轮到我了。”
“没有。”江封皱了皱眉,接道,“这件事情与我无关,这件事情我也是之后才知道的的。”
江封否决得很快,但是在答完之后,又停顿了将近半分钟,剩下的话语才得以继续顺利地说出口。
江封跳过了关于侯志强的话题。
“我认识熊俊先于认识你,也知道一些他与你的关系。熊俊的护短是出了名的。顾虑到他,甚至可以说是整个‘灰鸽’的存在,我不可能在明面上对你下手。”
唐珩道:“于是,你就换了一种方法。”
这一次,江封没有回话。他只是垂下手,将唐珩递给他的那一块纱布攥在手里。视线移动间,不经意地落在了矮几的那几袋糖果上。
放在最前面的那一袋的包装很花哨,一只简笔画的卡通橘子歪斜地立在中间,正顶着大大的笑脸看着他。
那笑脸太过夸张而滑稽,像是嘲笑着什么。
一段时间的停顿之后,江封继续说道:“陷入狂暴症的你表现出来的威胁性太大,在巡逻警到场的情况下,我不得不出面。我本来想直接将你交给禁闭所处理,但是这件事情被圣所知道了。
“肖于念秋与我有旧,又因为时间临近各种位置的更换选举,她正好得知了一些消息,想要找我的麻烦,所以我不得不谨慎。秦宏行事太过张扬了,军区内部没有人不知道他,肖于念秋也一样。顺着这条线挖下去,她能知道不少事。
“最开始,我只是不愿意让你落到肖于念秋手里,之后的一系列事情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尝试过自行解除连结,但是没有用,一旦解除连结,你的狂暴症会复发。那种情况,我不能让你在我的手上出事……”
江封其实打好了腹稿。在这之前的无数个夜里,他不止一次地想到了事情暴露的可能,也不止一次地去推敲应对的话语。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却忽地哑然了。
换药的事情放在这里,唐珩经历过的那一整个晚上的痛楚如同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而在唐珩平静的注视之下,那些早已预备好的说辞,江封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江封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捂住自己的脸,用力地按住,却无法遮掩这一瞬间暴露出来的疲惫。
江封沉声道:“这个时候,张明朗和我说了‘卡地因’,说这种药能让哨兵退回分化以前的状态。”
所有真相于倏忽之间水落石出。
什么黑暗哨兵,什么帮助,都是假话……
所有情绪纷杂地在脑海内搅动,须臾之后,又退潮似地逐一淡去,直到最后,唐珩觉得自己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唐珩自嘲地笑了一声,“确实。按照你这么说,选择‘卡地因’是一件很顺理成章的事情。”
江封身体一僵,“我……”
唐珩没有说话。他看着江封,停顿了足够长的时间让江封把话说完。
江封道:“……有那一条规定在,我扳不动,现在也没有人能够扳动。林沐是,萧子文也是。我不想成为检验它效力的践行者。”
说话的时候,江封想要看向唐珩,但最终还是没有动作,只是定定地坐着,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以至于不经意地红了眼角。
他胆怯了,突然而然地,像是走错了场地的小丑,手足无措地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他害怕在唐珩的眼中看到哪怕一丝的指责或嘲笑。
“……我不求你的原谅。站在你的立场,这件事情也不值得原谅。我……我只想再要一个能够弥补你的机会……”
江封的声音沙哑艰涩,像是冰面倏然崩裂时的响动,带着颤抖的余音。
“唐珩,对不起。”
唐珩安静地听着。
说一句理解,说一句原谅,其实很容易。唐珩想道。但是那之后呢?
他不知道。
他投以一腔孤勇的奔赴,跋涉过险象丛生的小径,妄图以勇士之姿搏取终点的万般荣光,临到头来,却发现这一切皆源于一场预定着他有去无回的算计。
即便得到磨砺,即便寻得宝藏,难道他就能毫无芥蒂地道一声感激吗?
他不知道。
可若是他所爱着的人呢?
唐珩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半响之后,他才站起了身。
唐珩的视线落到了江封侧脸的伤处上,停了几秒,又移了开来。
“我不想和你讨论什么身不由己、应不应该之类的鬼话。”唐珩说道,“当初信你,是我自以为是,相信你真的只是来帮助我的,再不济也是‘互利互惠’。”
“互利互惠。”唐珩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呵。我高估我自己了。”
“直到现在,你才第一次告诉我‘事实’,而我甚至依旧无法确认你是不是在对我撒谎。这要是换成另外的随便哪一个人,绝对不止现在这个样子。你有你的立场和原因,那是你的选择。我也有。”唐珩深吸了一口气,“说实话,我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做。我不可能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做不到……”
话语背后的含义让江封倏地慌乱起来,他猛地站起了身,却在对上唐珩的视线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那道目光很干净,轻飘飘地,像是什么都不再盛着。
唐珩看着江封,不躲也不避,只是低声道:“给我一点时间吧,让我想想。”说着,他又笑了一声,耸了耸肩,像是故意去打破这一片凝着的沉重,“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打也打过了,该说的也都说了,再揍你一顿也解决不了问题。对吧?”
说罢,唐珩错开了视线。
江封张了张口,却没有能说出一个字。
唐珩转过了身。他在原地顿了一顿,然后朝屋外走去,走到玄关时,脚步又忽地一停。
“桌子上那堆东西……帮我全扔了吧。”唐珩道,“还有,江封,记得涂药。”
随着话音的落下,那轻快的笑意也戛然而止。
他没有再看江封一眼。
离开住处之后,唐珩一个人闷头在大街上走了许久,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意识到了自己这一行的漫无目的。
快要到中午,阳光亮得正盛,白花花地洒满了城市。即便经过雨水一夜的冲洗,街道依旧很快就恢复了原有的整洁,这个时候,连一处小小的水洼都看不到了。
熊俊有事出差,那边只有苏婷一个人在家他自然不方便打扰;邵远航住的是军区分配的宿舍;而回灰鸽分部去住要经办的手续又太过繁琐;至于家里……
想到这里,唐珩顿了一顿,继而径直将某个名字跳了过去。
他自嘲地笑了笑,又摸了把脸。
思来想去,自己竟是无处可去了。
最后,唐珩还是决定回塔区内的那间独立训练室。
经过哨卡的时候,他看着眼前排起的长队,不禁一愣。
仅仅是一天不到的工夫,这里的身份核验似乎又严格了许多,不止队伍排出通道延伸到人行道上,就连车行道中也是半天不见得移动一下。
唐珩细细分辨了一番,才又发现这条“长龙”中的都是普通人,而对于哨兵与向导的另外一处通道,却几乎是畅通无阻的。
怎么回事……
唐珩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打消去塔区里的念头。排着长队的地方因为拥挤而显得人声嘈杂,就在唐珩准备绕行的时候,他在那一片喧闹中听见了一番略显明显的议论声。
那人像是也不害怕被其他人听到,说话的声音没有太多收敛。
“你知道吗,里头又出事了。据说是大范围的食物中毒,中招的还都是哨兵。啧,新闻里说是还在调查原因,但你想想啊,这还要调查吗?肯定是故意投毒对吧。我看啊,说不准就是……”
唐珩走了过去。
那道声音被落在身后,逐渐地小了。

变化来得太突然了。明明昨天的这个时候他还与那人并肩站在这里说笑,他能把他拥在怀里,再随时肆无忌惮地讨来一个吻。
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怎么就这样了呢……
唐珩吸了吸鼻子,顿了一顿,又低声骂了一句。然后,他没有让自己在这种情绪中沉浸太久,长舒了一口气,径直走了进去。
在训练室里看到丁丙的时候,唐珩并不意外。这间训练室的大门设置了权限锁,按照江封的性格,在定下来的这一段时间内,除了他们,不会再有其他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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