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看向他,黑眸萦绕着深重阴影,在望向我时烟消云散。
“我答应了乔琅,没让乔慕坐牢,不算食言。”
瞧见窗后呆呆望着窗外的乔慕,我屈指敲了敲玻璃,可他毫无反应,依旧歪着头流口水。想起他干的那些恶事,但又想起他聊起的幼年经历,我并没有感到多愉快,放下手问:“怎么弄的?你下的手?”
薄翊川盯着窗内,眸色森冷,抚上我的脸颊:“他怎么对你和叻沙的,我就怎么对他。走吧,没什么好看的。”
他的车就停在医院门口,见他拉开车门,我问:“.....去哪?”
他呼吸一滞,明显感到紧张,酝酿了好几秒才开口:“回翡翠轩吃晚饭,好不好?兰姆姨做了好多你爱吃的,她也盼着你回去。”
这语气,跟哄离家出走的孩子回家似的。
我垂下眼皮不看他,摇了摇头。
“不回去,在外面找个餐厅吃吧,我请你。”
这是我们最后一起吃的一顿饭了,我该好好向他道个别。
不知是不是听出了我的言下之意,他沉默了,握着车门把手的手指蜷紧了,骨节泛白,片刻后才回应:“就去之前那家,好不好?”
知道他说得是之前我们约会两次那家,我笑了下,点了点头。
电梯缓缓上行,透进玻璃的温柔暮光令彼时与他在电梯里拥吻的回忆卷土重来,我的体温隐隐上升,薄翊川大概也回想了起来,呼吸微乱,垂在我身侧的手试探性地碰了碰我的手,似乎想牵住我。
我挪开手,与他稍微拉开了距离,决定打破这过分暧昧却不合时宜的气氛:“薄翊川,婚礼前那天晚上你去实验室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是真的喇嘛代替你回来?你知道自己暴露了?”
薄翊川眼底黯然,嗯了声:“的确暴露了,乔琅在发现我身份有假的第一时间就控制了我,但乔慕在我的手上,据我查到的资料,乔琅其实很在乎乔慕,我就用乔慕做筹码跟他做了个交易,而那个实验室是局域网,附近都是森林雪山,没有信号,所以乔琅没有把当时的情况及时汇报给薄雨苇,我就让他配合我演了场戏,让薄雨苇误以为我根本没抵达实验室就返回了城堡,还不知道自己身份已经暴露。”
“所以薄雨苇才会在角斗场直接对你开枪……他以为他杀的是不知情的你,但其实回去见他的是真喇嘛。”我笑了起来,拿酒杯碰了一下他的,抿了口酒,“真高明。不过喇嘛怎么愿意这么配合的?”
他盯着我的嘴唇:“你忘了,他有个儿子。把照片交给程世荣后,他们找到了薄隆盛囚禁那孩子的地方,就在我去实验室的那天下午。你说,这算不算佛祖在庇佑我们?”
“怪不得……”虽然已经过去了,我仍然不由有些后怕,如果实验室的负责人不是乔琅,薄翊川手上没有乔慕这张牌,喇嘛不是恰好有个儿子还被薄翊川发现了,棋差一步可能都是死局。
怪不得在小木屋和他分别时,我心里会有种不详的预感。
但好在薄翊川说的没错,这可不就是佛祖在庇佑我们吗?
挑了个靠窗的位置,我和他面对面坐下。
音乐低柔,烛光鲜花,四目相对,气氛又变得暧昧起来,我再次抢先破坏气氛:“对了,我阿妈呢?她和ZOO的人一起被抓了吧?”
“嗯,她被遣返回荷兰,送进戒毒所了,你想去看她吗?”
先前太紧张我都没有觉得很难过,此刻,迟来的悲伤才涌上心头,我呼吸困难:“可能是因为毒品,我觉得阿妈好像已经不爱我了。”
“知惑,你有没有想过,你阿妈心甘情愿做薄隆盛的棋子,后来又反水听从薄雨苇的指令,是为了给你阿爸报仇?”
我心头一震,睁大眼看着他。
“把她抓获的时候,警察根据她的指示,从她的房间里找到了这个。”薄翊川凝视着我,从口袋里取出什么,展开五指。
——那是一枚项链,里面是一张小小的旧黑白照片,照片里的阿妈靠在穿着我阿爸肩头,两个人共同托着一个小婴儿,笑得宛如春日。
“这是他们的婚纱照。如果你阿妈不爱你阿爸和你的话,怎么会把这个东西藏在地板底下?是我想错了,薄雨苇既然要测试你的忠诚,就不可能让她表现的太刻意,所以你阿妈是故意暴露破绽让你有所提防,她在用另一种方式保护你……即使她已经深受毒瘾折磨。知惑,你的阿爸阿妈,他们都爱你,很爱你。”
心头地动山摇,我将项链攥紧,吻住,视线一片模糊,眼泪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掉落在桌上。薄翊川没有哄我别哭,只是默默拾起桌上的纸巾替我擦拭眼角,容我埋在他手心里痛哭流涕。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哽咽不止,“薄翊川,谢谢你。”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微糙的指腹抚过我的眉梢眼角,一点点擦净我的泪水,似乎想要抚平我从小到大所有一切的伤口。
心尖也像成了琴弦,被他抚得颤栗不止,我吸了吸鼻子,往后坐了一点,试图把倾吐出来的感情的全部重量从他的手心里拖回来。
我好像又开始依赖薄翊川了,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这时,一碗青屋虾面和一碗天皇鸡脚粿条汤外加一盘椰糖碗仔糕被端上了桌,香气四溢,我擦了擦鼻子眼睛,埋头大干起来。因为吃得太急,我呛得都咳嗽起来,虾面险些从鼻子里喷出来。
“慢点,没人跟你抢。”薄翊川托起我下巴,拿了餐巾纸给我擦嘴。
我受不了他这么宠溺的举动,胸口酥酥麻麻的,垂眸避开他的视线,结果又不经意看见了桌下我们相互紧抵的鞋尖。
他的手指烫到嘴角,我赶紧抓住纸巾自己擦了擦:“谢,谢谢。”
餐厅里回荡着浪漫温情的爵士乐,此刻像极了在约会。
一会没说话,爵士乐就播完了,然后竟传来了万分熟悉的小提琴的前奏。他忽然起身,伸出一只手给我:“能.....再请你跳支舞吗?”
我犹豫了一下,把手放到了他手心,被他立马握牢了。
腰身被搂住,胸膛紧贴,我稍一抬头,鼻尖就抵到他下巴,嘴唇贴上他喉结,与他呼吸交织,四目相对,近乎接吻。
“这晚夜 没有吻别”
从未意会要分手……”
他扣住我的后颈,黑眸渐渐靠近。
心乱如麻,这样很难狠下心来提出分开,我决定快刀斩乱麻,推开了他,在小夜曲如泣如诉的提亲伴奏中退后了一步:“薄翊川,带我去墓园吧,我去把阿爸的尸骨移出来火化,然后,就带他回老家了。”
薄翊川怔怔看着我:“老家?在哪?”
“广州,棠下那边。我也没有去过,想去找找看。”我笑了笑。
他静了几秒,哑了嗓音:“那你,以后还回婆罗西亚吗?”
我摇了摇头。
没有了ZOO的牵制,我大概会流浪一段时间,找个喜欢的地方安定下来,找一份正经工作,从此以后自由自在的生活吧。
当调酒师、送快递,去孤儿院动物园当当护工之类的,都可以。
仍旧搂着我不肯松手,他把下巴搁在我肩窝里,鼻子抵着我鬓角,很快我的鬓发都变得湿漉漉的,我才听见耳边薄翊川喑哑的声音:“你阿爸的尸骨,我其实已经火化过了,现在骨灰坛就放在蓝园,你随我回去取吧。”
我一愣:“嗯,好。”
从餐厅出去时,外面又下起了小雨,他撑了把伞等我。
我们沿着小吃街出去,穿过一起走过的中心花园,到了薄威年大厦,上电梯时,薄翊川又几次想牵住我的手,都被我躲掉了。
于是上了直升机,他没再继续尝试,一路神情黯然没有说话,我靠着窗,望着远去的双峰塔渐渐打起了盹,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给他搂在怀里,枕在他的大腿上。好死不死,我嘴角还挂着口水,把他裤裆都打湿了一片。愣愣与他对视了几秒,他目光下移,用袖子擦了擦我的嘴角,喉结滚了滚,很明显是想接吻,我唰地坐起了身。
“我这样,睡了多久啊?”
“你说呢,都到了。”薄翊川盯着我,唇角牵了牵,但笑意却分毫未达眼底,像乌云遮蔽的月光无法照亮深渊里的泥泞。
不知怎么,心咯噔一跳,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他拉开直升机舱门,先下去撑了伞。
我跳下去钻进他的伞下,随他走进蓝园大门。
一路进了东苑,熟悉的陈设一点没变,无数回忆如潮水涌来,我勉强定了定神,却险些被不知从哪冲过来扑到怀里的坤甸撞倒。
“嗷呜,嗷呜——”
它使劲扒拉着我,大眼忽眨忽眨,脖上金铃铛铛作响,像是知道我打算要离开似的,粗长的尾巴卷住了我的双脚。
“好了好了。”我摸了摸它的大脑袋,被它撞得东倒西歪。
薄翊川一弯身,把它抱了起来:“怎么疯成这样?你也知道他要走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是不是?”说着,他转身把坤甸递给我,“快跟他说说,你有多舍不得他,你说比我说管用。”
我抿了抿唇:“薄翊川,在哪?”
薄翊川下颌微微绷紧,把坤甸放了下来,望向我的侧面。
我随他的视线望去,那是我曾经住过的那间房。
门上挂的那把锁已经打开了,虚掩着。
“进去吧,就在里面。”他幽幽道。
那种不安的感受更加强烈,我站在原地,犹豫了几秒,还是走了过去,薄翊川亦步亦趋,跟在我的后面,脚步声很轻,却是刻意的轻,像在丛林里放轻脚步追踪着猎物、蓄势待发的大型猛兽,令我隐隐感到危险,心底像分裂出了两个小人,一个厉声尖叫着催促我立刻逃走,另一个人却捧着一只小小的萤火虫,抱着微渺的希望驻足原地。
深吸了一口气,我伸出手,推门而入,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一阵响,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的陈设宛如昨夕,令我不禁失神。
薄翊川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内青年的背影,一只手缓缓落到门边的锁上,手指蜷缩起来将它握住,微微发颤,牙关交错相嵌,咯咯作响,像天性嗜血的野兽撕咬冲撞着理智的笼门,亟待破笼而出。
——薄知惑要走。这一走,他就不会再回来了。
他心里的那只蝴蝶就要飞出樊笼,振翅掀起的季风也将远去,一去不返,从此他的生命里再无期待欢喜,将独自在笼中孤老至死,化作伶仃枯骨。
这念头撕咬着薄翊川的心脏,令他呼吸困难,口腔里充斥着血腥气,他的手指攥紧了那把锁,手背青筋外露,却迟迟没有按下锁扣。
——名为“爱”的枷锁牢牢扼着野兽的咽喉,鲜血淋漓,至死方休。
像觉察到了什么似的,薄知惑猛然回过头来。
我静静盯着薄翊川,从他漆黑的眼睛挪到他手握的那把锁上。
他没有呼吸,也没有动作,房间里一片死寂。
与他对视了几秒,我嗤笑一声:“骨灰根本不在这里,是不是?”
薄翊川的喉结滚了滚,盯着我好几秒,屏着的呼吸才终于吐出来,却在颤抖,动作僵滞的,一点点松开了手里的锁,打开了门。
“在的。”他低低答道,猝然侧过脸,背过身去,“在屉子里。”
我立刻拉开抽屉,里面果真放着一个小小的白玉瓷瓶,拿起来,底下露出一本《心经》——我们当年合抄的那本心经。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瓷瓶,摸了摸,放进怀里。
将目光从那本《心经》上艰难扯开,我走到薄翊川身后。
“有行李箱吗?我想,收拾一下,尽快启程。”
他僵了几秒,一手拂过颊边,转过身来,黑眸分明还是潮湿的:“你还没护照,得先去移民局护照,至少也要等一周。”
我看着他的眼睛笑了:“港口可以办临时护照,很快。”
他一怔,又僵立几秒,才点了点头,跌跌撞撞地走进了旁边的房间,中途还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床前。半跪下来,他拖出了床下的行李箱——那个曾装过我的行李箱。
“你的衣服我这都有,你在客厅等我,我马上给你收拾好。”
说完,他关上了门。
我看向那把悬在门边还在微微晃动的锁,恍然意识到,我虽然无意去考验薄翊川,却还是无意中向他递出了一张试卷。
这道考题,薄翊川差一点就填错了答案。
但好在,他最终还是填了正确答案。
我摸了摸骨灰瓶,额头抵着它的瓶身。
阿爸,我可以……相信他吗?
瓶身冰凉,没有回应。
刚才薄翊川的神情动作犹在眼前,心底惴惴的感受仍然挥之不去,我摇了摇头,将脑子里那动摇挣扎徘徊不前的那个小人死死扼住。
“阿爸,别担心,我会带你离开薄家的。”
等了好一会,房门才重新打开。
他拎着那个巨大的行李箱,步伐沉滞,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
“收拾好了,我送你去港口。”
骨灰不好托运,也没法带上飞机,坐船的确更合适,我点了点头。
“嗯。”
车窗外掠过翡兰的大街小巷车水马龙、极乐寺、王子岛还有唐人街,我们挨坐着,却一路无话,只有雨水绵密敲打着玻璃的声响。
抵达港口时,雨仍未停歇。
在港口办好临时护照,似乎知道我去意已决,薄翊川没有再开口挽留我,从他手里接过那巨大的行李箱时,他垂着眼皮,没有看我,睫毛却在剧烈颤抖,胸膛也起起伏伏,气息紊乱而潮湿。
瞥见他通红的眼眶,我赶紧扯开视线,握紧了箱把。
真的很沉,但我仍能单手拎住,独自站稳。
他的手却还握在箱把上不肯松开,几根手指虬着:“行李箱里我放了个手机,存了我号码,要是想打给我,随时都可以。”
我抿唇笑了,轻声回应:“薄翊川,保重。”
轮船的鸣笛声倏然响起,盖过了我向他道别的声音,也盖过了他回应的声音,没来得及听清他说了什么,登船的闸门轰然开启,船桥放下,汹涌的人潮向船的方向涌动,眨眼功夫,就将我们冲散开来。
我回眸看去,见他奋力分开人流朝我追来,却被撞得踉踉跄跄,他嘶喊的声音穿透周围的喧嚣:“知惑,薄知惑!不要保重,我不想要保重,要再见,我们要再见,好不好?”
人流将他始终阻拦在几步开外,伸手无法触及到我。我咬了咬牙,不再看他,转过身去,随着人潮走上船桥。人声喧杂,薄翊川的嘶喊被远远抛在身后,渐渐淹没,我快步走进船舱包厢,放好行李坐下,直到听见舱门关闭,船离岸的鸣笛声传来,才有勇气朝舷窗外看。
如我所料,他还站在那里,打着伞,伞檐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这么远的距离也无法看见什么,他此刻的神情却清晰浮现在我的眼前。
雨水交织在玻璃上,视线模糊一片,我垂下眼皮,看见桌面上落下了几滴雨水,我慌忙用袖子擦掉了,把行李箱从床下拖出来,取出阿爸的骨灰抱在怀里,企图用它镇住波澜无法平息的心海。
却在同时,我注意到了放在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上的牛皮纸袋。
坐到床上,我打开袋口,把里面的东西一一倒出来。
——一个手机,还有一个方方正正、像是硬盘的东西,还有那本之前薄翊川不肯给我看的封面绣满了蝴蝶的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