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舒了一口气。
崽子刚才提醒时语气的仓惶让唐珩知道躲避已经来不及了,走投无路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迎击——他选择当了一名赌徒,挥着短刀刺向那处隐隐约约有所感知的位置。
幸运的是,他赌中了。
虫族的巨大身体应声化作尸骸,占据了视野近半的黑雾成了他这一场生死相搏中胜者的奖状。
崽子奔向他,狠狠地拿脑袋拱了唐珩一下:你疯了!你要是死掉了的话,我也会消失的!
唐珩干笑了一声: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崽子不说话了。
唐珩见它这样,便伸出手去,将虎头揽过到自己臂弯之下,又胡乱地上下搓揉了一翻:好了,我有分寸。再说了,一路被它们这么撵着,老子憋屈得慌。
崽子用力从他手臂中挣脱了出来,一撇脑袋,不理他。
唐珩摸了摸鼻子,低咳一声,喊道:……大、大头?
崽子:哼。
唐珩拿手肘杵了杵它:走吧,大头。这里不安全。
“等老子回去了,一定要亲手教训那孙子——”
哨兵望着向远处延伸的街道,咬牙切齿道。
唐珩刚才击碎晶核的那一刀,并不是没有根据的。他之后又断断续续地找机会尝试了几次——那隐隐约约的感知,竟然有将近六成的正确率。
唐珩不知道这些东西在向导眼中是一副什么样的情景,而他所能看到的,不过就是一些较平常景色更深一些的阴影罢了,甚至看上去于太过于模糊,他还不能精确地锚定它们的位置。
又是一记晶核破碎的声音,与此同时,在唐珩精神图景中,那高耸入云的信息屏障上也出现了一道不容忽视的缝隙。
唐珩下意识地晃了晃脑袋,想要甩去突如其来的那一阵眩晕感。为了快而准地消灭攻来的虫族,他将自己的五感压榨得太狠了,来自周围环境的事无巨细的信息尽数被捕捉,汇集而成的的巨大信息量逼得那道屏障隐隐有崩溃的趋势。
崽子:再这样下去,你的信息屏障会碎掉的!
唐珩抿了抿唇:我知道。
大虎定定地看着他,眼里透出几分关切,尾巴尖扫了一扫,像是还有什么话想说,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如果信息屏障碎裂,他会再次陷入狂暴症,而崽子也会再一次被困在精神图景中,又或者,更严重的后果,是它会从此从现实世界消失,与唐珩作为哨兵的身份一起。
这一条街道很长,两侧的建筑排列根本看不出任何规律可言,钢筋和砖瓦突兀地裸露着,又在长久的暴露下显出一种与环境相融的和谐来。
短暂的停顿之后,崽子再一次攻了过去,攻向那些在哨兵的视觉中隐匿了的丑陋虫子,它原本光亮的皮毛有些凌乱了,四肢上也带了小小的剐蹭伤口,但仍是威风凛凛的。
风微微地吹了起来,忽浓忽淡的沙尘味在唐珩鼻端萦绕不散。
他不能被困死在这里。
唐珩:我能控制好自己,不会陷入狂暴症的。
崽子:你确定了?
大虎眨了眨眼睛,偏着脑袋看他。
唐珩握紧了手中的刀柄,应了一声“是”。
量子兽从来不会拒绝自己哨兵的要求,它是他最忠诚的伙伴,会毫无保留地遵循他的每一个决定。崽子抬起了前爪,本能地伸舌想要舔舐——那里有一道将近一捺的伤口,是被虫螯划伤的,皮肉外翻开来,不见血,但仍旧显得有些可怖——注意到唐珩的视线,它又放下了,甚至动了动身子,少许地遮挡住看来的目光。
崽子重新扬起了脑袋,嘱咐道:你要是想感谢我的话,记得登记册里我的名字改回‘大头’啊!
唐珩:……好。
大虎斜觑着哨兵,半信半疑,可这时的情况容不得它一直这样观察下去。
余光瞥见又一大批虫族已经朝这里靠拢而来,崽子再次叮嘱道:你一定要记得啊!说好了!
说罢,它身形一闪,又是一闪,最后干脆地消失在了现实世界里。
几乎是同时的,唐珩仿佛在耳边听到了一道极响的坍圮声。
恍若地裂天崩。
他还来不及有所防备,精神图景内那道矗立的屏障就轰然溃决了,五感收集到的信息倏然化作洪流,在其中肆虐流窜。
唐珩顿时红了眼。
久违的疼痛从意识深处翻了上来,一层层的,一次痛过一次,像是棍棒直插入脑髓搅拌,又像是被人徒手掰裂大脑。
唐珩张了张口,却没有声音。痛到极致了,连发声都成了奢侈。他全身的肌肉抖绷紧了,颤抖着,只在无意识中,将仅剩的松懈与温柔留给了唇舌。
嘴皮开合两次,舌尖轻动。
这两个字是滔天海啸中浮于海面之上的那粒浮标,成为了唐珩此时唯一能保持一线清醒的攀附。
他不知道自己如果狂暴症再次发作,会不会给那名向导带来什么影响。
但是他不能成为他的负担。
他不想。
“……今天先到此为止。没有被安排到的人先各自回自己的岗位上待命。散会。”
人群朝外走去,不多时,偌大的会议室就只剩下寥寥几人。
与以往的同期数据比较,这一次虫潮中虫族的分布密度稀散许多,除了之前那一次在靶场遭遇的突袭之外,再不见有其他的动作,攻势也明显更弱,通用模型的拟合度甚至不到百分之七十。
虫族的大型巢穴周围的虫子密度最高,这一数值会在虫潮前夕达到顶峰,继而在正式的虫潮开始之后立刻降到最低——这是军部拟出《四七一六号文件》等摧毁“冬青”巢穴这一计划的依仗。
可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按原计划推行几乎不可能。
这是江封这次召开这一场紧急会议的原因。除了靶城内的相关人员,这一场会议还有军委会和议院的人通过视频参与。
但是这一场长达五个小时的会议,最终并没有得出实质有效的结论。
换任在即,军部内的某些人太需要一场胜利为自己的履历添砖加瓦了。
但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坏事。
江封抿着唇,将所有的变幻神色都藏在低垂的眼皮之下。静默片刻之后,他重新抬了眼。
数据中心还有事务需要处理。
江封站起了身,余光扫过站在一旁的人,“还有什么事?”
“这个月各座靶城的清理数据出来了,因为地理优势,南三十七仍旧维持在第一位,余下的排名依次是……”
一名属下走了过来,简明扼要地讲述了这一份资料信息。
“嗯。”江封应道。
这不是什么重要的数据。
正当那名下属像以往一样,在简单介绍完之后准备离开的时候,江封突然喊住了她,问道:“个人的清理数据也出来了吗?”
“是。”
“给我看看。”
江封伸手结果了那一张展开的屏幕。他对这一份资料数据的信息界面并不陌生,几下点触,显示屏幕上的内容很快就跳转到了特卫队的个人数据上。
他将进度条拖到了底。
唐珩的数据赫然在列,总数上是一个不起眼的“3”,然而吸引江封注意的并不是这个数字,而是数字后面跟着的那一小段省略号。
数据处于待更新的状态。
哨兵此时并不在城内。
江封的神色几乎是立即冷了下来。
“你可以走了。”说罢,他又回头向跟在身后的李擎道,“唐珩现在不在内城?”
声音依旧平板得没有半分波澜。
李擎推了推眼镜,被首席此时望来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慌。
“不太清楚。日程上,特卫队今天没有任务安排。”细小的停顿后,李擎立刻接道,“我马上去查。”
“有消息了立即通知我。”
在那时,江封只是没有什么反应地看完了这则消息,继而熄灭了终端屏幕,然而,接下来原本预留出半个小时处理的事务,却被压缩到了十分钟之内完成。
此时,飞行器如惊雀般快速地与建筑间低空飞过。江封坐在后座。他侧着头看向窗外不断向后滑过而又是一成不变的建筑,表情莫测。少顷,他垂下眼来,遮住了其中如翻涌乌云般浮动的神色。
时间似乎随着这一眼而静止。
下一刹,磅礴的精神力以他为中心向四周荡开,倏地向远处延伸而去。浩荡的精神力如有实质地跌宕而去,与此相伴的是向导对哨兵的存在地毯式搜索的寻觅。
驾驶位上的那名掌舵向导一惊,在毫不收敛的能力释放下,来自首席向导的威压太过霸道,险些使他因此而跌落至精神力的“井”中,于是连忙屏息稳住自己状态,这才勉强维持飞行器正常的行进路线。
……没有,还是没有。
不自知的,江封握紧了垂放在身侧的手掌,点点潮意滋生在紧攥的掌心。
被这一股精神力的波动所引诱,靶城周围的虫族纷纷抬起了头,如闻见血腥味的鲨鱼般寻向这力量的来源,紧接着,一声异常的尖锐炸响于无数哨兵的脑海中,虫族愈发地暴涌起来,应和着这一声仿若号角声的尖啸汇向精神力传来的方向。
在数据中心的监控屏幕上,虫族动态的异常波动足足持续了五分钟,然而,警报器亮起刺眼的红灯,鸣笛还来不及响起,又在系统的控制之下强制缄默。像是事先掐表演练过一般,当秒针摆过最后一格、计时器精准地跳成五分钟整的时候,这一数据又蓦地恢复了正常。
城外,那些被吸引着的虫族亦随之重新安静了下来。由虫族巨大身躯汇集成的褐流陡然被冻结,它们茫然无措地四下张望,一时间失去了目标——这恰好为士兵们的进攻提供了足够的空余。
找到了。
江封长舒了一口气。
靶城中是不允许向导如此大范围的使用精神力的,不为其他,就因为这样会吸引虫子的注意而引发它们的暴动,而禁令之下,只严格地让渡出五分钟的自由。
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江封喉结上下动了一动,重新睁开了眼。那双眼中像是化开来的墨,此时赫然又是一片溶溶的模样,瞳孔与虹膜的界限已经完全无法分辨了,在窗外倾斜着漏进舱内的阳光的照射下,显出某种脆弱的妖冶。
将近半分钟的停歇之后,江封屈指叩响了隔断。
“去这里。”
他报出了一个精确的坐标。
“这次任务是系统直接以通知形式下达的,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啊。”伍天俊解释道,语气有些不耐烦。他最不喜欢被人以审视的目光看着,更何况面前这个眼睛仔还是一名向导。
想到这个词,伍天俊不禁咬紧了牙,眼里也布上一层阴霾。
李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开口时是刻板而没有起伏的语调,“特卫队的每次任务都有相关记录,我没有在系统中寻找到你们这一次行动的审批手续。”说着,他用眼角扫了一眼终端。
在给江封发完那条消息之后,除了已阅的标志,李擎接下来什么消息都没有得到。
顿了一顿,李擎接着道:“我需要你出示相关的通知讯息,以及现在的人员调配和位置信息。”
这一要求是合理的。
听到这话,伍天俊眼神一闪,应了一声“是”,然后喊了另一名特卫队员来说明具体情况。做完这一切,他又不禁看向通往靶场深处的方向,生怕那里突然冒出某位此时不该出现的哨兵来。
不过,他应该也没机会再出现了。
想到这里,伍天俊晦暗的心情才终于稍霁了些。
被伍天俊喊来的那名队员是个慢性子,而因为紧张,这时说话更是结结巴巴的。
李擎将伍天俊的神色变换看在眼里,在意的却并不是这个。他看着安静地熄着屏的终端,心中那抹自刚才起就一直没有消散的忐忑更加强烈了。
“下一位,编、编号WN5832761……姓名……”
磕磕绊绊的话语淹没在飞行器降落时的巨大声响中。
片刻之后,舱门打开,在众人的瞩目中,一个人影从走了出来。向导的步伐快且稳,如同被框定般的每一步都步距一致,不多时,就走到了伍天俊的眼前。
长达十秒的静默之后,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违抗军令,擅自行动。谁给你和何牧的胆子?”
面对伍天俊,江封连低头都嫌浪费力气,只转动眼珠,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睨着这人。
他给了伍天俊半分钟的时间来整理措辞,但是很遗憾,伍天俊并没有抓住仅剩的这一次机会。
江封眼中的温度猝然将至冰点。
“这件事我暂时先不追究。可你的队员独自在前线作战,身为这次任务的直接负责人,你又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向导的语气平淡,与他此时周身散发出来的压人气势截然不同,仿佛他只不过随口一问,像是询问对方是否有看过今天的天气预报那般。
于是,伍天俊对此信以为真了。在少许的思量之后,他试探性地开口了,“我……”
话音戛然而止。甚至这句话的第一个字符的音都还没有走完,伍天俊就突然发不出声了。
宛若被人径直掐住喉咙,余下的字句硬生生地卡断,呼吸也于这一瞬间一并被剥夺,窒息感传了上来,逼得伍天俊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一股莫大的恐惧这时才涌入他的脑内。
求生的本能让伍天俊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在这个时候又发现自己的身体动弹不得。但是就算能动作他也无可奈何。众人眼中,他们的特卫队长只是在江封的注视之下因为心虚而陷入了沉默,那么他又应该如何伸手去掰开那道桎梏,以求换得呼吸的权力?
伍天俊原以为这不过是示威,可是脖子上那股无形的力道在不断收紧,丝毫没有卸去的意向。渐渐的,他慌了。死亡的威胁让他开始战栗。
伍天俊觉得自己要死了。
可就在下一秒,那股力道突然就撤了下去。幸亏有身旁的队员手快地扶了一把,伍天俊这才没有因为腿软而栽倒在地上。他大口地喘息着,望向江封的眼中满是惊惧。
江封并没有对这人投以半分注意。
连结处传来了微弱的回应。
像是附耳许久的人终于等到木板的另一端被轻轻叩下,那细微到极致的颤抖悠悠传来,一直颤进了心里。几乎是同一时间的,精神触角倏地朝那个方向涌去,直到将那一抹存在感受得真切,那一块高悬的大石才得以落地。
江封移动视线,便看到了那个身影。
哨兵浑身上下灰扑扑的,沾满了灰尘,有些脏,却并不狼狈。他顺着笔直的街道走来,就像是一柄缓慢出鞘的尖刃,经历了打磨,淬火,终于露出它应有的锋利与凌厉。
哨兵的状态很不好。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江封又皱起了眉来。
[我没事。]那人的声音自连结传来,[你的话我都还记得,不用担心。]
唐珩朝这里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很慢,缓而沉,甚至因为左半边的上身近乎于静止不动而显得有些怪异,在场的却无一人为此而感到滑稽可笑。
有如达摩分海一般,众人为他让出了道路。
他一直走到了伍天俊面前。
伍天俊完全没有料到唐珩会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脸上的惊讶一时没有收住,“你还……”
话语被一记笔直撞上脸侧的重拳击散。
伍天俊被打懵了。口腔内壁被咬破,一股血腥味在口中化了开来,他眨了眨眼,不敢相信唐珩会在这么多人面前直接对自己出手。
“你……”
拳肉相撞的闷响再一次响起,这一次的力道更大了,骨头被挤压,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声。
第二拳。
伍天俊当即就怒了。没有一位哨兵能忍受如此这般的被动挨打。可就在他扭动着身体想要回击的时候,猛地发现自己对身体的控制权又一次被剥夺。
下一记重拳接踵而至。
没有回击,拳拳到肉的击打是有快感的。裹着沙尘的风此时也沉寂下来,一片静默中,顿时就只剩下了这一声声间隔相等的重击声。
没有癫狂,唐珩此时眼中的神色是冷静的,克制的,可正因为如此,才愈发地教人胆颤。
伍天俊是在被打到第二十下时恢复行动力的,他发了狠,反击的动作毫无章法,不多时,又瞅准了唐珩左侧的身子不便,下了死手地朝唐珩左侧脖颈处攻去。
可挥出去的拳头再次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强制定在了离目标半臂远的位置,死死定住,半寸也挪动不得。
最后,被唐珩一脚踹倒了底上。
唐珩眼角瞥过一旁的江封,收了回来,这才又朝底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他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石面,沙哑粗砺得厉害。
“二十三。给老子记上。”
这是碎裂于他刀尖之下虫族晶核的数量。
这时,哨兵的冷硬做派终于再也维持不住了,几乎是在飞行器舱门合拢的那一刹那,唐珩就瘫在了座位上,而由于角度的原因,恰好带倒了身边的那名向导。
男人久经锻炼的身体上覆着肌肉,硬梆梆的,靠着并不属于,更是与柔软舒适搭不上边。唐珩却并不在意这些。他扯了扯领口,继而长舒了一口起,微微调整了一下身子找了个还算可以的位置,就这么不动了。
哨兵信息素的气味扑面而来,混杂着沙尘与土腥气,还有教人无法忽视的铁锈味。
江封沉着脸皱起了眉。
“起来。”
唐珩闭着眼道:“老子身体废了,起不来。”说完,他又小心翼翼地掀开一直眼的眼皮,想要去观察江封的表情,却不想与之对了个正着。
他赶忙又把眼睛闭上了。
唐珩接着道:“真的,动不了了。不信你扒开衣服自己看。那只虫子一尾巴劈到老子肩上,差点就回不来了。”
顿了顿,他又说:“不好意思,我把你给我建好的信息屏障又弄碎了。”
然后,声音低了下去。
“江封。”他小小声地念道,“我好累啊。”
哨兵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低,近乎于气音。
其实唐珩并不在乎江封听到没有。他只是想和他说这么一句。
他太难受了。
崩溃的五感之下,五感捕捉到的信息事无巨细地涌入他的脑内,挤得大脑昏聩发胀,还有那已经扭曲得无法用言辞形容的疼痛。
江封垂眼看向半倚在怀中的哨兵。
刚才绊倒的那一下实在突然,二人此时的姿势委实算不上好,江封斜靠在椅背上,而哨兵完全卸去力气的身体就这么压在身上,江封坐不起来,移不开去,身侧举起的手也一时间像是无处安放那般,举举放放,最后只得轻轻地用指尖虚扶在哨兵的手臂上。
哨兵的身体带着运动之后挥散不去的高热,很沉,压得江封胸口发闷。
江封的喉结上下动了一动。
起来。他其实想这么说,但是出口的话语却是一句询问。
“很难受吗?”江封问道。
飞行器在行进中有细微的颤抖,唐珩在江封的怀里靠不住,索性滑了下去,将脑袋枕在江封的大腿上。
身体移开了,但是江封觉得那股胸闷的感觉,并没有随之消散多少。
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到唐珩的脸上。
哨兵的睫毛不长,但直,颜色也深,像是两排粗粗硬硬的小刷子,被此时斜照进来的阳光下照着,在颤动的眼皮上拖出一片浅淡的阴影。江封很少这么长时间地看着唐珩,而且单纯地只以视线描摹他的长相,其他的什么都没有想。他继续往下看去。挺直的鼻梁,鼻尖还泌着没被擦去的汗珠,或许是靶城的天气太干燥了,那双颜色略略发白的唇有些起皮。
再然后,他看见唐珩动了动嘴皮,红软的舌尖在视野中出现又隐没。
[还好吧。]唐珩回应道,他连牵动声带的力气都懒得费了,[其实也没有什么,总之死不了。]
说完,唐珩又吞了一口唾沫,将讲述那些遭遇细节的欲望咽了下去。
江封没有立刻应话。他想到了唐珩刚才说过的话,便又朝他的左肩看去。
吸透了汗水的布料贴附着小麦色的皮肤,随着呼吸上下起伏,而那领口之上裸露的部分,赫然有一道深色的痕迹,较之前出现在唐珩左臂的那一道还要粗上许多,边角毛毛剌剌的。那道痕迹很长,分割了裸露出的一整片肌肤,横亘于锁骨与前胸上,又一直延伸往被衣物遮蔽了的躯干。
江封对它不陌生。他曾经在医疗室、在起降点、在靶城的前线的很多人身上都看到过。
只要它再稍稍偏过去一寸,轻巧地划过唐珩跳动着的那颗心脏,他就再也看不到他了。哨兵会痉挛着倒下,又或者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任凭那些蠕虫模样的丑陋虫族一口一口地将他吞噬。
想到这里,江封眼中的神色又深了几分。
“在刚到中转站的时候,我向你提出过两点要求。”江封缓缓开口道,“‘出了靶城的安全区,你得跟着我。’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在,你不被允许单独行动。”
[我也没有想到伍天俊会玩这一手啊。]唐珩为自己辩解道,[那孙子还说这一切是你安排的,老子信他个鬼!]
唐珩说完这句,顿了一顿,忍不住继续说道:[……说起来,我这次厉害吧?杀了二十三只虫子,还是在没有向导辅助的情况下。哼哼,老子揍那个姓伍的那几下还算好的,要不是磨出了一些门道,老子可能真他妈的就如他所愿,交代在那里了。]
“嗯。”
这一声之后,江封又没了动静。
闭着眼睛的时候,好像对时间的概念也随之变得模糊。这片沉默长得有些无法忍受了,唐珩需要一些别的东西分散注意来缓解疼痛,此时江封不说话,他便转而去数他的血管的脉动。
就在唐珩数到第二十七下的时候,他的手被人握住了。
——温凉有力的手指,是他熟悉的触感。
然后,他听到了江封的说话声。他分不清向导是在现实世界中发声,还是通过连结对他说的了,这声音朦朦胧胧的,像是从山头那段遥遥传来,又像是伏在耳畔的呢喃。
[我给你做精神疏导,这样你会好受一些。]
下一秒,充沛的精神力自双手交握处传来,倾泻之态仿佛高悬的巨瀑,落下时却又丝毫水花也不见,就这么汇进山脚那一汪原本即将干涸的水潭,轻轻巧巧地浸着,润着。
唐珩咬紧了牙关。
他生怕稍一松懈,喉间就漏出一些疼痛都未曾逼出的□□。
又或者,是呜咽。
最初的安抚之后,江封进入了唐珩的精神图景。
落地的那一刹那,阿布倏地就出现了,金雕张开巨大的翅膀,振翅朝前飞去,径直迎向最高的那座山头。它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唳叫,而很快的,虎啸声回应响起。
江封眼中的神色动了一动,继而看向周围。这时江封才发现,哨兵所正在经历的痛苦,可能并不仅仅只是他口中“难受”这两个简单的字眼。
紧接着,江封忽地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入这里时看到的景象——与此时正在眼前上演的如出一辙。信息屏障坍圮了,绵延而去的碎石堆看不见尽头,大地在震颤中发出隆隆的悲鸣,深不见底的沟壑将土地划得四分五裂,满眼是翻滚的碎土,满耳是树枝的崩裂。
江封一恸。
声音猎猎的风是怪物,张牙舞爪地肆虐着,它将这个世界崩裂过程中的残骸卷上了天空,轻而易举地把那本就蒙蒙一片的蓝玷污成灰败的土色。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其间浮动着,那是原本束拢于“树”周围的记忆气泡。
“啵。”
江封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一粒气泡就在他面前绽了开来,像是鱼儿衔着气泡带来的一枚吻。
一小段属于哨兵的记忆就这么暴露在了江封面前。
出乎江封的意料,这段记忆的时间不在一周之内,不在一个月之内,甚至遥远地处于数年、十数年之前。
这是一处陌生的院落,傍晚时分的霞光正好,将楼宇都染上一层和暖的橙色。视角的主人不算高,却偏偏喜欢在行进中微微抬着头,使得周围的景色都呈现出一种略显怪异的角度。
没过多久,脚步停了下来。江封随着视线的主人一同看去,轻易地便看见了一个人。距离不过三五步远,但那人的面容却是不清的,他的身量不高,却显而易见地带着一股亲和力,如同煦煦暖阳。
江封知道,这是一名向导。
——院长。
唐珩的声音响了起来,是未经过变声期的少年音,脆生生的,还带着些小傲气。
那个被喊作“院长”的男人应了一声,声音是与印象一致的柔和。
——这个人,你就喊他一声哥哥吧。男人说道。
视角这才又转向那个男人身边,落到一名浓眉大眼的青年、以及他身后跟着的又几名气势差不多的人身上。
为首的这个人,江封认识。
——不用了,喊我名字“熊俊”就可以。那名青年道。
视线在青年的身上停留了很久。
——好。
半响之后,唐珩回道。说着,他又看向了“院长”。
——你是要走了吗?
——是啊。
——要去哪里?
——塔里,去找一个人。
——哦。那你还会回来吗?
“院长”笑了一笑,没有回话,一道悠长的鸣笛声在背景音中划过。在这之后,所有的景色都融入了逐渐黯淡下去的霞光里……
江封从这段回忆里抽回了神,而不等他理清思绪,下一段记忆又铺展在了他的眼前。
这一次的场景是江封熟悉的,就在他们刚才离开的靶场。
高速运动之下,视角飞快地旋转着,伴随着哨兵粗重的喘息声,他们一并落到地上,而在下一秒,一片深黑的虫骸倏然出现在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