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很想这么做。
秋璐再回家时,客厅只亮了一盏小灯,夫妻都坐在沙发上。
侧卧的门大开着,门锁刚才被锁匠卸除了。
秋璐换了拖鞋,只是往前走了一步,崔梦梅就怒不可遏地开口。
“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激动到直接站起来:“你身上这么明显的肉味,你以为我和你爸会闻不出来,猜不到你去了哪里?!”
“秋璐,这日子还过不过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秋军伟沉默地站起来,已经开始解裤头的皮带。
没等他寒声叫他过来跪着,秋璐已经卷起裤脚,当着他们的面按了一下银白脚环上的按钮。
按钮识别到对应指纹,直接跳转成红色。
秋军伟动作一滞,怒声道:“你在干什么?!”
“报警,110。”秋璐笑着说,“我吃了几口肉,我爸妈好像快要疯了。”
秋军伟一时间觉得这孩子在唬人。
小璐回家以后是有点叛逆——开始锁门了,跑出去吃肉了,但报警?那不是家丑外扬,要和爸妈撕破脸吗。
他心里想了一圈,觉得不至于,看了一眼孩子脚踝上虚张声势的红按钮,像在看四岁小孩的发光鞋。
“过来,跪下。”秋军伟用力敲着皮带,铜头拍在手心上两声脆响。
“今天挨了这顿打,你老实做人,有些事爸妈可以既往不咎。”
秋璐靠着墙,心里默算着派出所出警要多久。
至少得十分钟。
他看着眼前的血亲,眼里没有畏惧,也没再说什么。
已经什么都不用说了。
从亲耳反复听见秋军伟怂恿二胎的计划,到目睹他抗拒触碰自己的厌恶,就已经都明了了。
崔梦梅大哭一声,以为孩子是怕了,认怂了,习惯性像以前一样哀求道:“懂事吧,听话一点,好不好,璐璐?”
“你要十八岁了,你马上要成年了,咱们不能再像小孩一样——”
秋璐缓缓看她一眼,反而有些讶异。
他以前并非懦弱,只是太体恤母亲,不愿意细想某些话。
用过无数遍的话术今日再听一次,竟然每个字都荒诞又讽刺。
他甚至有开口询问的念头。
妈,我做错什么了。
原来这就叫不懂事。
跪下来,接受你们的毒打,一声不吭地继续被摆布着,就是你想用眼泪兑换的?
秋军伟见秋璐还在负隅顽抗,怒气冲冲地大步走过来,作势就要狠狠抽过来。
秋璐已经做好在警察来之前受伤的准备,没想到当皮带高高扬起时,他侧身一步,像在处理电影里的慢动作。
鹭鸟的动态视力,足以在须臾间捕啄鱼虾,哪怕受水流与日光的双重影响也毫无难度。
他看秋军伟的动作,仿佛在看一个迟暮的老人,以慢到可笑的速度要来伤害他。
他仅仅侧了一步。
皮带挟着劲风大力抽下,没有留半点力道,抽得墙壁都豁然一响!
崔梦梅跟着吓一大跳,没有阻拦的意思,但也没看清儿子被抽到没有。
“儿子!你认错吧!”她在一旁无助地哭喊道,“十几年都这么过来了,你现在叛逆是要毁了你自己啊!!”
秋军伟也没看清,他本以为已经抽到了,却侧头看见秋璐站在旁边,仍是风淡云轻地看着自己。
少年的凝视显得平和温静,仿佛沾着上位者的怜悯。
这无形中猛然刺伤了中年男人的自尊,秋军伟涨红了脸,怒骂道:“狗娘养的崽子!!”
他更用力地举起皮带,誓要把这彻头彻尾的畜生东西打得皮开肉绽——
“啪!啪啪!啪啪啪!”
铜头皮带狠厉又飞快地凌空抽下,秋璐仅是略一侧身,只是偏了一下头。
显得事不关己。
暴虐的现场有种不合时宜的闲适。
秋璐第一次明白,为什么人抓不住飞鸟。
哪怕一只麻雀落在窗前,凭两只手也难以碰到一根羽毛。
崔梦梅看得目瞪口呆,终于发现儿子连头发丝都没伤着。
她终于怔怔看向丈夫,没法再扮演那个凄厉哭喊,拼命劝架的角色,而是竭力地找补道:“你别这样——他爸,你好好跟儿子讲讲!!”
“他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你干什么!!”
“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秋军伟咆哮道,“挺能耐啊,有本事别躲!狗日的!”
“你有出息了!你长本事了!门也敢锁,肉也敢吃,老子打你你跟脚底抹油一样!操!!!”
秋璐抬眸看他,声音清澈又温软,只是说出来的每个字都风格迥异。
“怎么了,对不准吗?”
少年笑着看他,恶毒与温柔同时彻底展露。
“硬不起来,又对不准,想要个二胎会有点麻烦呢,爸。”
秋军伟彻底疯了:“操——你他妈——”
崔梦梅这才慌了神,扑过去拦着怕出事:“军伟!!军伟!!!”
民警在楼道里就听见剧烈的抽打声,以及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男人不堪入耳的谩骂,立刻加快脚步。
老房子隔音很差,有街坊买菜回家,上楼时也听见了这些动静,看见民警时立刻催促:“您赶紧上去,真怕那孩子出人命!”
两个民警冲上去敲门,靠后的民警停下询问:“他们经常打小孩吗?”
“在家里,不知道,”邻居摇头说,“在外人面前,当着我们的面都打过好几次,这孩子命太苦了……爹妈也是狠心。”
“开门!民警办案!!”
“配合一下开门!!再不开门就强制破门了!!”
崔梦梅这边还在拦着丈夫,听清传唤时脸色骤白,急急忙忙冲过去开门,生怕街坊们听见。
“没事没事,同志你们误会了,我们没打小孩,都没碰着。”
为首的女警个头高达一米九,一身腱子肉练得很紧实,冷着脸就快步进去,一眼看见秋军伟手里拿着铜头皮带,以及站在一旁的秋璐。
秋军伟刚才还在发狂,此刻一副涨红了脸的模样,极力辩白道:“你别误会,我抽的都是墙,吓唬孩子教育他呢!”
“你们看,这皮带上都是墙灰,孩子是我们亲生的啊,我们哪舍得伤着他!”
崔梦梅一看后面还有两个警察,连请带推的把他们相继领进门,把两扇门关得紧紧的。
“都是误会,几位同志,我们孩子顽皮,把警报器按了,耽误你们工作了……”
旁边的小警察快速检查秋璐的情况,汇报道:“高队,好像没事。”
高警察并不理会,吩咐手下拍摄墙上的痕迹,以及秋军伟此刻的狰狞样子,平和道:“跟我们去趟局子,做笔录。”
秋军伟本来在竭力忍着气,此刻再也忍不住,吼叫道:“凭什么?!”
“老子家里的事,管你们什么事!他按按钮你们就出来护着,你们算老几?!”
“这小子不孝敬父母,浑身反骨,老子就是抽他又怎么了!!”
高警察轻声问同事:“拍了?”
“拍了。”
“暴力胁迫,情绪激动,恐吓谩骂,有袭警倾向,”她简短吩咐:“拷走。”
秋军伟如野兽般剧烈挣扎起来,奈何三两下被制服住,直接被押了出去。
崔梦梅彻底慌了,哭着去拦人,被高警官抬手按住了肩。
“女士,你能冷静吗,”她问道,“如果你也不能冷静配合,现在你也去局里。”
崔梦梅以为自己也可能被拷走,立刻双手摇晃,再看向秋璐时恨意明显,道:“他爸爸没做什么,你们不该这样——”
高警官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能配合调查吗?”
“能,能的……”崔梦梅的声音变小,“警察同志,我是说,你们误会了……”
“坐。”高警官说完,看了一眼秋璐,后者平缓坐下。
少年像个局外人。
父亲被拷走时,他无动于衷。
方才那皮带显然是要抽得他血肉模糊,他也毫无反应。
“说吧,有家庭矛盾,还是你爸爸一直都这样?”高警官问。
崔梦梅再次警告性地瞪视秋璐。
后者看到母亲的眼神,反而有种轻松的释怀。
“一直这样。”他说,“小时候,我和他们不喜欢的孩子玩,他们扒光我的衣服,让我在阳台站了一下午。”
警察重复道:“他们。”
“嗯。”
崔梦梅激动起来:“秋璐,你有良心吗?七八岁的事情你也拿出来说?!”
“这些年,你爸和我是怎么待你的,你有脸说这种话!!”
“我熬了那么多夜班给你报补习班,你爸爸教你骑车,给你辅导功课,晚上十二点还在给你煮银耳汤!!!”
秋璐听见这些话,释怀到有些厌烦。
“警察都在这里,录音录像都开着。”他有些疲倦地说,“你自己说,今天闹成这样,是为什么?”
崔梦梅倏然收声,高警官问:“为什么?”
其他两个警察都在证据留痕,同时看向这个矛盾又尖锐的女人。
“他——”崔梦梅竭力要说出他的罪证,证明自己和丈夫的清白可怜。
“他身体不好,不能吃肉,我和他爸爸辛苦教育了十几年,陪他吃素,他现在叛逆期来了,顶撞我们,出去乱吃,回家还锁门!”
“我们只是想好好照顾他,他叛逆了,我们当爹妈的当然要尽量教育!!”
高警官流露出一丝同情,看向秋璐:“你知道自己肉类过敏吗?”
“你理解错了。”秋璐淡淡道,“胎里素,不是过敏。”
其他几人的表情也变了又变。
崔梦梅的话很有迷惑性,有一瞬间听起来真是委屈可怜——如果忽略一墙鞭痕和铜头皮带的话。
崔梦梅直接站起来,不管不顾地说:“对,你不可以吃那些脏东西,你爸妈教育你一辈子,你听过吗,你懂事过吗?!你就是这么对你爸的——”
“坐下。”高警官打断道,“我再问一次,他对肉过敏吗。”
崔梦梅还要极力辩解,高警官直接重复道:“他对肉过敏吗?”
女人张着嘴,呼吸从喉管进进出出,挤不出一个字。
“女士,回答问题。”
“不过敏。”崔梦梅用一模一样的恨意眼神看着高警官,“你什么都不懂,这是我们家的事。”
“即便这是你们的宗教信仰,”旁边的警察低声说,“这孩子也完全有选择的自由……”
崔梦梅已经彻底不想管这些人的说教,看向秋璐厉声道:“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你的肠胃,你的灵魂都干干净净了十几年,你本来是个听话的孩子,你什么时候这样忤逆过爸爸妈妈!!”
秋璐走了会儿神,瞧见她在对着自己嘶吼,只是看向警察姐姐。
“我去警局做笔录吧。”他问,“你们那有盒饭吗。”
“走吧,”高警官说,“今儿晚饭有花生炖肘子。”
第73章 肉食·12
坐上警车时,高队问了一句:“需不需要叫个朋友陪着你?或者舅舅小姨之类的亲戚?”
“不用,”秋璐说,“我自己可以处理好这些事。”
警察对三人相继做了笔录,秋军伟已经进入麻木状态,问一句说一句,进局子以后就没有太大反应。
他已经当着街坊的面被拷走了,接下来什么闲言碎语都可能泼上来。
崔梦梅情绪有些激动,明显不能沟通,还在等他冷静。
一堆事情忙完,已经是五点五十。
小警员如约拿了份盒饭递给秋璐,少年打开盖子,花生炖肘子,黄瓜炒蛋,宫保鸡丁。
他礼貌道谢,问:“我爸妈在哪?”
“在调解室,不过都不打算吃东西。”小警员没多想,“他们现在情绪平和很多了,等会高队会亲自过来,好好协调你们的家庭矛盾。”
秋璐想了想,端着盒饭走了过去。
小警员调头去接待前台来访了,没过半分钟猛然反应过来,再要去拦着秋璐已经来不及了。
靠,这孩子是不是有自毁倾向啊?!
年轻警员一路狂奔过去,已经听见咒骂声。
秋家父母坐在长桌的另一端,看见秋璐出现时就已经有应激般的剧烈反应。
“你还好意思过来?!”
“你把你爸妈害成什么样子——”
秋璐像是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从容坐下,当着他们的面打开了餐盒盖子。
猪肘被炖得香气扑鼻,胶原蛋白都炖开了,还带着浓烈的奶香。
崔梦梅脸色骤变,仿佛看见儿子在碰毒粉:“你!你又要干什么!”
“秋璐!!秋璐你有病吧?!!”
秋璐低头咬了一口,认真咀嚼起来。
他第一次吃肘子。
原来鱼肉和猪肉的口感差别这么大。
刚咬下去是软的,但又变得很有嚼头。
浓郁汤汁在不同夹层里做着缓冲,他又咬一口,像是破戒的人重新在认识这个世界。
小警员已经喊来同事,摁住两个失控的父母。
“你们这是在犯罪,”秋父咒骂道,“我们教养他十几年,让他清净肠胃每天吃素——你们作为人民警察,居然还公然给他提供肉类!!”
秋璐在用筷子挑鸡丁,没有抬眸:“是我自愿的吗?”
“你本来就是自愿的,没有人逼你,你以前有多听话!!”崔梦梅崩溃得大哭起来,“到底是谁要害我们家……我好好的孩子怎么变成这样……”
高队长还没进门,就已经听见调解室里的混乱吵闹声。
她用指节敲了敲门板,会议室里骤然安静。
女人的视线有种职业化的平静。
“两位,”她说,“你们知道,监护人如果涉嫌虐待罪,是可能被公检法剥夺抚养权的吗。”
“我虐待他?”秋军伟已经气笑了,“他小时候上学是我接送的,高中了辅导班是我付的钱,不给吃肉就是虐待了,国家哪条法律规定孩子必须吃肉了?!”
“这是OAC提交给我的体检报告。”高队说,“秋璐被送过去的时候,处在重度营养不良的状态。”
“肉蛋奶是孩子成长的基本补给,如果你们不能提供,可以申请低保等补贴。”
“你骂谁呢,”崔梦梅愤怒道,“植物蛋白就不是蛋白了!我们家的规矩和教养是我们家的事情!我吃素二十多年从来没有生过病!”
成年人还在撕扯争吵,秋璐在旁边充耳不闻,把一块肘子吃得干干净净,小骨头吐在餐盒盖子上。
崔梦梅的注意力一瞬间被转移,看见那块猪骨头的时候已经有寻死的念头。
“你不要再吃了,妈妈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她梦呓般重复道,“秋璐,秋璐,你和别的孩子都不一样,你和那些街坊养的脏孩子都不一样——我们一家人都是最纯净的,我们和他们不同,你把筷子放下,回头是岸,回头是岸!!”
秋璐当着父母的面,咬了一大口肘子。
“好吃。”他说。
崔梦梅爆发出尖锐的嚎哭声,秋军伟愤怒地要站起来过去夺筷子,被拦着只能破口大骂。
他们精心打造的高端生活变得瑕疵明显。
所有显露于人前的优越感,所有与众不同的上流认知,还有对孩子的精心教养,全都快要变作泡影。
更可悲的是,居然没有任何人帮他们,没有任何人能懂这种被羞辱的愤怒和痛苦!
爹在发疯,妈在寻死,孩子在啃骨头。
小警员尽量保持着冷静,仍觉得这一幕荒诞至极。
“先处理孩子的问题,”高队看向秋璐,“你想去亲戚家住几天吗,还是先回去?”
“有很多作业没写,”秋璐说,“笔录做完了,我可以回家了吗。”
“可以,我让同事送你回去,晚上关好门。”
“那他们呢?”
“我们会合理教育,理性劝说,”高队停顿了一会儿,说,“也会评估他们是否对你有虐待嫌疑,在档案里留档相关情况。”
“如果你有任何要补充的事,随时可以和我们联系。”
“好。”
晚上九点,季予霄推门回家,爹在客厅切西瓜。
“回来了?”季骏招呼道,“今天单元楼里鸡飞狗跳的,可惜你去补课了,也没瞧见。”
季予霄看了眼正在直播的球赛,见阳台的衣服洗了没晾,顺路过去干活儿。
“谁家吵起来了。”他懒洋洋道,“三楼的那对又要闹离婚?”
季骏想了想,把秋家的事悉数说了。
“后来秋璐一个人回来,还有警员陪着,瞧着连哭过的样子都没有。”
季骏回忆了几秒,反而不太确定。
“感觉那孩子……像是长大了很多,没有以前那种怯生生的乖巧了。”
季予霄内心一顿,面上仍不显露,直到把床单枕套都晾完了,才回到客厅,翻手机检查来电记录。
他为他欣慰,又有微妙的不悦。
那家伙再也没来眼泪汪汪地喊霄霄哥了。
像是什么都能处理好,也用不着他。
瞧见季予霄皱着眉头,季骏以为儿子在担心朋友,说:“没事,虽然是家庭矛盾调解,但我仔细看了,璐璐身上什么伤都没有,可能下午只是吓到了。”
“不过我也没问清楚怎么回事,可能是生病耽误了学习,或者一些有的没的。”
“爸,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问问,”季予霄本来已经想好了说辞,临时停顿几秒,说,“秋叔崔姨今天晚上还回来吗?他们家没事吧。”
季骏很快打了。
嘘寒问暖几句,电话挂断。
“你秋叔高血压进医院了,得住院几天,崔姨在那边陪着。”季骏说,“这两天,小璐吃饭可能要来我们这边,你跟他多用座机聊聊,有事喊我。”
“嗯。”
一整晚过去,座机从来没响过。
季予霄刷了两套卷子,看了会儿比赛,凌晨一点睡不着,又开了把排位。
他漫不经心地反野,把对面的中路满血杀了,等待回城时指节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出息了,小璐。
一声不吭,是不想找我,还是不需要我了。
他为邵医生的提议而烦躁。
秋璐始终没有提过变鸟的事,也根本不知道他们本该共享的秘密。
几天不见,在烤鱼店里还亲昵地喊哥哥,差点被家里暴打的时候又不说话了。
游戏胜利,季予霄没再看MVP的结算数据,闷着气去找座机。
电话嘟嘟两声,对面接了。
“霄霄哥?”
秋璐的声音一直绵软温和,哪怕是面对暴走状态的班主任,也能三言两语给哄好。
季予霄本来该是哄人的角色,临时不爽到有点需要被哄。
少年硬邦邦地问候他:“你去警局了?”
“嗯。”
“出事了?受伤没?”
“还好。”
季予霄从略不高兴变得特别不高兴。
秋璐五岁在幼儿园被抢了冰棍,在他面前哭得眼睛红嘴巴瘪。
十三岁期末没考好被抽了,偷偷打座机委屈半天什么都不说,其实就是想听自己多哄几句顺顺毛。
这两年都是爷们了也没必要哭哭啼啼的,难受了至少会象征性问两道题,或者约着去楼下走走,也算散心。
秋璐在看电视。
那些堆叠的作业一页没碰,只是在用遥控器换台。
高二以后,他只有在过生日和过年的时候可以看一会儿电视。
其实电视剧没什么意思,动画也早已不适合他。
他只是像一只鸟,在认识本该属于他的森林,天空,湖水。
季予霄的声音,隔着电话有些失真,沙哑又疲倦。
“不想告诉我这些事?”
秋璐的眼睛看着电视,像是没听见这个问题。
他过了十几秒才开口。
“是。”
季予霄心里一沉,突然被这一个字烧灼得烦躁起来。
“为什么?”
“有些伤疤不想给你看到。”秋璐说,“你已经照顾我太多次了。”
季予霄沉默着,对面却换了话题。
“我明天在家做饭,你过来吃吗。”
少年的指节还在桌面上缓慢敲着。
他有些猜不透对面的那个弟弟。
像是信手拿捏的,又或者说,势在必得的,变得有些遥远和不可捉摸。
“恐怕不行。”季予霄有些冷漠地说,“我明天想吃牛蛙。”
“那就做牛蛙。”
“你做?”
“嗯。”秋璐说,“没什么不可以的。”
“那明天见。”
秋璐挂断了电话,季予霄喉头滚动,许久没有放下听筒。
他其实现在就想见他。
星期天,中午十一点半,季予霄准时赴约。
都是一栋楼的邻居,他懒得换衣服,穿着睡衣踩着拖鞋就上了楼。
七楼右侧的门开着,不仅是那扇油漆剥落的防盗木门,连纱门都一并开了。
青椒洋葱炝炒的香气明快充盈,季予霄迈过最后一阶时,牛蛙刚好下锅,油脂被爆出骤雨般的响声。
秋璐在炒菜,穿堂风自餐厅跃入楼道,肆意洗刷从前的陈腐气味。
季予霄站在他的家门前,定定看了几眼。
他突然明白了父亲昨晚那句话的意思。
长久以来,秋璐身上都有一种柔软到讨巧的气质。
老师们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他,任何一家长辈都会对他怜爱有家。
此刻的牛蛙肉已经被翻炒到有轻微的焦香味,洋葱又甜又呛,更多是一种毫无掩饰的张扬。
季予霄想,好事,他不演了。
演了十几年,自保而已,本性都快忘了干净。
秋璐动作麻利地翻炒装盘,见他来了,示意帮忙端菜。
番茄炒蛋,干锅牛蛙,还有一道清炒红苋菜。
有荤有素,卖相好看。
季予霄来过他家无数次,一个眼神便领会了,自觉地去端菜盛饭。
“不关门?”
“很久没有这么开着了。”秋璐看了一眼全力运作的油烟机,也不想扯谎,“想通风,最好把家里所有的窗户都打开。”
“恐怕还不够。”季予霄找了两双筷子,简单冲洗,“你像是想把很多东西都撕开,力道最好大到如同把整扇窗帘都扯落墙壁,然后从七楼扔下去。”
秋璐过来洗锅,脚步略顿。
“这么明显?”他收敛了一点,“我现在去关门。”
“也不用。”季予霄说,“没有哪个邻居会抱怨这个。”
“秋璐,性子野了不是坏事。”他看着他的眼睛,“总好过自我麻痹。”
秋璐看向他。
季予霄穿着灰白相间的纯棉睡衣,错落缀着深灰色的枫叶。
领口两颗扣子松松垮垮地外翻着,锁骨修长漂亮。
哥哥比他高,胸膛起伏的轮廓有些明显,头发还没有干透,垂在耳边。
唯独双眼如同沉水,清透又锐利。
他像没睡醒的狮子,有侵略感,又有朦胧的温和。
秋璐的目光落在他的喉结与锁骨,许久才看向厨房外。
“走吧,吃饭了。”
“小璐,”他叫住他,“以后有什么事,还是叫我一声,哪怕你能处理好。”
“为什么?”
他开口的时候,两人都已在转身往外走。
厨房过道狭窄,他们谁都没有让开,任由肩膀拥挤着紧抵,如同不允许对方过去。
秋璐作势要往前走,却被对方的肩骨顶着,不由得看过去。
他突然觉得季予霄的目光很烫。
像是落在自己的脸颊上,便如同会烙下什么。
季予霄似乎要侧身让开空间,却在片刻里靠他更紧,便如同要抱他入怀。
他对他低语道:“因为我不讲道理。”
后者有些不清不楚的耳朵红,小声说:“我可以处理好的,哥哥。”
他不再解释,只是用掌心揉他的发顶。
显然,做饭教程比高三模拟卷要简单太多。
虽然是第一次做肉菜,但两人都吃得尽兴满足,说笑着洗碗拖地。
秋家父母短暂消失的这几天,生活有种不真实的解脱。
再去秋璐卧室时,季予霄一眼就看见被卸掉的门锁,问他打算之后怎么办。
“没有几个月了。”秋璐说,“高考以后,我就想搬出去。”
季予霄本想问一句OAC的事,片刻才想起来,他们还都没有说破过身份。
他仅是点了点头。
秋璐用掌心贴上门板的粗糙空洞,怔神几秒,看向季予霄。
“你在家可以锁门吗?”
“嗯。从小就可以。”
“也可以随便吃肉?”
“嗯。”
这对话像是没有破戒前,在问鱼肉会是什么味道。
他用了很长时间,自我说服般低声道:“所以,我没有犯错。”
我没有要毁掉这个家庭,也没有变得堕落。
理性从来都是如此想的,只是情感被血缘牵绊着,还没有彻底自由。
斩断与父母的全部链接,如同要彻底抹杀自己的一部分。
他暂时还做不到。
季予霄说:“你爸大概后天出院,到时候未必还能闹腾。”
“报警是好事,他们会收敛一点。”
有好几个瞬间,秋璐很想告诉他所有秘密。
我变成了一只鸟。
偶尔我会飞出去,不知道你会不会在窗边看见我。
你会害怕吗。或者觉得恶心?
我的头发落在掌心,偶尔会变成羽毛。
我现在好喜欢鱼虾螺蚌,还可以看见紫外线的痕迹。
某一天,我可以落在你的肩头吗,霄霄哥。
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笑着道:“有空再一起去趟白水泽公园吧,我很喜欢那里。”
季予霄抿唇片刻,点了个头。
周一午餐时间,学生们照例排了长队,慢悠悠地轮到了秋璐。
大师傅一看见是那个瘦高个,舀了一大勺炒豆芽,招呼道:“前几天是不是生病了?今天多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