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予霄任由他的指节与自己的手指牵绕在一起,像两棵树的根须毫无章法的纠缠。
“我给你讲一会儿课,你困了就慢慢躺下去,再睡一会儿,好吗。”
秋璐轻嗯一声,忽然摸索着握着他的手,用哥哥的手心,碰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我还在发烧吗?”他明知故问。
季予霄很慢地摸过他的脸,又去摸他的额头。
怎么会有人笨到撒这样的小谎。
“没有发烧了,”季予霄没发觉自己在笑,再次揉了揉他的发顶,“吃饱了,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可以在学校见了。”
秋璐本是想骗他摸摸自己的额头,没想到对方给的比预期的还要更多。
他仍是被蒙着眼睛,有些茫然地微微抬头,在被摸头发时看起来有些惶然不安,像是觉得自己要了太多东西。
也许生病也很好。
他幼稚地想。
崔梦梅很快吃完了饭,再去卧室时,看见秋璐靠着枕头坐着,在听季予霄给他念笔记。
“我给你留了饭菜和汤,晚点端过来给你吃。”
她知道这两天孩子病得难受,思忖了片刻,还是决定宽容一些。
“吃饱了也不要紧,宝贝,你想不想吃个鸡蛋?妈妈去给你买一个水煮蛋吃?”
秋璐笑着摇摇头。
“没事的,妈妈,我听话的。”
崔梦梅呆了一会儿,见他确实退烧了,又在专心听课,掩门离开。
季予霄例行公事地讲了十几分钟,等听见客厅的电视声了,才把书本推开。
“下周六是你的生日,我准备了两个礼物,打算提前给你。”
秋璐呼吸一顿,终于有力气摘下毛巾,眼睛发亮地看着他。
季予霄很喜欢一个古早时期的网络诗人,今年过生日的时候,秋璐居然通过论坛设法找到了她,买到了一本绝版的TO签诗集。
他对他一直很用心,他完全记得。
“我给你买了一台Switch。”
秋璐刚要拒绝,季予霄握紧了他的手,说:“我知道,秋叔他们连电视都很少给你看,更不用说玩游戏,何况现在还是高三。”
“这台游戏机,算是我的所有物。你只能在学校,我的书包里,还有在我家,玩到它。”
“到你读大学以后,它会一直陪着你,哪怕我不在你身边,也能给你一些欢乐。”
秋璐许久才道:“太贵重了,哥,我不能要。”
季予霄并不打算让他继续推辞,说:“第二个礼物,是一个暗号。”
“暗号是两个字,小鱼。”
“秋璐,在任何时候,无论你处在什么境地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
“只要你说这两个字,我就一定会带你走。”
我和你会是同类。
我和你,本来就是同类。
“我将辞海水,濯鳞清冷池。我将辞邓林,刷羽蒙笼枝……”
秋璐读得平缓,忽然后背被戳了一下。
朋友扔了个小纸条过来。
「中午出去一趟,帮老师买东西。——季予霄」
秋璐左手还扶着书,下意识侧身看过去。
季予霄遥遥看他,秋璐点了点头。
午休时间,季予霄拿了字条,先和秋璐去文具店里买了一批礼品,用作班会的月考奖励。
但在买完以后,他带着他往西南方向走去。
“快下雨了。”秋璐说,“远吗?”
季予霄看了一眼灰蓝色的天空。
“至少今晚,或者明天才会下。”他说,“走吧,几百米。”
从学校到他们住的职工小区,大概要走两条街。
但如果只走一条街,往南边拐过去,很快就能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公园。
“白水泽公园……”秋璐跟在季予霄的身后,还未看见水泽,就已经闻到湿润的气息。
“好适合散步的地方,可惜没什么人。”
入口便是长列的石榴树与桂树,只不过季节都过了,只剩散碎的枯败花枝。
往更深处走去,成簇的山茶花反而似几团火一般开了起来,深绿色的水泽杳无尽头,偶尔有钓竿如雀啄般点着水面,惹得涟漪荡漾开,小鱼本伏在水草间睡着,被惊醒时一瞬游远。
秋璐打量四周,大概能猜到这公园怎么是一副荒凉废旧的样子。
整片水泽都是自然湿地,岸边还被政府挂牌,写明了禁渔期,以及严禁水体污染等告示。
这里商业化程度很低,偌大公园里只有一个小卖部,虽然橱窗里放满了东西,但早已掩门不开,商品都落了灰。
已是深秋,水岸的芦苇香蒲半折半伏,化作褪色般的枯黄色块。
枫扬平地而起,织罗成近二十米高的疏密绿墙。
季予霄随意道:“我偶尔会一个人过来待一会儿。”
秋璐随他在一处墙头坐下,吹着湿润微冷的长风,问:“来这做什么?”
季予霄已经在仰头看那些横遮天幕的乔林了。
“看鸟,睡觉,做什么都不会被人打扰。”
少年仰头随他一起望去,竟有几分代入飞鸟的视角。
“那么高的地方,也不知道飞不飞得上去,上面风景一定很好。”
季予霄伸手指给他看。
“诶?”秋璐这才注意到那些高杈上的巢,“居然会有鸟把家放在那么高的地方。”
他们逗留了一会儿,很快返回了学校。
秋璐没有多想,下午再上课时,偶尔会看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
也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他最近困得厉害。
在家读书时,父母隔几十分钟就会突然进来一次,哪怕看不进去,也得硬撑着。
越是睡眠不够,骨骼关节都会细密的疼,那些奇怪的刺倒是突然都没有了。
放学回家时,他想起那个生日礼物,和季予霄半开玩笑地说:“好想吃小鱼啊。”
“炸得金黄酥脆的那种,听说连刺都会很好嚼。”
刚说到一半,秋璐伸手掩了哈欠,说:“熬不住了,我回家就要睡一会儿,有什么卷子都明天再说。”
季予霄的神色变得复杂。
他好像想了很久,停在远处不肯往上走。
“秋璐,”季予霄难得连名带姓地喊他,“你来我家睡吧,睡完再过去。”
“我等会打电话解释,说在给你辅导作业,顺便找两本以前的笔记给你带回去。”
秋璐失笑:“睡个觉而已,不会被揍的,哥你放心。”
他刚要走,被季予霄拽住手腕,后者深呼吸一口气,难以解释更多。
“我不放心。”
两人刚要对话,楼上传来开门声。
秋军伟隔着纱门遥遥喊道:“小璐,刚才瞧见你进楼了,怎么还没上来?”
“噢——有个作业没记清楚,已经问了!”
秋璐轻快地拍拍季予霄的肩,说:“明天见!”
季予霄目送他走远,屏住呼吸在想,不要是今天。
居民楼外,已经有沉闷的雷声。
秋璐回家时,几乎没说什么话,简短解释了一句身体不舒服,先睡了,卷起被子就睡。
快要下暴雨了,空气里弥漫着不均匀的潮热。
他残存的意识感受着这份黏腻的不舒服,不断地想起来洗个澡,却始终沉陷在被子里,睡得意识渐沉。
崔梦梅出差去了,家里只有秋军伟在。
他担心儿子是又发烧了,推开卧室门一看,窗户紧闭着,儿子睡得很沉,喊名字都没反应。
秋军伟即刻用手背碰了一下他的额头,怕体温不准,又即刻去隔壁房间翻找医疗箱。
“璐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不行的话爸跟你秋叔叔借车,我们去医院。”
秋军伟拿着体温计快步走进儿子的房间,却看见原本鼓起来的被子陷了下去,儿子已不见踪影。
他愣在原地,骤然间霹雳骤闪,窗外霎如白昼。
轰鸣雷声接二连三地爆裂炸开,几乎要盖过被褥里微弱而凌乱的鸟叫声。
秋军伟整个人都在发抖,却还是哆嗦着往前,左手仍攥着体温计。
“秋璐?璐璐?”
“你不要吓爸爸——你在哪?”
他一手掀开被子,背羽凌乱的小鹭凄厉地叫了一声,惊惶地想要飞起来。
水银体温计坠落于地,碎得不成样子。
秋军伟的背脊完全贴在衣柜侧面,竭力提高声音。
“璐璐,你在哪藏了一只鸟?”
“你在厕所是不是,你过来,爸爸不跟你生气。”
白鹭几乎还不会用翅膀,也无法控制自己过于纤长的腿,在床单上仓皇地挣扎着。
秋军伟再次看了一眼紧闭的窗户,像从噩梦里猛然惊醒般,冲向了客厅。
“秋璐!秋璐!儿子,你去哪里了!”
他打开自己的卧室,打开厕所门,甚至打开了家里的每一处柜子,又去看门口的钥匙少了没有。
六神无主之际,门外响起敲门声。
“叔叔,是我,”季予霄说,“小璐的作业本我拿混了,过来跟他换一下。”
秋军伟只感觉自己在什么不可名状的鬼片里,先是猛地往后躲,又冲过去给季予霄开门。
“秋璐不见了,”他崩溃又急切地说,“是不是去找你玩了?外面下了这么大的雨,他能去哪?”
季予霄已经猜到了,面上不动声色地说:“叔叔,我没见到他,他刚才不是说困,急着回去睡觉吗?”
“对,他在睡觉,他本来在睡觉,”秋军伟慌乱到不知道怎么解释,又希望是自己累狠了有幻觉,万一儿子同学过来看一眼,什么事都没有,赔个笑脸糊弄两句也好,“是不是在卧室,我没搞清楚?”
季予霄没再接话,快步往卧室走。
他一眼看见他,那只瘦小到羽毛都有些稀疏的白鹭。
秋军伟看见季予霄的反应,再看向那只鸟,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
“你不要胡说!!”
“你什么都不要胡说!!”
“我不知道这只鸟是从哪来的,这么晚了,外面下这么大的雨,秋璐也该懂点事,不知道一天天在干什么!”
季予霄深呼吸一口气,竭力保持地平静一些。
“您的意思是,璐璐刚才还在这里睡觉?”
秋军伟已经没法保持冷静了。
他前一秒还摸过昏睡的儿子额头是否发烫,只是找个体温计的功夫,儿子不见了,家里多了只怪模怪样的鸟——说是鸟,羽毛就那么几根,跟怪物有什么区别?!
“你说会不会是穿越了,”秋军伟突然以冷静到诡异的语气说,“刚才我过来看他的一瞬间,外面打雷了。”
季予霄有种不好的预感,下一秒就看见秋军伟抓起衣柜里的空衣架,猛然要抽向那只鸟。
“哪里来的怪物,老子——”
季予霄几乎是本能般扑过去,单薄的衬衣直接被抽得沁出血痕。
他顾不上钻心的疼痛,吼道:“你干什么?!”
“关你什么事!!”秋军伟骂道,“老子杀一只鸟你也要管,这里是我家!!”
说罢便是要不管不顾地扑过来继续施暴,季予霄一手抓起弱小的鸟,竭力要往回跑。
秋军伟用力把他撕扯回来,如同要毁灭自己照顾儿子不周的罪证。
“你认识这只鸟?!这鸟是你和秋璐偷偷养的?”
“秋璐在哪里,我问你秋璐在哪里!!!”
季予霄骂道:“你睁开眼睛看清楚,这就是秋璐!”
秋军伟听见意料之内的话,反而更加一个字都不信,笃定地要给玩心太重的儿子一个教训。
高三了,还在养鸟,还把野物藏在家里,下这么大的雨还不知道跑去哪里疯去了!!
该死,都活腻了,就没有一个省心的东西!!
季予霄要带鸟回家,秋军伟索性又高高扬起手臂,要当着他的面抽死这只野畜。
少年后背的伤还在渗血,耳听见外面雷电轰鸣,发疯般地去推开窗户。
来不及了,根本带不出去,秋军伟只要打两下,这只幼鸟就会再无气息。
他的右胳膊还在被秋军伟用力扯着,左手推开窗,把那只幼小的白鹭举到唇边。
“去我家,懂吗,”季予霄竭力地要救他,“秋璐,醒过来,去我家,就在楼下!”
又一声雷鸣响来,秋军伟没听清季予霄在说什么,只看见他开合的嘴唇。
他手中的那只白鹭如在垂死中惊醒一般,竟用尽全力张开翅膀,如被放生的风筝一般,逆着雷雨高飞而去。
季予霄双眸睁大,一把推开秋军伟,用最快速度跑回自己家。
季骏等在门口,见他狂奔向自己的房间,忧心忡忡道:“怎么样了,小璐还好吗?”
来不及解释了。
他要去救他。
数秒后,一只背部带血的白鹭长声厉啼,飞身跃入暴烈的雨夜。
暴雨几乎要击碎所有的光。
季予霄从未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在白鹭本就受限的夜间视力里竭力寻找完全失控的那只白鸟。
他清楚知道,那只白鹭此刻没有任何来自秋璐的意识,就像他从前化形期时一样。
它只是在还未学会使用双翼的情况下,在被扼杀的恐惧里极力飞走,哪怕窗外是电闪雷鸣的暴雨夜。
季予霄长啸一声,一侧身看见隐约的白光。
他看清了。
暴雨浇透了他们的羽毛,飞行在这样的天气里简直像是天方夜谭。
但他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他,用一模一样的鸣叫声予以提醒和安抚。
刚才在走进那个卧室时,季予霄也是一愣。
他从前没有想过,秋璐会变成鸟。
更没有想过,这世间蛇鸟种类成千上万,他们却刚好是同一种。
他是白鹭,他也是白鹭。
来不及想更多了。
更为修长矫健的那只白鹭逆雨而去,任由后背的血迹被冲淡成红痕。
病弱细瘦的小白鸟已是强弩之末,见到它时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它几乎耗尽了全身力气,只是为了活命才如同燃烧自己一般竭力往外飞。
一见同类,小白鸟再也支撑不住,如断线风筝般下坠。
它并没有摔在尖石钢钉遍布的废料堆里,而是被兄长的背脊稳稳托住。
它载着它,背着它,没有再回家的方向,而是一路飞去了白水泽。
季予霄清楚,一旦带秋璐回季家,大概率就会被秋军伟蹲个正着,两个人都未必能活命——哪怕OAC的工作人员已经赶到现场。
那人,不,那家人,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两只白鸟栖在湿地保护区的人工鸟窝里。
季予霄以前玩票性质地在枫杨木的最高处搭过半个巢,连稳定性都未必可知,更别说遮风挡雨。
何况,他未必有能力载着他飞那么高。
人工鸟窝虽然只有两三米高,但也选址清晰,足够应付公园里的流浪猫。
季予霄从未这么专注地先做一只鸟。
明天的事都来不及管了。
早读,月考,数理化,学校老师的盘问,还有根本不存在的请假条。
他现在和他就只是两只白鹭,两只竭力一起活下去的水鸟。
此刻,秋璐化身的小白鸟几乎在昏迷边缘,有气无力地发出一丝气音。
季予霄抬起长腿,看见自己的脚环处有蓝光频闪,是OAC的人在定位追踪。
他想都不想,张开双翼将他抱紧,用自己的体温护住秋璐。
鸟羽一旦被大雨浇透,便如同蓬松的蒲公英绒毛尽数贴伏。
他用胸口的温度温暖着他,连自己都隐约能感觉到彼此体温的滚烫。
秋璐,秋璐。
季予霄不出声地祈求着。
活下来。
熬过今晚,你的人生还有很久。
有手电筒的光遥遥照过来,呼唤道:“季同学!你有意识吗!”
季予霄烦躁但穿透力极强地回应了一声。
有四个救援者快步赶到,见他们躲在人工鸟屋里,隐约松了口气。
“秋璐也在是吗?已经有工作人员去和他家长接触了——”
季予霄厉声长鸣,如同警告。
“我明白你的意思,”羽裔救援者道,“我们今晚先带秋璐回工作中心,他需要尽快回复体温、补充营养,你全程可以陪在旁边,现在我们可以靠近你们了吗?”
又有闪电在远山劈下,轰鸣声里,一只强健有力的近成年白鹭飞出洞口。
它已经双翼湿透,眼神锋利而戒备,在看清他们手中的软毯和保温箱时才乘风而下。
洞口里传来低微的呼唤声。
季予霄飞入软毯里,片刻后变回人类模样。
“快救他。”少年嗓子很哑,“我提前报备过,他长期素食,重度营养不良,而且现在应该也在惊恐状态。”
三个救援者训练有素地过去救鸟,剩下的一人看见软毯上隐约的血迹。
“你受伤了?秋军伟袭击了你们?”
“嗯。”季予霄的目光很有穿透力,“你们贸然把他送回那个家,下场就是死,明白吗。”
“这件事,我们会尽可能提供你们最大化的帮助,你也有失温症状,快上车吧。”
救援者基本都是三十多岁的壮年,直到把一人一鸟都相继救上车,才暗暗抹了把汗。
难为这么小的孩子拼命护着另一个孩子。
季予霄看着确实高挑又成熟,做事很有分寸,对没有血缘的朋友能奋不顾身。
但他也才十七岁,只是比秋璐大半岁。
SUV快速驶向OAC中心,季予霄抱着热姜茶抿了几口,目光始终落在暖箱里的白鸟身上。
后者被关在狭小笼子里,虽然体温在缓缓回升,但仍然疲惫又慌乱,还在寻找刚才的同类在哪里。
“你们去过秋家了?”
领队刚和秋家那边的同事打过电话,脸色并不太好。
“嗯,很棘手。警察正在出面调解。”
秋家便是他们接触的,常见的否认事实型的家庭。
OAC几乎每天都要处理类似的异变案件。
哪怕是万里挑一的概率,数千万的大城市也会有相当多的异变者。
未成年人的事务被放在最高等级,成年人大部分能尽快接受现实,并且配合OAC的检查登记。
但很多家庭会极其激烈地咒骂、否认、抗拒,甚至试图殴打工作人员,哪怕孩子就是在他们面前,变成了一只毫无人类意识的鸟类。
人们能承受的世事无常实在有限。
工作人员上门时,秋军伟并没有开门,没有听他们的任何解释,径自报警。
警察很快收到OAC的电话,从公安局那边抽调了同事过来协调。
但哪怕警察来了,秋军伟也坚称眼前的所有人都是诈骗人员。
他完全能猜到他们是来宣布什么的。
他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认。
他的儿子不可能变成一只畜生,那是他和妻子含辛茹苦抚养了十几年的,很快就要高考,要迎来人生新篇章的大活人。
——他儿子去哪里了,到底去哪里了?!
又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车里很安静,哪怕季予霄坐在最后一排,也能听见那人的汇报。
“领队,现在我们开车去警局了,秋先生什么都听不进去,所有人去警局做现场调解。”
“好,注意态度措辞,我们这边先救治当事人。”
装着小白鸟的暖箱很快送到了医疗中心,医生接过箱子快步往检查间走时,那只虚弱到几乎发不出声音的鸟激烈挣扎起来。
季予霄立刻道:“它在害怕,我可以过去吗。”
医生面露难色,反而是领队开了口。
“这两个关系接近亲兄弟,你让他进去吧。”
医生有些犹豫地点了头。
“行吧,回头我跟你都要写份报告,还要让这个小孩签一份保密协议。”
“嗯。”
医生示意助理给季予霄消毒换外套,打开了写着外人勿进的防护门。
季予霄跟着他们走进去时,像是走进什么科幻电影的拍摄现场。
救助中心的入口很小,像普通医院的小科室。
但再往里走,单是大厅就接近一个半足球场,两侧墙壁都放置着监护饲养箱。
左侧是成排的蛇,小有拇指粗细的盲蛇,大有十余米长的蚺蟒。
右边更像动物园——无数种鸟类在休养治病。
麻雀栖在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也有长尾山鸡极力想离开这里,很是焦虑地啄咬着锁头。
“秋璐也要关在这里?”
察觉到季予霄的情绪,医生快速道:“这些病患,有些因为变鸟太久,已经完全丧失了人类意识,我们还在想办法重新唤醒。”
“都是特殊病人,你不用担心,秋同学情况还好,疗养个三五天,确认生命体征稳定就可以离开这里。”
医生想到刚才电话里的叮嘱,片刻又道:“他的家庭可能接受能力有限,如果情况不好,我们也希望他能留到化形期完全结束,能自主控制异变再走。”
季予霄的掌心扶在暖箱旁,能感觉到小白鸟在用长喙轻轻敲击。
他低声说:“我在。你别怕。”
十几分钟里,小白鸟的羽毛基本都烘干了。
人类姿态时,秋璐本就瘦的皮包骨头,有些难以掩饰的病态。
现在变作了白鹭,也几乎不像这个品种,如同接近凋零的败花。
白鹭原是仙气凛然的存在。
在古书里,它原是太乙救苦天尊化身之一的坐骑,更是出没于蓬莱云海,不染淤泥。
道师倾慕它的高洁出尘,文人追捧它的贤德隐逸,写过无数词句几欲自比。
——振鹭于飞,于彼西雍。
我客戾止,亦有斯容。
季予霄亲眼看见它被医生用橡胶手套重新捧出来。
羽毛凌乱稀疏残缺,长腿瘦得如同枯枝。
它奄奄一息,宛如徘徊在生命的尽头。
“秋璐……”
他唤着他的名字。
你不该活成这副样子。
你该是最自由的鸟。
小白鹭被做了周密的检查,先是打了几支针剂,又被喂过了很好消化的肉汤。
护士拧开营养剂时都香得闻了好几下。
三文鱼,磷虾,还有肉泥,伙食真好啊。
它勉强恢复了一些神智,在笨拙地啄咬着喂肉汤的勺子。
饿得不管不顾,恨不得能撑死自己。
医生在旁边看着,见心跳值也逐渐平稳,说:“还好,再养一两天,就可以喂小鱼了。”
季予霄站了许久,说:“我能陪他睡在这里吗?”
医生都快忘了这孩子也是鸟。
他习惯性看了一眼季予霄的脚踝,说:“你是什么品种?”
“异类可能会引发一些应激反——”
“我也是白鹭。”季予霄说,“我和他,一模一样。”
医生愣了下,像是很难相信。
“那我给你们换个大点的恒温箱。”
深夜里,一只白鹭飞入囚笼里,依偎着另一只白鹭卧好。
长羽如无瑕的屏障,也是温暖的软被。
它们脖颈紧贴,双翼交缠,就此沉沉睡去。
OAC在第一时间联系了秋家父母。
崔梦梅原本在邻城出差,问询哭着赶回来,再三和警察确认这事的真伪,又两只手抓着OAC的医生不放。
“难道是因为吃素——”她剧烈地摇着头,“我吃素几十年,不可能的,我就没有羽毛,我根本没有变过鸟。”
“是因为那场彗星之夜,”工作人员再次重复道,“2012年12月末的那场彗星雨,直接辐射了地球上的所有人,不管是哪个国家都在陆续出现异变者。”
“目前官方还处在保密状态,但每个当事人都会得到最大程度的适应性协助。”
崔梦梅仍是双手攥着医生的袖子,无视对方不舒服的神态,追问道:“是不是那天如果我们躲在地下室,躲在防空洞里,就——”
“女士,我们谁都不能回到过去,而且按这场辐射影响的范围程度,防空洞也未必能挡住多少。”警官完全理解她的崩溃,转头看向远处。
秋军伟已经抽烟很久了。
昨天晚上,他说什么都不信警方和OAC官员的说辞,今天在妻子来派出所以后,更是一言不发。
副所长示意警员把秋军伟带回来,一行人重新在调解室碰面。
OAC官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忍着疲惫微笑解释。
“异变过的孩子,我们有优秀的学校可供深造,而且——”
“我们不去。”夫妻异口同声道。
“请不要误会,”OAC官员说,“这不是那种聋哑学校,是与各大优秀大学联办的省级重点高中,无论是费用还是师资都……”
“不去。”秋军伟再次打断道,“不用说了,我们的孩子在现在的高中过得很好。”
他仿佛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深沉道:“是不是要定期打针,控制住这种变异,之后就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会遗传吗?”
旁边年轻一点的OAC协调者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昨天晚上讲了两遍,今天又讲了一遍,怎么还是跟完全没听过解释一样。
“不,不用打任何针剂,但孩子需要适应身体的变化,维持变鸟与变人的时间,不能在某个身份里停留太久。”
“由于他还是未成年人,激素水平很不稳定,度过化形期以后仍然有可能在学校失控……”
秋军伟仿佛又陷入某些权衡里,不再说话了。
崔梦梅终于问出了这对父母早该问的话。
“他在哪里?”
“他还好吗?”
协调者立刻道:“他目前还没有恢复意识,在我们的疗养中心接受看护辅助,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度过化形期。”
崔梦梅不想在警局多呆,立刻起身道:“我要去看他。现在就去。”
“当然可以。”
夫妻走出警局,等待他们开车过来时,秋军伟把崔梦梅拽到了角落里。
“你考虑过吗。”他盯着她。
崔梦梅以为他在说学校的事,皱眉说:“总觉得那地方不太安全……”