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残片?
通讯装置?
他不是把薄知惑耳骨里的通讯器取出来了吗?
这一定不是他的尸体。
“薄少校。”法医看着门口那个明显一夜未眠,双目血红、浑身透湿的男人,几乎无法将他与电视上那个气宇轩昂的少校对应起来,说他看上去像一个露宿街头的流浪汉都不为过。
但当他迈开步伐时,那种军人的沉稳冷静就立刻显露出来。
当他把放在玻璃罐里的金属残渣递到薄翊川眼下时,对方死死盯住了它,眼白上的血丝肉眼可见的更密了,眼角仿佛要渗出血来。
——尽管还没有检测材质,但应该属于航天材料,譬如钛钢或者钨钢,经过这样的高温环境,它仍然没有被烧熔变形,能够清晰辨认出是个火箭头的形状,箭头周围带有能牢牢固定住皮肉的倒刺,散发着森然的残忍,里侧还有个螺丝孔一样的圆形接口。
“按理来说,有这种接口的设计,这个装置就应该还有另一部分,可是我们没找到,可能是在爆炸中被弹出死者颅骨掉出了海里。”
另一部分?
薄翊川盯着那个装置,一种可怕而残忍的猜想从神经深处钻了出来,在脑中来回啃咬,良久,他才逼迫自己从齿缝里挤出了声音。
“能把它,暂时交给我吗?”
“抱歉,薄少校,不管他是不是您弟弟,这起针对国安局发起的袭击都属于刑事犯罪,所以这个东西属于证物。请问您要它做什么?”
薄翊川没有回答她,只是转身离开了太平间。
“川哥,拿来了,你要的是这个东西吗?”
从兰方手里接过那个绝缘盒时,薄翊川的手都在轻微发抖。他按住自己的手,将盒盖打了开来,里面便露出了当初他亲眼看着医生从薄知惑耳根后剥离出来的管状装置。
“你试试,这是不是另一半,”薄翊川顿了顿,在脑子里斟酌了一下,补充,“这是我前两天在家里的垃圾桶发现的,之后我注意到薄知惑耳后有伤,猜想可能是他的东西,我就是因为这个线索开始怀疑他的身份与目的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让自己身陷泥泞。
法医用镊子将那个沾染着血迹的管状物夹了出来,“咔哒”一声,两个装置严丝合缝的吸上的刹那,她的余光里,旁边那个高大的身影晃了一晃,但当她看过去时,薄翊川尽管双眸血红,身躯仍然挺得笔直,神色看起来坚毅而清醒,看起来不会轻易相信任何能够证明薄知惑已经不在人世了的证据。心里闪过一丝疑惑,她就听见了薄翊川嘶哑的声音:“我希望他伏法,但我不希望他死,毕竟他是我弟弟。”
“明白。”法医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见他目光落到了尸骸的头部。
“牙齿。就算经过二次爆炸高度碳化,牙齿里也有可能保存有效DNA,如果婆罗西亚警方设备不够先进,可以申请东盟刑警组织介入调查,请国外的法医团队来验尸。”
法医用放大镜喷了点显血剂,看了看接缝处:“不用,这装置的两个部分都沾有血迹,可以进行比对,是否属于一个人。谢谢,薄少校,等这两天出了结果,我会打电话通知您。”
走出医院时,已是黎明时分,但海面上并没有日出,灰蒙蒙的,正在下雨,海风携来连绵不绝的雨丝,潮气从每个毛孔里沁入骨髓。
雨季没有结束。
正好相反,现在是十月,是婆罗西亚的冬季,雨季才刚刚开始。
薄翊川游魂一样走到码头边,朝无边无际的大海望去。
十年前薄知惑离开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
第88章 真相
那天他在港口附近徘徊了三天三夜,和海警们一起询问来来往往的船员与水手,在周围的海域搜寻那条带着薄知惑偷渡离开的货船,但一无所获。
那条货船就和薄知惑一样,在那场雨停歇的时候,像一滴水在大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无踪迹,仿佛从未存在过他的生命里。
就连他亲自给他办的那个手机号码,拨过去,也成了空号。
然而过去十年,他都保留着以前的老号码,不过是期盼着兴许有一天,会突然有一个来自远方的陌生来电,会听见那个令他恨得牙痒......却也心动到不可自已、思念到无数夜晚辗转难眠的声音。
那个声音兴许会带着笑意,用半是玩味半是撒娇的口吻问他:
“哥,还记得我吗?外面不好玩,我能不能.....回来啊?”
可是自始自终,这个隐秘的愿望也未曾实现。
十年,薄知惑没有来电,一次都没有。
而他拨打着那个空号,一年又一年,一遍又一遍。
发觉自己又在无意识地拨打着那个号码,薄翊川将拇指从手机屏幕上挪开了,那头播报着过去十年他听过无数遍的英文提示音,然后断了。想起不久前薄知惑和他互加的微信,他打开自己私人账号里寥寥无几的联系人列表,向那个头像与朋友圈内容都一片空白、明显是没怎么用过的小号发去第一条信息:“薄知惑,回我消息。”
不出所料的,没有任何回应。
然后他忍不住发去了第二条。
“我知道你没死,我知道那个人不是你,你休想骗我。”
然后是第三条。
“为什么要去自首?为了我吗?我许你这么做了吗?”
“谁许你自作主张的?简直是胡作非为!”
“立刻给我你的地址,我去找你。”
第四条。
.....第N条。
“薄知惑,我只想知道你没事。”
仍然没有回应。头痛欲裂,薄翊川捏了捏眉心,强迫自己关闭了微信,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一双手扶住了他:“川哥,你需要休息。一天一夜没睡,这下去你熬不住的,现在除了等结果,我们也没什么能做的,不如先睡一觉,集团还有一堆事,等着你处理。”
说着,兰方拉开车门。
薄翊川坐进车里,可回总部的一路上都没能睡着,雷雨阵阵,浑浑噩噩间,都是薄知惑的面容身影,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十年前他们最后共度的那个中假,在那个庄园里,那片沙滩上,那个春日的夜晚,他追逐着朝海里游去的他,在后面大喊:“薄知惑,别游太远,回来!”
可那银鱼一般的身影在他的视线里倏然变成了一只红蝴蝶,振翅而起,他怎么也追不上,而后一道巨浪打来,蝴蝶便被海水吞没了。
“薄知惑!”
他嘶吼出声,惊醒过来,心有余悸。
嗡嗡,手机发出了急促的震动,不知来的是不是那个DNA检测结果。他僵在那里,没敢去接,直到震动声结束了,才逼迫自己鼓起勇气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屏幕上的未接来电是余医生。
前几天薄知惑的体检报告已经出来了,按理说这个他曾经的军医战友没什么必要再联系他,难道是叻沙出了什么事情?
“喂,老余,什么事?”
“川少,实在不好意思,是关于前几天你阿弟的体检报告,今天我检查系统档案的时候,发现他的血检报告是同血型的另一个人的,可能是我们这儿的实习医生弄混了报告单。现在我有个坏消息必须告知您,您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悬在半空的心往下一坠,呼吸凝滞:“什么?”
“您阿弟的血液中检测出了嗜铬素A.....就是神经内分泌癌的标志物,根据化验结果来看,怀疑是III型NET,并且已经进入了中晚期,生存率可能小于50%,建议您赶快带他来做增强型CT和MRI检测。”
“喂,川少,您还在吗?”
“情况虽然不乐观,但现在进行治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轰隆一声雷鸣,天空骤亮,这些时日以来与薄知惑相处的一幕慕皆像撕裂云层的闪电惊现脑海,他扔下手机,翻出椅间储物盒里的那本《资本论》,一目十行的检查着薄知惑留下的所有笔记。
那张夹在书页里的旧照片滑出来,落在他的眼皮底下。
他将照片翻了过来,上面是他抄录的那首诗。
盯着那句被薄知惑泪水染花了的“three such days with you”,那张哭得像孩子一样的面容一瞬清晰地浮现眼前,一个念头如闪电击中大脑,薄翊川瞳孔缩的很小,眼皮一眨没眨,可字迹却在他眼前渐渐融化,像盛夏暴雨里四散溃逃的蚁群,变得模糊不清,《资本论》从他的膝盖滑落,重重砸落到脚底。
——薄知惑知道。
薄知惑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可能活不过这个夏天。
却对他只字不提。
为什么要瞒着他?
薄翊川想起他们在餐厅眺望台上,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要他配合他。
薄知惑是为了保护他。
不告诉他恐怕是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不想把最后的时间浪费在生离死别和治疗上——他选择用命把他摘干净。
骤然明了的念头像一把出鞘军刀捅进了薄翊川的心脏,他抓住自己的胸口,五指抠进肌肉里,一时因为撕心裂肺的剧痛而难以呼吸。
“谁许你这么做了薄知惑......”他盯着那张旧照片,拇指用力摩挲着那张被渐渐打湿的稚嫩面孔,“谁许你又一次这么丢下我的?”
从军十年,有九年,每次短暂的假期他都花在寻找薄知惑的下落上,从一开始网络发贴、线下张贴寻人启示、登新闻、登报刊,到后来人脉广了,利用警方军方的系统托熟人帮忙,无所不用其极,他自己更是跑遍了半个亚洲,像一艘不知停息的帆船,薄知惑扇一扇翅膀飞走了,却在往后十年的时间里都变成了引导他航向的季风。
如果他的季风从此消失了,这一生,他又该驶向何方?
“川哥,到了。”一拉开车门,兰方就被车里薄翊川的脸色吓了一跳,连忙拍了拍他的背,“川哥,你振作点,结果还没出来。”
的确没有出来。
他原本笃信薄知惑绝不会死,是因为他深知他意志顽强,身手又好,当雇佣兵那么多年遭遇这种九死一生的情况不会少,但如果,薄知惑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根本没有求生意志呢?
薄翊川强迫自己停止思考,抬手抓住兰方的肩膀:“去医院,把监控调出来,从十天前开始到现在内外科和叻沙在的住院部八楼都要,还有,打电话给在国安局的兄弟,我要知道通知他们的那个人是谁。”
“川哥,已经看了一下午了,你要不要睡一会?”兰方将白咖啡拿给办公桌前双眼血丝密布的男人,“你到底在找什么?”
薄翊川盯着屏幕,眼睛一眨没眨。
兰方叹了口气,不禁想起薄翊川调查蝴蝶的那段时间,也是这样不眠不休,像一只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毒品位置的警犬。
“我打给了老林,他说,举报惑少的那个人是阿拓,他说是你的授意。”
薄翊川一怔。
阿拓是他的老部下之一,也是他带进公司做安保队长的,前段时间一直跟在他身边,因为担心薄知惑的真实身份和重伤叻沙的事瞒不住,医院那天过后,他就安排了阿拓和几个老部下去休假了。
薄知惑是怎么通过阿拓联系的国安局?当时在医院里他们有过交流吗?难道是他让阿拓和阿麦陪薄知惑去做体检的时候?这时,忽然,监控画面右上角时间数字闪过极其细微的变化,他敏锐地捕捉到,啪地按下了暂停,放慢。
虽然都只有十秒,但他带薄知惑来体检那天上午和隔天下午的监控录像,被人动了手脚——薄知惑的体检报告是被人换掉了。
而照余医生所说,他的绝症严重到了那种地步,绝不是一朝一夕,早在上个月第一次在翡兰给他做体检时,就应该会被检查出来。那时没有被检查出来,只有一种可能,一个嫌疑人。这一次,隐瞒了薄知惑的病的,会不会也与同一个人有关?
薄翊川蜷起十指,指甲刻进掌心:“兰方,你去把乔慕和阿拓叫过来。”
走向薄翊川办公室时,乔慕心情很好,一如窗外云开雨霁的天色。前天他是亲眼看着那架直升机在海上爆炸坠进大海的,也第一时间通过曾身为军医的便利知道了机上无人生还的讯息。
虽然他不知道薄知惑——阿实到底犯了什么罪会犯到国安局头上,但这并不关他的事,他也不关心,他只知道从今以后,薄知惑及阿实都不在了,乔家和薄家联姻的障碍不在了,他可以如愿以偿的攀上薄翊川这根高枝,这根他从小就仰望着渴慕了十几年的高枝。
从在乔家后院的枯井里,薄翊川伸手将双脚骨折的他拉上去的那一刻起,他就发誓,这辈子他都要抓紧这双手,说什么也不会放开。
他不像薄知惑,喜欢一个人,藏藏掖掖畏手畏脚,明明还被那个人护在身后捧在手心,还做了薄家的吉星,万众瞩目的乩童,不像自己是真正的孤立无援,他却身在福中不知福。假如他有他这样的运气,哪怕用最卑劣最不堪的方法,也会竭尽全力让喜欢的人眼中只有他,而他也会穷尽一生,倾尽所有,哪怕是天上的月亮星星都捧给心上人。
——努力了二十年,他终于走到了当初向他伸出援手的神明眼前,终于排除万般阻碍,可以和他并肩而立了。
薄翊川找他是什么事呢?薄知惑死了,他的心情应该很不好,正好,他可以趁虚而入,安慰他陪陪他,也好早点把订婚提上日程。
这么想着,乔慕揉了揉眼睛,挤出了点眼泪来,走到董事长办公室门前,酝酿了一会情绪,推门而入:“川哥,找我什么事啊?”
与薄翊川四目相对,他就被他那双血红的眼睛吓了一跳——薄翊川的眼型天生锋利,红了眼,看上去就像某种嗜血的猛兽。
不知怎么,乔慕一阵心虚不安。
但薄知惑被抓的事跟他没关系,他只是在跟阿拓他们喝酒闲聊时“喝醉了”无意说出了自己的怀疑而已,至于体检报告,监控都已经剪干净了,当时帮了他的值班医生,他也托在这家皇家医院隶属的上级机构皇家医学研究所工作的亲兄弟乔琅捂了嘴,重金聘请到了自家医院,现在薄知惑死都死了,薄翊川更不可能发现什么问题。
“川哥,眼睛充血这么严重,再熬下去,会有猝死风险的。”说着,他走到薄翊川身边,从口袋里取了随身带的眼药水,正托起薄翊川下巴想给他滴一滴,手腕却被猛地扣住,甩开了。
“乔慕,为什么上次体检的时候,没检测出薄知惑血液里含有嗜铬素A?这份体检报告,是你发给我的。”
乔慕心下一颤,连忙睁大了眼,做出惯常的无辜神态:“什么是嗜铬素A?川哥,你在说什么?”他拿起薄翊川放在他面前的手机,装模作样的端详那份体检报告,“血液,检测......川哥,这里是不是嗜铬素A?不是有吗?”他指了指血液那栏那串手写的极其潦草却复杂的英文代号,“不过我不知道嗜铬素A是什么,你也知道,我的专业并不是血液这块,负责查血的也不是我啊,当时我拿到体检报告单时,没有人跟我说什么。怎么了吗?嗜铬素A代表什么?我现在问问......”
“不用了。”薄翊川蹙起眉心,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乔慕,你脉搏加速,瞳孔放大,你在撒谎。我们都受过侦察训练,你骗不了我。”
乔慕呼吸停滞。
“不,川哥......”他摇摇头,试图掩饰,“我只是被你吓到了......”
“乔慕,你是不是忘了,这份体检报告属于阿实,不是薄知惑。”
乔慕的声音戛然而止,嘴巴张着,无法合拢。
这是薄翊川惯用的审讯套路,他在军营里见识过的。
“你早就知道他们俩是同一人,也知道他的病。”薄翊川松开了手,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乔慕,我知道你有点急功近利,贪慕虚荣,这种小毛病谁都有,但我真没想到,你会干出这样的事。”
“川哥,没有,我不是故意隐瞒的,不是想要害他,是薄知惑,知惑他求我别告诉你的!他是不想让你知道了伤心!”他双手握住薄翊川掐住脖子的手,不愿放开,他慌了,从小到大他撒过无数谎,他的人生就是谎言堆砌起来的,大谎小谎他撒起来从来面不改色,却头一次因为谎言被戳穿而如此慌张,因为面前这个人就是他踩着用谎言铸造的空中楼阁想要去够的天上明月.....只差一步了,一步了。
他不能摔死在这最后一步。
薄翊川盯着他,似乎在研判他说得是不是真的。
乔慕目不转睛地与他对视着,这一刻他不怕薄翊川研究他的微表情,因为薄知惑要求他隐瞒病情就是事实,这一点他没有骗他。
他趁热打铁:“那天,你们刚刚在邮轮上宣布婚讯的时候,我本来想把发现他血检报告有问题的事告诉你的,是他拦住了我,他不让我说,甚至差点把我推下海,你当时醉了不知道。我真的没想骗你。”
薄翊川静了几秒:“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他的语气很冷漠,乔慕愈发不安:“川哥......”
“告诉你阿爸,你上次提交的那个方案,我没有兴趣,开会讨论,也就没有必要了。”
“川哥!”
“出去。”薄翊川加重了语气。
被保安请出了董事长办公室,乔慕双手都在微微发抖。
薄翊川是认定了他故意隐瞒薄知惑的病情吗?还是只是怀疑?薄翊川没有证据......应该只是怀疑,应该不至于会和他断交,只要薄翊川没有发现他做的其他那些事情......再者他和阿爸在薄氏的股份是绝对不会转让或者让薄翊川购回的,除非他们违反了公司章程或者做了违法的事情,就算薄翊川是董事长也赶不走他们。只要还有交集,还存在无法切割的联系,就有希望修复他们俩的关系。
这么想着,他就忽然听见背后隐约传来薄翊川的声音:“什么,叻沙醒了?好,我手头有点事,一个小时内我会赶到。”
乔慕心下一惊,快步走向了电梯,却没看见,背后办公室内,薄翊川的拇指按在待机状态的手机屏幕上,双眼盯着他的背影,然后拨了个电话,将电脑上调出的监控画面切到了住院部八楼,静静等待着。
“川哥,叫我什么事?”阿拓被领到桌子前,看着他的表情有些不自在。
“你现在去医院。”顿了顿,薄翊川看向一边的兰方,“兰方,通知守在叻沙病房的人转移到隔壁病房,等会如果有任何人进入叻沙的病房,即使是我们认识的人,也要立刻控制。阿拓,你跟随他们行动。”
“是,川哥。怎么了,为什么要这么做?”
“听我的,去就行了。”
薄翊川吩咐完,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监控画面,回想起那天在医院里,薄知惑那句在他当时听起来完全是狡辩的解释。
直到前天晚上,薄知惑离开他之前,他都对自己的判断坚信不疑。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薄知惑在那个观景台上,在国安局的直升机到来的一刻,所做的事所说的话,把他的坚信不疑可谓一举击溃,于是之前所有他所坚信的证据,便成了一副多米洛骨牌,一连串溃倒下去,成了一片散沙。
如果......如果当时薄知惑不是狡辩,而是说了真话呢?
如果薄知惑真的没想杀叻沙,只是枪走火了,更没有用冰锥重伤叻沙呢?那么,是谁把冰锥插进了已经中了一枪的叻沙的耳朵里?
——叻沙出事的当天,最后拨打的是乔慕的电话,向乔慕求了救,乔慕比他更先赶到庄园,等他抵达时,看见的是乔慕随医护人员一起把叻沙送上救护车的场面,当时乔慕还紧握着叻沙的手,表情镇定但双眼含泪,就如过去十年他每次随他参加行动救助战友时的神态一样。
如果可以,他并不希望他的怀疑会是事实。
可当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监控画面里一个人影还是如期而至。薄翊川盯着从电梯里出来的那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影,他戴着口罩,还戴了副女士假发,单从监控画面看,很难看出本来的面目,但当他走近叻沙的病床,拿出注射器接近输液瓶,几个保镖从门口冲了进来,将那人按倒在地上时拉下他的口罩时,他的怀疑无可更改的变成了现实。
薄翊川闭上了眼。
如果可以,他并不愿意相信曾经数次救过他与其他兄弟的性命、与他一同长大出生入死过的发小会做得出这样残忍狠毒的事。
他并非不知道乔慕有两副面孔,表面活得光鲜亮丽,是备受瞩目的天之骄子,私下却自卑要强好高骛远,是挣扎求存备受欺凌的乔家庶幺子,但他过去竟然一直觉得乔慕本质不坏,起码比薄知惑要好。
但此刻,他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没有相信过薄知惑哪怕一句话,是他此生最大的错误。
冷静了几秒,他拨通了兰方的手机:“喂,兰方,暂时不要把乔慕送去警署,问清楚帮他在体检报告上做手脚的人是谁,他不是那家医院的医生,肯定有内部人员搞鬼,我怀疑那个人,与ZOO有关系。”
隐瞒薄知惑的病情,恐怕就是怕他知道了以后放下一切守着薄知惑治病,无法一步步踏进他们设定好的圈套。
“薄翊川我一心一意想要和你在一起,你居然这样对我!”乔慕声嘶力竭的大吼从另一头传来,“你不仁我不义,你要是敢把我送去警署,我就把你一直在包庇薄知惑的事情捅出去,要坐牢我也要拖着你一起去,我们做不了夫妻,就做狱友也不错!”
“乔慕,你不是说是薄知惑为了窃取军事终端重伤了叻沙,说想要通知国安局吗?为什么你要灭叻沙的口,你跟薄知惑是一伙的吗?”另一个吼声传来,压过了乔慕的吼声,那是阿拓的声音。
——果然,如他所猜想的,是乔慕唆使阿拓通知了国安局。
“让阿拓冷静一点,把乔慕控制起来,该问的都问清楚。”薄翊川刚挂通话,手机又响了起来,他一阵心惊肉跳,目光落到手机屏幕上,看见不是法医来电,绷紧到极致的神经才略微一松。
“川哥。告诉你个好消息,叻沙醒了......他刚才听见乔慕的声音,被吓醒了,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叫喊着说要见你。”
“川哥,川哥,乔慕要杀我,他要杀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他是不是跟阿实是一伙的,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
“没事了,我已经把他送去警局了。”薄翊川低声安慰着刚刚注射过镇定剂的叻沙的手,不自觉咬紧了牙关,注视着他渐渐平静下来,等叻沙合眼睡去,身体松弛下来,才站起身来,走出病房。
“川哥,”看见从病房里出来的男人,兰方迎上前去。
“帮乔慕的人查出来了吗?”薄翊川问。
“是这所医院里的一个实习医生,前阵子去了乔慕的医院,不过前天他就没有去上班了,像是人间蒸发了,资料档案全部查无此人。”
见薄翊川的脸色差到极点,兰方拍了拍他的肩:“川哥,你去休息一下吧,这么熬下去,你身子会垮的。”
薄翊川摇摇头:“我睡不着。”
也是,法医那边关于薄知惑的DNA检测结果还没出来,薄翊川怎么可能睡得着?兰方暗叹了口气,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递给他:“给,川哥,刚刚买的,你惯抽的泰国烟,柠檬香茅味的。”
目光落在烟盒上,薄翊川红了眼圈。
坐在医院天台护栏上,薄翊川点燃了指间的香烟。
“啪”地一声轻响,柠檬香茅味的爆珠在齿间爆开,酸甜的凉气在舌尖蔓延,烟雾弥漫间,他恍然又看见了十二岁的薄知惑稚嫩的面容,看见对方神情挑衅,嘟着嘴唇,仰起头,将一口烟喷在他的脸上。
“用不着管这么多吧哥,管我学习不就行了,我抽烟你也管?”
他伸出手去想去触碰烟雾里的那张脸,指尖却只触到了虚无。
烟雾绕着他的指尖一瞬,就在风中散开,变成雨水落在手背。
薄翊川闭上双眼,收紧两腮,发狠的猛吸,想要把薄知惑十二岁尝过的味道留在肺里,不愿把它吐出来,却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并不擅长抽烟,也不喜欢抽烟,甚至可以说厌恶。
但十年来,只有这一种味道,能让他感到薄知惑还在他身边。
不,其实在更早之前,他还没有离开他的时候,他就在偷偷抽这种烟了。那盒他从薄知惑那里缴回的“赃物”,至今为止还藏在那个随他从军的老行李箱的夹层中,但只剩了烟盒和零星烟草。
那所剩无几的烟早就被他抽完了......在少年时代每一次罪恶而羞耻的自渎中,在想着薄知惑自渎的过程中,抽完了。
至于是从何时开始有这种绮念的,他也无法回忆出准确的时刻。
兴许是薄知惑第一次穿上乩童服时朝他过分惊艳的回眸一笑,兴许是他惊恐万状的哭喊着哥哥扑到他怀里时,兴许是他们在贫民窟里那个心有灵犀的对视,兴许是他生日那天他望着他的灿若星辰的眼睛,兴许是他在树洞里发现他小心翼翼掩藏的礼物时,兴许是在酒吧包厢里他把衣衫不整的他搂入怀里时,兴许是他带着他雨中狂飙想要逃到世界尽头时,兴许是他们共同坐缆车看日出时,兴许是蝴蝶园里血漪蛱蝶落在薄知惑手心向他发问而他仓皇逃避自己的答案时,兴许是他骑马带他驰过沙滩借着教习马术将他搂在怀里的那个月夜......
兴许更早,兴许没有什么特定的时刻,兴许就在他们拌嘴吵架、他闹他罚、鸡飞狗跳、相互陪伴的无数个再寻常不过的朝朝暮暮。
夜尽天明,一整包烟也只剩了一根,烟蒂在他足下洒了一地。
当他拨着打火机点燃最后一根烟时,手机终于响了。
“喂,薄少校,DNA检测结果出来了。很抱歉必须告知您这个沉重的消息,两截通讯器上的DNA属于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