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封的身子怔了一怔,很轻微,但这已经足以被一直注视着他的哨兵察觉。
他有事情在瞒着我,唐珩对自己道,但会是什么呢?
唐珩找不答案。
十秒空白的僵持之后,他忽然长出了一口气。唐珩他走到桌边,端起桌上放着的那杯咖啡喝了一大口——自从分化成为哨兵之后,他就不常喝这种味道厚重的东西了,而这一杯,是他刚才突发奇想让江封给自己泡的。
浓香浸透味蕾,怪异的苦味却是使唐珩不禁皱了皱眉。这与江封刚才喂自己的那一口比起来,味道差远了。
好不容易把那一口咖啡咽下之后,他把杯子放了下来。
“算了,没有关系。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
向导可以把事情处理好的,唐珩想道。
他相信他。
训练的地点位于江封曾经带唐珩去过的那间独立训练室,依旧是在塔区的范围之内。
到达目的地时,唐珩好奇地问道:“你就不怕这件事情被人发现吗?”
江封给他的储存器中的资料,即便是觉得再无聊枯燥,唐珩最后也还是硬着头皮看完了,而看到后来,他越看越觉得心惊——这其中不仅包括了各地一些与黑暗哨兵相关的偶发□□件集合,对有名的几位黑暗哨兵也有着堪称详实的资料记载,可在那流畅得几乎毫无瑕疵的时间线中,偏偏又多出了二十二年的空白。
这不应该。
唐珩对那一段时间的历史是有一定了解的——上一任黑暗哨兵就死于“灰鸽”手中。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军区内部是对‘黑暗哨兵’讳莫如深的吧?”
对此,江封不置可否:“这只是一次针对个人的体能训练,就算有人存心来查,也不会得到任何东西。”
“行吧。”唐珩大大咧咧地搂过江封肩膀,又紧了一紧手上的力道。
“你心里有数就好。我听你的。”
等他们进入那栋训练室的时候,那里早已经有一位哨兵在等着了——相近的身量,相似的体格,就连量子兽都是一只漂亮的花豹。
即便能感知到对方早已有了结合的向导,但同性相斥的天性还是使唐珩不禁戒备起来。注意到了唐珩紧盯着的目光,那个哨兵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又向江封点头示意。
唐珩朝江封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这是做什么?”
“他叫丁丙。”江封介绍道,“你接下来的训练会由他主要负责。”
“那你呢?”
“日程的安排不允许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简单的介绍交代结束之后,江封便因为公事提前离开。唐珩后续没怎么和江封提起过这名教练,江封自然也不会知道这两人在自己离开后的五分钟内就打了一架。
那一架经过与结果无需多提。
只是光看唐珩似乎对接下来都由这名教练“指导”的安排没有任何异议、就连向来不可一世的崽子都安分下来的模样,便已经可见一斑。
计划表中,第一天的安排并不太紧,是以唐珩还有那么一些时间与精力空余——
他要去赴一场几日前就已经预定好的约。
那人是由熊俊引线搭桥联系上的,一名小有名气的情报贩子,知道他的人都尊称一声“舒先生”。
但唐珩以前从没有关心过这方面的事情——其余的一切有熊俊打理,他只需要在熊俊给出的任务中作选择——所以这是他第一次听说这个人。
而唐珩第一时间的关注点却放在了其他地方。
“‘舒先生’?他姓舒?”
“是。”熊俊显然知道唐珩想到了什么,径直道,“只是巧合。我和这人打过交道,他不是‘院长’。”
“……我也只是随口问一问。”
应完这句话,唐珩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他想了想,又问:“那他怎么会愿意主动告诉我关于秦宏的消息?”
熊俊道:“应该是想与你做一笔交易。”
想到这里,唐珩顿时就被气笑了,“让他滚!别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他的。”
熊俊没有接这句话,只把约定好的时间地点发给了唐珩,“约我没有替你应下,最后是选择去还是不去,你自己决定。”
唐珩最近的确有在收集关于秦宏的消息,可除去熊俊相关的信息来源之外,他能收集到的东西少得可怜;而在那日放了话之后,唐珩却也是不愿意再在这方面向熊俊求助的。
唐珩和熊俊的对话素来缺少寒暄,就连闲话家常都少见,此时这个话题过去,两人之间又陷入了一阵大片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熊俊又道:“最近这一块不太太平,你自己也多注意安全。过几天我有事情需要处理,会离开这边一段时间,所以我希望你能帮我照顾一下苏婷——下个月月初,他们学校会有一场公益性活动,到时候,人多眼杂的……”
“我劝过她不要去,可是她不听。”
明明是一个三大五粗的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像是有些委屈。
最终,唐珩还是赴了约。
见面的地点在一家会员制的私人会所。由于坐落于塔区之外,这家私人会所对感官的照顾并不周全,大堂装修得富丽堂皇,可那琉璃灯耀眼刺目,香氛的气味甜得发腻,就连背景中流动的钢琴曲都隐隐有些聒耳。
当然,这一切对于普通人而言不存在半点难以接受的地方。
唐珩的眉皱了一路,直到引路的侍者为他推开了门。
与外面的浓墨重彩相比,室内的素雅着实让唐珩松了一口气,但他很快想起这次要会面的那人,顿时又轻松不起来了。
转过拐角,他轻而易举地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人。
“……舒先生?”
“是我。”
应声的,那人抬起了头。
在看清楚对方长相的那一刹那,唐珩心头悬着许久的那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
即便唐珩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记不清院长的模样,还是能确定这张面孔与记忆中院长的模样完全不同,而且要年轻许多。
这位“舒先生”穿着一身浅色的休闲西装,说不上庄重,也看不出随意,他的坐姿将腰挺得笔直,端端正正的,此时向唐珩看了过来,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一副矜傲自持的模样。
他是一名普通人。
那就更不可能是院长了。
唐珩这么想着,径直忽视了这人给自己的那种怪异感觉。他长舒了一口气,继而在舒先生的正对面坐下,之前小心翼翼收敛起的气势也不再顾忌地随意放开。
唐珩朝舒先生扬了扬下巴,“说吧,你想告诉我什么?”
话音刚落,唐珩的眼神又忽地一凛。他看向摆在桌案上的那套茶具,更准确地说,那道视线落在茶碗底部。
电器运转的声音嗞嗞响着,纵使非常轻微,在这个时候也无论如何教人不能忽视。
舒先生对哨兵的敏锐听觉并不意外,此时也不打算掩饰。他顺着唐珩的视线,坦然地将那一只空了的茶碗拾起,翻转,朝向唐珩——那里安置着一枚小巧的收音器,不过指甲盖大小,电源红灯正一闪一闪,标示着正在运作。
舒先生解释道:“个人的一点小习惯,您应该不介意吧?”
“介意。”唐珩面无表情道,“把它关了我们再谈。”
完全没有料到哨兵的拒绝来得如此直白干脆,舒先生的动作顿了一瞬,然后又恢复如常。他将那枚收音器摘了下来,关闭电源,放在桌面的正中央。
唐珩却伸手把它拿了过来,二指一捏,直接将其变作一撮废物,再重新放回了原位。
“我会赔你一个新的。”唐珩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舒先生往那一枚收音器上投去一眼,此后就再也没有朝它看过,只是在唐珩的注视下,慢条斯理地将茶碗斟满,又推了一杯送到唐珩面前,这才开口道:“熊先生应该与您简要说过我的来意。我愿意向您提供一部分‘秦宏’的资料。”
“可以,你报个价。”
舒先生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我不要酬金,只想与您做一笔交易。”
唐珩不接话,沉默着等待下文。
“资料在这里,您看过之后,我们再谈。”
说着,舒先生又向唐珩递去一个储存器,就放在桌子上那一团已经作废了的收音器旁边,“里面有保密程序,一旦检测到拷贝行为,整个文件会被自动销毁。”
唐珩看着那个储存器,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平心而论,他与秦宏不存在直接的利害关系,而最近一段时间的调查也只是源于那一日这人与江封的会面——他不傻,以江封最初的反应和圣所那时采取的行动来看,实情绝对不会仅仅是江封说的那么简单。
唐珩还记得江封看完自己记忆之后的反应。向导的情绪借由精神连结的共感徐徐传来,却与唐珩以为的如释重负丝毫不同,甚至就连这时再次回忆,唐珩仍觉得心脏像是被揪起了那般。
短暂的停顿之后,唐珩有了决定。他抬眼看向舒先生,确认道:“我要知道秦宏八月份至今的所有行迹。”
舒先生只摊开手掌,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唐珩将那个储存器拿了起来,在打开之前,动作一顿,又问:“你就不怕我看完之后赖账,不跟你做‘交易’?”
舒先生道:“那么,我们只好采取一些手段,自己收集了。”
唐珩注意到,他说这句话时的人称用了复数,但到底是存心的暗示还是无意的口误,就不得而知了。
唐珩抿紧了唇,放在启动键上的手指悬停了五秒,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这份资料的排版十分整齐,应该是有人专门处理过的,摆在最开始的基本资料算不上特别详尽,但是对于了解一个人已经足够。
让唐珩震惊的是接下来的内容——那长达近十页的生平经历。
“秦宏”不是他的本名。那人在十六岁时分化成了向导,但并不完全,在那之后四年中能力逐渐消退乃至最终消失,可他不愿意承认现状,甚至依旧享有着在册向导才能拥有的福利——主要是每年都会发放的一笔数量可观的福利金。这件事情最后被发现,判了九个月的牢,而出来之后,他就已经是“秦宏”了——明面上的独立记者,实际上是反塔组织中的活跃分子,甚至于在那些人中间小有名气。
后半部分的的资料详尽到不可思议,说是直接照抄了秦宏本人的日程本都不为过,而在他频繁地与众多人的会面中,一个熟悉的名字吸引了唐珩的全部注意。
看到这里,唐珩不自觉地握紧了拿着储存器的手。
最近这三年,江封与秦宏有过五次会面,最近的一次就在几天之前。
唐珩记得这个日期。他不可能忘记的。那是他刚刚和向导表白完之后。
是在回塔区的路上遇见的?巧合吗?
唐珩皱紧了眉,面沉如水,脑子里却乱成一团,视线转动间,他瞥见一直看着自己的舒先生,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唐珩收起了投影出的屏幕,将储存器握在手心,“我怎么知道你这份资料会不会是你凭空捏造的?”
舒先生道:“您可以用任何你想得到的方式验证。”
唐珩又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舒先生没有接话,但看着他的表情,唐珩便也知道了。再一次被逼迫着按着对方步调走的感觉让唐珩烦躁极了,他当即就拉下了脸。
盛怒之下的哨兵是可怕的,饶是舒先生表现得再淡定,见此也不由得微微变了脸色。
而下一秒,那股逼人的气势忽地又散了。
唐珩以手作梳大力压擦过头皮。他看着手中的储存器,深吸一口气,然后倏地抬起了头,用一种锐利得慑人的目光看向舒先生,说道:“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舒先生稍稍调整了坐姿,由原先的小幅度偏侧转成完全地直面唐珩坐着,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瓷器被重新放回桌面上,发出了清脆的磕碰声,很轻,但在此时静谧的室内突兀非常。
“您对黑暗哨兵的事情知道多少?”舒先生道,“或者更直接地说,军部的黑暗哨兵培养计划,是否有向您投出过橄榄枝?”
唐珩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江封给自己看的那份文件,而当时为了方便起见,他甚至截取了其中的一部分内容,就放在此时手上戴着的那只终端中。
他不知道这个舒先生知道多少,却难以避免地再次绷紧了神经。
唐珩接道:“没有。我不知道这件事。”
“熊先生不曾向您说起过上一任黑暗哨兵的事情吗?”
“说过。”不等舒先生抛出下一段问句,唐珩又语气生硬地补充道,“如果只是指那种程度,整个灰鸽里没有人不知道。”
舒先生道:“您应该也知道,关于黑暗哨兵的成因,虽然现在还没有定论,但可以肯定,这与哨兵的基因有关。军部培养计划的名单就是依靠这种标准遴选的。”
唐珩没有听说过这种论调,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听懂了舒先生话中的意思——他是符合“标准”的。
那么,江封是不是也是因为知道了这个,所以才从见面伊始就对自己能成为黑暗哨兵那么笃定?他最开始的动机,是不是想抢先于军部的其他人开始这个培养计划?……
无数的念头在唐珩的脑内飞速旋转,他迫切地想从舒先生口中了解到更多的信息,可对方却在这个时候站起了身。
“先到这里吧。”舒先生朝唐珩伸出了手,“如果以后您知道了更多这方面的消息,希望您能尽快联系我。”
与其说是一场信息的交易,这更像是舒先生单方面的情报供给。事后,唐珩把整段谈话认真地回忆了几遍,却也想不出自己到底给出了什么有效的消息。
晚些时候,唐珩与熊俊提起了这一次的赴约,他略去了其中的细节,熊俊也没有多问,只是在看出了唐珩的疑惑之后,告诉唐珩舒先生向自己索要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酬金。
于是,即便再是疑惑,唐珩也只能将舒先生与自己这次会面的目的,定义为一场单纯的信息售卖。
目送唐珩离开之后,舒先生又在位置上静坐了好一会儿。他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而直到水汽散尽、茶液温凉,他也没有再喝一口。
半响之后,舒先生拿起刚才出示给唐珩看过的那个储存器,走向房间身处,敲响了另一个隔间的门。
“进来。”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坐着一个男人,穿着与他相似的浅色西装,就连身型也有那么几分相似,却教人一眼便能看出两人之间的差别。那人坐得笔挺,正在阅读一本摊在腿间的纸质书,但无需抬头,举手投足间已经自成一番气韵风雅。
“先生。”
“舒先生”对着那人颔首道。
“小桁走了?”
“嗯。”
“事情都告诉他了吗?”
“都说了。”
书页被轻轻合上,发出细微的“嘭”的一声,像是在水中碎裂了一枚小巧的气泡。
“告诉秦宏,最近这段时间收敛一些,还有,不要让我再发现他打小桁的注意。”
说着,那人抬起了头。
如果江封在场,一定轻易地就能认出这个人的身份。
他曾在唐珩的记忆中见过这张脸——
那个被少年的唐珩称作“院长”的男人。
“是,先生。”
在那之后,一连下了两日的暴雨。
雨水将滞留的暑气冲刷干净,连同行道树上的绿也一齐被带走。整座城市浸在这一片水汽朦胧之中,抵抗半日,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不甘愿地显出几分萧索。
唐珩出门的时候,雨短暂地停了。
天还是灰蒙蒙的,大片大片的云像是撕碎又饱蘸了水分的棉絮,湿哒哒地积在天上,而等风吹了过来,唐珩这才意识到,天气突然转凉,他竟是觉得有些冷了。
他踩着点来到了训练室,没有看见丁丙,却是见到了江封。
唐珩看了一眼时间,有些意外,“不是说下午才会过来吗?”
江封道:“有时间,就来了。”
“噢。”
听到这话,唐珩眼中的神色亮了一亮,又很快地暗了下去。他眨了眨眼,心中思绪来回转了几圈,终于还是没忍住加快几步,走到了江封身边。
“等了很久了吗?”
“我也刚到。”
“……嗯,我来的时候天是阴的,好像快要下雨了。”
见面时那一瞬间产生的小小尴尬在寒暄中消融。江封发现了唐珩的情绪不太对劲,但没有直接开口询问,只是默默地打量着他的模样。
哨兵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眼睛下面一片明显的青黑,看上去有些憔悴。
他昨晚应该是熬了夜,又或者没有休息好,江封心想道,应该只是这样了。
这么想着,江封收紧了放在口袋中的那只手。
这一细小的动作被唐珩发现了。
唐珩问道:“是给我的吗?”
江封顺着唐珩的视线,将手递了出去——手掌中握着一只透明的小瓶子。
“药的配方做了少许调整。”江封道,“服用之后,如果有什么异样,直接和我说。”
唐珩把药接了过来。
坚实的塑料外壁被握得久了,不经意间也沾染上了些属于向导的体温。
说实话,在看到那只装着药粒的小瓶子的那一瞬间,唐珩是有那么一点失落的,但并不多,在脑海中一闪就过去了。
“我还以为你拿着的是别的东西。”
“比如?”
“……比如你家房门钥匙什么的。”
说着,唐珩一边斜眼去看江封的表情,一边将倒进掌心的药丸抛进嘴里,和着温水一口咽下。
少许的药味化在了唾液中,或许的确是像江封所说的那样,药物的配方被调整过,起码这次的苦味不再浓烈得让他难以忍受了。
但还是苦。
唐珩皱紧了眉,“真该让这药的研制人员自己来尝尝。”
江封看着哨兵因吞咽药物而上下滚动的喉结,眼中的神色也跟着轻轻一震,少许停顿之后,他测过身去,开始调试训练室内的设备数据。
待将参数界面调出来了,江封在屏幕上点触的手指又停了下来。
“还是很苦吗?”江封问道。
之前自己的随口抱怨是一回事,此时被刻意地询问又是另一回事。唐珩张了张口,突然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好在江封并非执着于索要一个答案。
“我会和他们说的。”
如此煞有其事的回复惹得唐珩发笑,不禁促狭道:“怎么?我之前抱怨过那么多次,你现在才想着要重视起来呀?”
停顿的动作恢复了流畅的敲击节奏,“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连贯的节奏再一次被打断。
“你想听我说什么?”江封抬眼看向他,黑眸中的神色浮动似有乌云聚散。
在这断句的短暂停顿中,唐珩觉得自己心跳都漏了一拍,他甚至不由地屏住呼吸,以等待接下来的回答。
会是什么?
因为他们有连结?
因为他们是恋人?
因为自己全然地把五感、把思维、把精神图景向他敞开,托付出所有的信任,所以这是他应该有的回应?
再然后,唐珩看见那骤然凝结的浓墨消释为一抹轻浅笑意。
“因为你是唐珩。”江封轻巧地道,“这就是答案。”
关于药品的问题,江封兀自想了很多。
席座名单的评选在即,又迫近年末,他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风口浪尖上,盯着他的人不计其数,可即便如此,江封还是选择了去找林沐——那个因为一场意外而被宋安志暂时顶替了的向导,即便宋安志后来也引咎辞职——林沐负责过“卡地因”的项目,他或许会知道该怎么走出这个僵局。
所以,有了现在这份调整过配方的药物。
还有一些其他的安排。
但是江封不打算把这些告诉唐珩,无论是之前的卡地因,还是之后的所有。
他的哨兵之前说的什么?哦,对了,钥匙。
“那间住处用的是生物锁,你的信息我已经录入了。”江封说道,“你想要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吗?”
同样是在这间训练室里,同样提出了“同居”的请求,只不过抛出这个话题的人从自己变成江封,这让唐珩不由地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倒错感。
他无意义地支吾一声,顿了一顿,忽地又想起来些什么,“我的信息你不是早就录进去了吗?”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已经是他们去靶城之前的事情了。
江封道:“我说的是另外一处住址。”
唐珩一愣,“……嗯?另外一处?”
“你知道的那间是军部分配的宿舍,其实我并不常待。”江封解释道,“只是在某些特殊时期,出于特定的需要我才会在哪里住上一段时间。”
所以唐珩第一次到的时候,才会觉得那里没有什么生活的痕迹。
这话说完,江封又打开了个人终端的屏幕,唐珩移眼看去,就正好看见江封在地图塔区内的某一处做了标记。
“离这里不远。”江封将屏幕转向他,“晚些时候我可以带你过去看看。”
江封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淡,唐珩却莫名有一种被诱哄着般的感觉,甚至于是急切的,而当江封又一次重复了一遍那一问句,唐珩的这种感觉愈发得强烈了。
“你想要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吗?”
“当然想!”唐珩干咳了一声,让语气缓和了些,又不禁挣面子一般地反问道,“不过怎么不是你考虑一下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可以。不过需要过一段时间。”
唐珩原本只是顺口一说,没有想到江封会一口应允,顿时怔住了。就在他不知道应该作出什么反应的时候,又听见江封说道:“编内人员前往塔区外定居,需要走一定手续。”
唐珩匆忙接道:“……算了算了,怪麻烦的。我来就是了。”
这便算是定下来了。
第九十三章
简单的热身之后,唐珩按着之前的安排做了几组针对性训练。之前的话题太过让人心情愉悦,使得他即便在训练时嘴角也不禁保持着上扬。
再而每每深入地想下去,因为“同居”这个词引发的遐思,又不禁觉得喉口微微发干。
大强度的运动让身体开始发烫,汗气蒸腾着,他的额上浮起一片晶亮的汗水,感觉却是酣畅的。
江封的终端中似乎不断有信息传来,偶尔他甚至还会离开一会儿去应答一则通讯,唐珩不动声色地觑着他的举动,便也知道了一开始时的“有时间”是怎么一回事。
唐珩第一组训练做完的时候,江封还在查阅消息,并没有关注这边,唐珩就主动朝他走了过去。
没走几步,江封先抬起了眼看向唐珩,“结束了?”
江封说这话的时候,机会把握得太过恰到好处,二人之间的距离,些许亲密,又不太近,以至于唐珩甚至怀疑这个向导表面上的心无旁骛处理公事只是伪装,实际上一直盯着自己来着。
“做完了一组。”唐珩应道,“休息一下。”
“累吗?”
“还好,这点强度不算什么。”
江封把展开的屏幕收了起来。他倚着墙壁,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却是由刚才处理公事时的肃穆,倏地变得闲散起来。
“这组练习,我在军校读书的时候也接触过。不过量要少很多——当时只要求做三轮,就能及格,难度等级也没有那么高。”江封轻笑了一声,“我开始接触的时候,中间手总是握不稳,好几次都差点从上面摔下来。”
江封说的那个动作难度不大,却的确需要一些技巧。
唐珩不太能想象出他或许滑稽或许狼狈的模样,但听到这话,又忍不住发笑,“后来呢?”
江封风轻云淡道:“多加练习,就摔不下来了。”
唐珩也学他的模样,后背倚上墙面,与江封肩并肩地靠着。亮白的灯光自他们眼前洒落,隔出一方与户外的乌云密布截然不同的世界。
唐珩道:“我之前也是。熊俊平日里不怎么理我,但到了练习的点就会变得特别严格,说一不二的,有些技巧掌握不了、做不到,就只能一遍遍地练。”
“他对你挺好的。”
“还好吧。当时院长托他照顾我一段时间,后来没见到人回来,也就一直这样了。”
说着,唐珩想起了那日李擎和自己说过的大段过往,便又偏过头去看向导棱角分明的侧脸。视线像是绘画初学者的笔触,全无章法又细微之至地描摹着,自上而下,最后落在那双唇上。
他又想吻他了。
唐珩做贼心虚般地撇开视线,摸了摸鼻子,“再和我说说你以前的事情呗?”
“想听什么?”
“都行吧。”唐珩道,“李擎告诉过我一些,但是我想听你说。”
“好。”江封应道。
或许是时间太过久远,那些记忆又被封存得太过完好,江封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沉思。他按着时间按图索骥、慢慢会推,一粒粒地摸索出时间节点,却恍然觉得那似乎是别人的经历。
“李擎应该和你说过,进入军校的第一年,我险些因为不及格而被学校退档。”
大片的沉默之后,江封决定以戏谑的这一句作为开头。
唐珩这个时候没有太多的感觉,但是事后回想起来,他想,他是喜欢江封这时娓娓道来的模样的。
没有对峙时的咄咄逼人,也不像平日里大多数时候的那般有着一股居高位者俯瞰的冰冷与克制——不知道江封自己知不知道这一点——在展开这一片叙述时,江封是另一幅模样的江封,他偶尔会与唐珩对视,但更多的时候平视向远处,视线空落落地抛出去,没有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